锦衣褪尽——云胡子
时间:2019-09-25 08:15:56

  又谈何一代贤君呢?
  李归尘不想再思忖这些,便轻轻叹了口气。他手中的玉印油润而清凉,方方正正的一块印毫无任何纹饰,其下的印文乃是篆书的“其华”二字,正是圣上此前赠给蒲风的。
  蒲风说自己是在教坊司长大的,而她母亲是个官妓,可他此前从没有想过,也不曾意识到,蒲风的母亲在成为官妓之前就已经有孕了。
  蒲梓濂被弹劾,连带着整个正阳蒲氏被北镇抚司抄家那年是正朔十八年,而蒲风是正朔十九年生人的,这些事情与端怀王自尽亦是在同时期。
  端怀王当年究竟是因何而从皇宫出逃,至今仍是没有定论。那时候李归尘才十四岁,正是日日埋在练功场的年纪,这朝堂之中的事情父亲从不和他说的,可他也知道正朔一十九年的廷杖案打死了不少大臣,而他父亲正是因此救了时任的工部侍郎程渡。父亲他是那个手握棍棒的行刑人。
  所有事情都像是一个圆弧,谁又想到不足十年后,他被污蔑为程渡党羽,阖族蒙羞。
  话说回来,单是看这枚玉印就该知道,端王的确是最像圣上的——正朔帝原本只是近支的宗亲罢了,年少时纵然也是位世子,因着王府财资权势有限,过的日子也只如一般的世家子罢了,哪有那么多的皇族规矩。
  这皇宫一如黄金笼,权利巅峰处也未必是有那么多好风景的。
  端王不是储君,日后也不用应付满朝各怀鬼胎的群臣,圣上或许只想在端王这个小儿子身上弥补自己少年时的遗憾罢了。
  可圣上没有想到,在千年前还有一段曹冲的故事。而他的桐儿正是成了第二个冲儿,可究竟谁是曹丕,正朔帝便和曹操一般无法追究了。
  李归尘莫名觉得,圣上将太子发往南京其实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圣上太清楚不过了,他的宠爱便和催命符一般,会将对方变成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圣心难测”也只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故而圣上即便知道了蒲风正是端怀王遗女,也并非追认她的身份,甚至不愿和她透露此事。
  放任她做这个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对是错,没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当年他年纪轻轻任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时候,母亲并没和他说半句欣慰之词。
  李归尘仰头望了望林梢间的月色,似乎母亲淡淡含忧的目光还在他面前。
  但她和自己不一样。一个人的手上一旦沾了血,这一生便不同了。
  失去自我,是一面;血债血偿,又是另外一面。
  袜子歇得差不多了,李归尘终于起身一跃上马,消失在了这片密林里。
  在回到皇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办。
  翌日午后,云弄胡同。
  李归尘一身素服,头戴黑纱大帽敲开门扉的时候,那丫鬟以为他是来找苏锦的,没等他开口便回绝了他,打算将门重新掩上。
  李归尘一手挡着门扇,盯着她淡淡道:“我找你家夫人。”
  “你是……”那丫鬟愣在那里,觉得他实在是眼生得很,忽然警觉了起来刚想回头喊人,便被对面之人一个手刀劈在颈脉上晕了过去。
  李归尘一手扶住了那丫鬟,将她轻轻放在地方,信步跨过了她往院子里面而去。
  自门口看着这院子不大,过了影壁却是别有洞天之感,院中水榭廊亭,李归尘望着轻轻叹了口气。
  宅子里很清静,不断有鸟鸣声自宅院深处传了出来。李归尘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却只是面色平静地往正堂走去。
  他绕过了长廊,便看到堂前有一身着玄色衣裙的女子正抱着白猫坐在廊边,看到了他的出现也并没有半点的惊讶,依旧轻抚着猫背无言倚着柱子。
  这女子生得极娇美,面不施粉黛,一双眼眸流转明媚……和如儿像极了,只是比如儿当年还要更俏的。
  “这是苏锦的私宅,他很久不来了,你应该去东厂胡同的。”那女子头也不抬道。
  李归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踯躅了少顷,终于平静地开了口:“你是杨应儿吗。”
  那女子淡漠又不解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苏锦待你好吗?”李归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儿与他果然是形同陌路了……“好?”那女子笑了笑,“你看到这檐下的鸟笼子了吗,我就是这里面的雀儿。丰衣足食,怎么能不好呢。”
  “我要是说,我此来是带你走的……你想离开这儿吗?”
  “为什么要离开?”
  白猫眯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缩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李归尘不知道要怎么答复她,也不知道应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过成白上千次要和应儿说些什么,明明那些旧事一桩一桩都带着陈年的温度,结果她却忘了……“如果苏锦死了,你要怎么办呢?”
