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阿汀不听劝,双手搭在脚尖上,绝不气馁地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了一句:“陆珣,你要吃饭的。”
“哎呀我的妈呀。”
王君靠在门边,想走又放心不下。以前的阿汀叫她厌烦,现在的阿汀叫她没办法。
“别叫他了,你看他肯搭理你不?”
“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可能吃你的……”
话语戛然而止,王君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吃了。
陆珣伏在地面,灰不溜秋的脸凑过去,很敷衍地抿两口粥。再往窝里一躺,三两下把蛋黄吃干净,蛋白远远丢开。
他不带感恩地看着阿汀,眼神冷傲,仿佛在说:这下可以了么?
王君更震惊了:“他怎么吃了你的东西,还能摆出这幅欠抽的样儿?”
陆珣送给她一个轻蔑的眼角。
而他面前的阿汀只是弯起眉眼,对他安静的笑。
老村长在田间滑倒,正在县城医院治疗。
阿汀和王君听到消息时,赶巧瞧见村长儿子走出家门,自行车上捆着一大团包袱。
哑巴媳妇在一旁唔唔呀呀地说话,比手势,他没心情看,满口应着‘知道了知道了’,一屁股坐上车垫。
王君见状便说:“我们回去吧。”
阿汀不解地看着她,目光晶莹剔透。
王君在她这双会说话的眼前,经常溃不成军。老虎帮老大的派头全没了,她拿出十足的耐心解释:“不是我不带你去。村长乐意管小怪物,村长儿子不乐意管。我们去了也没用,知道不?”
阿汀既然不点头也不摇头,忽然就跑到道路中央,伸手拦截村子里那辆鼎鼎有名的凤凰牌自行车。
村长儿子吓得直刹车,开口便是粗鲁的怒吼:“死丫头片子挡老子的路了,快滚开!”
阿汀不动,只说:“陆珣病了。”
这坏丫头。
生得细致小巧,瞧着也是文文静静的,骨子里竟是固执叛逆的。没主意的时候傻得要命,有起主意又拗得要命。
光是这个下午,她闷声干几件大事了?
王君看得好气又好笑,朝男人叫道:“好哇阿强,又被我抓住你欺负我小弟!”
欺软怕硬是阿强,瞧见这个爱打架的王君就头疼。头疼脚疼肚子疼浑身都疼,被踹过的下头更是隐隐作痛。
“没空和你玩花样,我老爸还在医院躺着等我。”他没好气地瞥一眼阿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拦我的车干什么?”
“陆珣病了,能不能帮帮他?”阿汀看着他。
“关我屁事。”
“很严重。”阿汀抿着唇,慎重吐出字句:“会死的。”
发烧胃寒,伤口严重溃烂。再继续窝在脏兮兮不透光的房屋角落中,万一细菌感染,陆珣真的有可能孤零零死在烂漫的初夏中。
死,在阿汀眼里是一件开不得玩笑的事,非常非常严重。不料阿强嬉笑道:“反正是没人要的畜生,死就死了,还给我们省事。”
趁她们不设防,自行车轮子踩得飞快,瞬间移出好几米。他回头做个鬼脸,哼着歌儿走了。
阿汀的脸上没有表情。
王君拉她,心里唾骂阿强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人。
“那是谁?”阿汀的目光投向哑巴。
“阿强买来的外地老婆,胆子很小的哑巴。”
阿汀已经朝着眉清目秀的女人走过去,把话重复一遍。
哑巴媳妇面上浮现几分张皇和不安,双手在裤大腿沙上抹了又抹。她作了几个复杂的手势,发现姑娘们看不懂,便拉着阿汀进屋。
一排白色的小药丸,小心翼翼剪下三颗。还有余量不多的药膏,两颗红鸡蛋。她把它们包在报纸里,递给她们。
阿汀糯糯地说:“谢谢你。”
王君反应过来,也说谢谢。
哑巴媳妇小小的笑了一下,不露牙齿,伸手似乎想摸摸她们的脑袋,又腼腆地收回来。
走出阿强家,两个小姑娘带着橙黄色的夕阳回家,阿汀遥望见房屋后头沉默的大山,忽而问:“山上有草药吗?”
“我只知道有猪草。”
“上面有几十头野生的狼狗。没有大人,我们小孩进不去的。除了小怪物,他一次都没被狼狗咬过。”
正因为这样,村民们笃定他是野物投胎。
阿汀低头不说话,心里清楚,仅仅两颗退烧药,和民间流传的土方膏药,顶多吊住陆珣的命。三天七天还是半个月,全看运气。
八四年的医疗环境太差,也太贵了。
这山非上不可。
但是找谁陪同?