  应儿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到别人家里来说这些……”
  “回答我。”他皱着眉微微阖了眸子。
  “这么说,咱们之前见过?”应儿极为难得地扫了他几眼,“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的,反正梦清阁的客人那么多,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你倒是个胆子大的,不怕苏锦将你剐了。”
  李归尘摇了摇头,攥住了应儿的腕子便拉着她站了起来。
  白猫惊了,炸着毛尖利地“喵”了一声,忽然溜得无影无踪。应儿挣扎着动了气,反手给了李归尘一耳光,将另一只手扯回来怒道:“你弄疼我了,想娶我去找苏锦商量,跟我纠缠什么。”
  李归尘顿在那里,望着应儿微微颤抖的手,有些颓然道:“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吗?”
  “我是有姐姐,早死了不要我了。”应儿眸子很红却挑着嘴角非要笑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好,那就是苏锦。你们都说他如何如何无恶不作,我管不着这些,所有人都负了我的时候,只有苏锦在我身边。若不是他去太医院求御医来看我的病,我早就是一把骨头了。”
  李归尘无言看着应儿轻颤着呼喊丫鬟过来,却是没有一个人影儿。
  应儿别无他法了,便回了屋子打算将门掩死了躲在屋子里,这门只剩薄薄一条缝的时候,传来了她几乎难以闻及的微弱声音:“我很好,哥哥你要好好的。”
  李归尘像是石雕一般立在门外,有泪自眼眶里滚了出来落在了地面上。
  “日后不许你再来了,”她厉声喊道,后半句却黯然地咽回了肚子里——“否则,我就不能再这么醉生梦死地活下去。”
  他离开云弄胡同的时候,天色极好,阳光就像是软软的金黄缎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即将刮起血雨腥风的日子。
  李归尘自归宁寺取了他的柳叶剑回来,耳边的所有喧嚣声都隐没了下去。
  如果说原来他还没有对夏冰动了杀心的话,应儿的话俨然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块砖石。
  愈发浓郁的暮色中,太子问他,为什么这些人会如此地眷恋着这些权势,哪怕明明知道九死一生,也一直想着要不惜一切代价。
  李归尘他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他或许就不是现在这副样子了。
  即便如此,在面对这样一群饿狼之时,你的隐忍和宽恕只能无尽地滋长着狂妄的欲-火。
  没有底线,永不满足。就像是附骨之蛆,在这糟朽的官僚体制中无止无休地蠕动着,却还一个个满以道德仁义自居,无视帝王之担忧更是不顾百姓之死活。如今他们闻到了利益的味道,还妄想着亲自扶持一个新君上位,以求富贵荣华……他手中的剑闲置了多年已不复当年的寒光凛凛。还记得父亲曾和他说过:“剑生而就是为了饮血的,而锦衣卫正是我大明的利剑。”
  唯当一往无前,披荆斩棘。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把72章错粘到了71章,所以这一章多了3300字,在后面补了一个外一篇,看过原72章的记得补一下~  么么哒  (外一篇游离于正文外,是个补充)
 
 
第72章 对峙(修) [VIP]
  “冯公公这一死, 大内之中就没人照应了……怕是……”蒲风皱眉嗫嚅道。
  段明空不动声色地环顾着四周, 一时无言。
  她站在风口里冷静了少顷, 继而折回到了冯显的身边。
  夜风卷来了雪渣刺喇喇地刮着人脸。借着森幽的火光, 她能见到冯显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孔上满是平静。
  他腰间的牙牌符令之类果然已经全部消失了, 然而与陆经历的尸首不同的是:冯公公的外袍上有明显的撕扯破损,右臂上亦是出现了一道很重的淤血痕。
  显然是他与凶手曾经缠斗过。
  蒲风拉下了他的衣襟, 但见胸膛上出现了少数的血点, 且他身下的大片血洼里同样被人掺了红染料进去。
  也就是说, 冯显的死状与陆经历是大抵相同的, 基本可以断定为同一人作案了。
  段明空一直抱着臂冷眼看着,忽然说道:“冯显的牙牌丢了, 东厂怕是要生乱了。”
  “如今冯显身死,张全冉又无力执掌御马监, 现在司礼监秉笔太监是谁?”
  段明空答道:“秦喜, 不过此人庸碌, 近来得势之人却是御马监的提督公公苏锦, 也就是景王身边的苏敬忠之子。”
  “苏敬忠之子?”
  “宦官之间, 师徒常以父子相称。苏锦此人曾入过行伍,在厂卫之中都是颇为跋扈的。”段明空淡淡道。
  蒲风点了点头,在这时候朝阳门的一小支守军已经将这荒地附近团团围住了。
  段明空与守军统领交接好了各中事宜,便与蒲风直奔了皇宫大内。
  因着段明空锦衣卫千户的身份, 这一路本应该是无人可阻的。可过了西华门将近武英殿的时候, 守军却将段明空拦住了,说是除了锦衣卫的大汉将军外, 其余人等都不得再随意出入殿前。
  段明空反问这些守军是谁下的指令,得到的回复居然是冯公公说的。
  蒲风不明所以,段明空却是忽然沉了脸色下来。
  因为冯显即便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是断断没有资格号令大内守军的——除非,他手里有御马监的兵符。但冯显已死,也就是说,拿到了御马监兵符之人极有可能也同时拿到了冯显的牙牌,且是在冯显出宫之后。
  段明空调转了马头低声一喝,便飞速奔往了东厂胡同的张全冉宅中。
  此时已过了子夜,寒风冷得刺骨。
  蒲风进了张全冉宅院的时候,段明空已经踹开了房门,握着刀柄信步而入。
  张宝公公刚从大内办了差事回来,一身孝衣还没脱,正趴在张全冉床边打瞌睡,段明空这么一闯将他吓得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段明空立在屋子里无言扫视四周,一双单凤眼带着危险的气息,落在了昏睡不动的张全冉身上。
  “兵符在谁那?”
  段明空一吼,张宝瞬间便清醒了:“段千户此言何意?”
  “不知道?”他一把抽出了刀鞘反问了一声,唇角一挑便飞身移步到了张全冉床前,冷月般的刀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他一手死死钳住了张宝的手腕,将那刀刃架在张宝的脖颈边低沉道:“说不说?”
  “说……说……敢问段大人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段明空垂眸盯着张宝,手上的刀不由分说地割破了张公公的脖颈,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到了他白而青筋暴起的手腕上。
  蒲风在他二人僵持之际,一直抱臂立在一旁观望着躺在床上的张全冉。
  一个人在短短十天之中就消瘦成了这幅样子,可面皮上却半点伤痕……蒲风不知道天牢有没有这么温柔的刑罚。
  而那张宝被逼急了,他知道段明空必然不会真的杀了自己,便自袖中倒出来一截短棍,挣开了段明空手上的钳制,猛地以棍击开了刀刃与段缠斗了起来。
  “段大人,您再张狂可也狂不到我们东厂的头上,抬你几句是给你面子,再往后可就是得寸进尺了。”
  而段明空双眸凛凛,每一招出手都是将人逼向死路的,半点也没有什么顾虑和忌惮。
  若是论起功法,张宝远不是锦衣卫的对手,更何况段明空是武状元出身,在锦衣卫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只因着他没摸清段明空的性子,那种为了目的伏低做小的事,段一个堂堂的侯府嫡子还是不屑于此的。
  张宝臂上已经擦破了两处皮,他眼见着心口那一刀已经是要避不开了,只好皱紧了眉头低呼到:“是冯显!”
  绣春刀停在他胸前堪堪一指的地方,半顷后3棍死死抵住了。
  蒲风望着张宝毫不犹豫地质问道:“是有人拿着冯显的牙牌来要兵符的对吗?”
  张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是谁告诉你的!”
  蒲风缓缓点了点头胡扯道:“我在殿前驻守的时候,听到秦公公手底下的人说的。”
  张宝微微缓和了神色,“的确是秦公公代了冯公公来取的,段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找冯公公对质。”
  段明空将刀逼了逼平静道:“从头到尾说清楚了。”
  “今天午后的时候,秦公公领着手底下的小顺,拿着冯公公的牙牌找我义父来要兵符的。同是司礼监的人,也没什么……”
  蒲风信步到了张宝面前,凝视着他道:“你在说谎,是苏锦入夜才找你来要兵符的,对吗?”
  也就是说,她怀疑是苏锦诱冯显出宫,将他刺伤之后又夺走了他的牙牌,再之后便手持着冯显的牙牌假冒他的名义诳走了兵符。
  张全冉与苏锦未必相合,而张宝断然不会将兵符这种东西随随便便交给苏锦——只因着他是真的不知道冯显已经死了;而他一开始袒护苏锦,大概是因为同为东厂御马司的,急于撇清干系。
  张宝望了张全冉良久,见他眨了眨眼睛,终于是叹气道:“是苏锦不错。不过他不是夜里来的,兵符早在晌午就给他了。说到底冯公公也是东厂的提督,义父既不能理事了,冯公公代劳也是应该的,这都是我们东厂里面自己的事。不知锦衣卫的大人们问清楚了可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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