阿汀在门边坐了四个小时,远远看见宋于秋打起的手电,立刻端出饭菜。
宋于秋不吃辣,筷子一直停在洋葱土豆饼上。
“爸爸。”昏黄色的灯泡在头顶晃悠,阿汀盯着自己不成形状的影子,小声地说:“中考成绩很好的话,你可不可以带我去后山?”
经常听说,爸妈会给成绩好的小孩奖励。比如带她去游乐场,或是吃一次肯德基全家桶。
阿汀没有这份经历,更没有找长辈索要过东西。不太确定,自己的要求是否过分,她掀起眼皮,悄悄地观察着爸爸的表情。
“明天再说。”
宋于秋收起碗筷,洗澡去了。
明天是公布中考成绩的日子。阿汀分不清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但她想,陆珣不会有事。
被虐待的小孩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有事的。
这世上不会没人要他。因为他有一双这样漂亮的眼睛,有一副这样厉害的骨气。
至少她很喜欢他。
第10章 成绩
阿汀的班级是三班,位于三楼走廊尽头。
“你班到了。”
王君把阿汀送到班级门口,觉得自己像武侠小说里正气凌然的江湖侠客,不畏麻烦的护送大小姐。
不过她没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是即将上任的老大。因而特地重申一遍:“我考得比你好,你明天开始就是我的小弟。要是你考得比我好,老虎帮老大位置给你,我做你小弟。”
阿汀不明觉厉地点点头。
“骗人是小狗崽子,汪汪汪的那种。”
王君神气地扬起下巴:“你也说。”
“骗人是小狗。”
阿汀模仿真正的小狗崽子汪汪两下,奶声奶气有八成像。又被王君拍脑瓜儿。
“傻子。”
“放学等着老大。”
王君大摇大摆往隔壁班走去,七八个男女生上来勾肩搭背,全部老大老大的叫唤。
原来她的帮派这样大,好了不得。
阿汀带着孩子气的崇拜走进班级,找到靠墙的第四排座位。正巧也靠着窗。视线跃过玻璃,能瞧见明媚的阳光,茂盛的参天大树,以及树荫下不少家长。
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堆聊天,有举着蒲扇的,也有来回踱步焦急不安的。阿汀慢慢看过去,找她高高瘦瘦的爸爸。
半旧的课桌忽然被敲响了,阿汀转过视线,遇上一张瓜子脸,两只眼睛头尾尖尖,微微上翘。高的鼻满的唇,高挑的身形初具曲线。
“你脑袋好了么?”她问。
阿汀点头。
她笑了一下:“听说你摔忘了很多事。还认得我么?”
阿汀摇头。
“我是你表姐,宋婷婷。”
原来这就是,未来成为家喻户晓大明星的女主。
阿汀温吞吞地想着,又听她说:“田里那事我不是故意的。但如果你觉得是我的错,影响到你考试成绩的话,我可以和你道歉。”
炮灰阿汀沉不住气,绝对抓着宋婷婷大喊大嚷。
现在的阿汀细细思量一番,发现自己并不清楚田间摔倒的真相。
她没有相关的记忆,小说里仅仅一笔带过,没有写出谁是罪魁祸首。也许宋婷婷需要道歉,也许不需要,无论怎么样,她不是当事人,没有权利表态的。
想到这里,阿汀便是礼貌性地笑笑,什么也不说。
阿汀的前桌还没来,有一张空着的椅子,宋婷婷却始终没有坐下来。她光是站着,居高临下看着阿汀,把她所有细致的神态动作收入眼中。
“希望你能考到好成绩。”
没有得到设想的反应,宋婷婷勾一下碎发,转身的时候听到阿汀不带恶意的‘谢谢’。
几不可见地皱一下眉头,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左边女伴立即探身过来问:“婷婷,你找阿汀说什么了?”
“没什么。”
“没想到黄裙子就是阿汀,她变白了怪好看的,难怪我妈说一白遮三丑。”
“……”
“今天的衣服也好看,我妈说阿汀出生之前,她们一家子都在北通住的。这是真的么?他们为什么回来?还有,你知不知道冬子哥什么时候回来?”
阿汀阿汀。
这个名字萦绕耳边阴魂不散。
宋婷婷侧过身,让自己的深蓝色裤子露出来,果然引起女伴的注意。
“哇,你穿了喇叭裤?会不会被老师骂?”
因为喇叭裤显腰显屁股,裤口拉链不论男女的设在前面,便被视为离经叛道的流行。前两年学校还说,谁敢穿着喇叭裤来学校,就要受处分。
大人们的工厂也不允许这条怪裤子进门。
“没关系,这是我妈改过的。”
而且最后一天上学,开罪老土的乡下老师也无所谓。
宋婷婷漫不经心:“这条裤子有点短,我暑假准备去买两条新的。这裤子你喜欢么?我可以送你。”
“真的吗?!”
前桌女同学回过头来:“婷婷你什么时候去a城,买什么裤子?能不能也给我带一条?”
“还有我还有我。”
“a城有没有贝雷帽卖?”
“贝雷帽是什么样的帽子?”
“就是这样这样,我姑姑回乡的时候戴了一顶,老好看!”
周围同学全部聚集过来,热情讨论着离她们很远的时尚。
宋婷婷被她们包围在中心,盯着前方那个笔直而纤细的背影,眼眸幽深。
二十年前人们就说,日暮村有两朵并蒂的花。说的是宋家女儿宋菇,以及宋家媳妇儿林雪春。
两个女子相互不待见,即使成为姑嫂,每逢碰面必定阴阳怪气几句。不料世道轮回,她俩的女儿成为新的并蒂花,乐此不疲地继续比美。
宋婷婷原本不把阿汀放在眼里。
区区一个坏脾气的黑丫头,脑子也笨嘴也刁,再修炼五千年也抵不过她宋婷婷的一根手指头,有什么好在意的?
但近来阿汀的变化太大了。
“阿汀。”她朝那个背影朗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买给你。”
“不用的。”阿汀友善地道谢:“谢谢表姐。”
宋婷婷垂下嘴角,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时老师抱着一摞纸张走进教室,掏出手帕抹去额角的汗,表情有点儿压抑不住的振奋。
同学们立即安静下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讲台。
“大家都知道中考很难,我说过,大约一百个人考,只有五个人能考上。”
老师清了清嗓子,“我们班一共五十三个学生,这次五百分以上有两个,四百分以上有三个。这五名同学,只要会考的成绩不太差,肯定有高中上!甚至有能力竞争重点高中!”
才五个。
不同于老师的振奋,孩子们纷纷焉巴儿。尤其是农村孩子们,脑海里全是喂鸡赶鸭下田地。
“报到名字的同学上来拿成绩单和毕业证书。”
分数由低到高的发试卷,即将调离的班主任仔细看着每个孩子的面,语重深长地赠予最后一段话。
也许师生彼此都清楚,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所以平日调皮捣蛋的坏学生,今日也沉稳下来,乖乖地双手接过成绩单。
四百分段的三名同学里,宋婷婷占一位。
会考拿下全段最高的五百六十分,一度被当做小状元看重,连校长都对宋婷婷颇多关注。万万没想到中考的难度这么高,她只拿下四百分。
无功无过的分数,全靠会考成绩挽救。
老师拍拍她的肩,以过来人的身份安慰:“发挥失常很正常,不要太难过。以后要更加集中注意力,努力发奋。”
宋婷婷抿着唇,经过阿汀的课桌时,眼神狠狠一滞。
她还没拿到成绩单?
难道说……?
不可能!
阿汀做着阔太太的梦,成天上课乱涂乱画。连会考四百分,都是她好运得来的。怎么考得比她好?
打死她都不信!
宋婷婷把毕业证书捏得走样,目不转睛地望着讲台桌上,为数不多的成绩单。
少了一张,又长了一张,老师面前只剩下最后两份。他双手撑桌,目光在班级里转了一圈,问:“谁还没有拿到成绩单?”
后排举起一条男生的胳膊,前排半举起一只女生的手。
“老师手里有全班最好的成绩,和全班最差的成绩,但是做梦都没想到会是你们两个。你们对于自己的成绩,有没有什么想法?”
书呆子班长照常不说话,阿汀像小学生那样乖乖的坐着,手指不自觉地动了动。
落在宋婷婷眼里,无疑是成绩中上的班长一飞冲天,中下的阿汀彻底堕落。
全班同学也是这么想的。
“班长先来。”老师沉沉地望他两眼,“老师永远支持你,但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的决定。”
班长折起成绩单,看都没看一眼具体的分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