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问,当然是陆珣造成的。
阿汀在他身旁坐下,将剩余的草药汁水抹上去,很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爸爸对不起。”
宋于秋没说什么。
于是阿汀也安静下来,细细涂抹着伤口,无意间发现他的左手,只有四根自然垂下的手指。本该存在小指头不见了,剩下一个隐约的突起。
察觉阿汀的视线,宋于秋快速把手抽了回去。
“什么时候换药?”他转移话题。
“明晚……”
他沉沉应了一声:“我去工厂了。”
阿汀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没能打破沙锅,问出一句‘你的手怎么了’。
这个家里好像藏着了不得的秘密。
阿汀捧着脸,期望有一天能亲耳听到这个秘密。或许那样,才代表着她真正的融入。
上药和服药是两码子事。
本草碾磨加清水,文火的温度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细细灼烧着传热均匀的瓦罐。清苦的味道渐渐溢出,清水渐渐变色。过滤杂质后,余下近乎黑色的浓稠药汁。
阿汀轻手轻脚地走进房屋,昏昏欲睡的黑猫立即对她喵喵叫,暴露她的行踪。
陆珣醒来了,对她凶凶的龇牙,仿佛在说:你这个小叛徒,休想再趁我心软靠近我。
远对着白森的牙齿,阿汀有点儿吃惊,脑瓜子里想得竟然是:牙齿白白净净,看样子有在好好的刷牙。
真正的猫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注重清洁牙齿的怪物,应该也不多见。
所以他是活生生的人呀。
阿汀再走两步,石头丢过来了。
这回没多大效用,她仍然顽固地靠近。
石头接二连三地落在脚边,始终没有碰到本体分毫。
陆珣很奇怪的发觉,她不那么怕他的伤害。他好像也不那么忍心,真用石头划破她白嫩的皮肉了。
不过还是僵局。
他吓唬不走她,她也驯服不了他。半碗苦涩的汤药,他只嗅了两下,直接扭过头去给她看后脑勺。
阿汀回家拿来水煮蛋,和他谈判:“你把药喝掉,我给你一个水煮蛋好不好?”
陆珣的两个耳尖微微一动,脸不肯转过来。
“流黄的?”
他很喜欢吃蛋黄,顶喜欢半生不熟的蛋黄,一口能吃两三个。不过林雪春不允许阿汀拿太多鸡蛋,来喂野小子。真正落进他肚子里的鸡蛋,差不多一天一个,牙缝不够塞。
“两个。”
望着无动于衷的一团瘦骨头,阿汀郑重其事,再掰出一根手指头,“三个,不能再多了。”
成交。
陆珣一骨碌做起来,粗野地抓住碗,咕噜咕噜便往嘴里灌。这幅潇洒的姿态,让阿汀联想到现代流行的话语:只要我喝得够快,苦味它就追不上我。
也让阿汀更确定,他听得懂她说话。
鸡蛋。
他用小臂抹抹嘴巴,伸手要他应得的。
满脸的灰尘泥泞,绝对的理直气壮。要是王君在这儿,又要哇哇大叫,这家伙这么横?
阿汀给他剥好的鸡蛋。两颗。
陆珣三两下咬得满口蛋黄,更加黄澄澄的眼珠瞪着她,要她快快补上最后一个。
“每天只能吃两个鸡蛋的。”
阿汀递给他一颗奶糖,白蓝色的漂亮糖纸,上头寥寥几笔,勾画着一只灵动的小兔子。
这是王君送给她的,半罐子兔子奶糖,作为老虎帮老大位置的传承物。
陆珣抛石子似的来回抛着糖,黑猫凑过来,两个相依为命的生物一块儿嗅嗅舔舔,闹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破烂玩意儿。
“纸不能吃,要吃里面的糖。”
阿汀远距离教他:“这样把纸剥开……”
陆珣没有耐心,眉头一皱手一扬,手里小小的东西丢到屋子尽头去。
“啊……”
阿汀轻微而失落地说了一声:“我很喜欢的。”
喜欢。
这个词陆珣好像是明白的,耳尖再次抖了抖。他佯装睡觉,掀开一点点眼皮,看着阿汀蹲在破旧的橱柜边,手臂探进去,细细的摸索。
与此同时,林雪春和王君妈回到自家小院。
“老天睁眼给报应,想想就好笑。”王君妈笑得合不拢嘴,边说:“磕哪儿不好?正正好好是门牙,藏也藏不住。县城医院都没法子,她不是最爱打扮的么,看她以后怎么出来见人。”
林雪春也笑死:“四十二的女人,女儿今年十五岁了,自己给自己平地绊倒,还有脸喊娘。”
“那一声厉害的哦,全村得听着吧?”
两人对视,又是一阵大笑。王君妈掐着腰,笑过之后不禁为林雪春操心,“雪春,你那偏心公公明个儿回来。你小心着,宋菇铁定把这事儿赖你头上。”
“她尽管赖。”
“话不是这么说,你公公那人……”
老宋全名宋建党,是改过的名,今年八十有六。
年轻时候吃苦耐劳挣家底,老了依旧身体康健。他是脾气极大的一家之主,平日把宋菇这个老来女当做掌心宝,连宋婷婷都及不上一分半点。
林雪春闻言,不屑摊手:“青天白日这么多人瞧着,我一根手指头没有碰到她,她能赖我什么?闹就闹,大不了老娘不要着脸皮,坐在门口给他哭个三天三夜,叫大伙儿来评评理,究竟是谁睁着眼睛说瞎话!”
王君妈无奈摇头,“你呀。”
“要怪就怪她女儿没本事,还眼红我家阿汀。”
林雪春撇嘴,凑巧瞧见自家女儿又在寡妇家里转悠,半肚子的不舒坦,“阿汀这丫头,原先最嫌陆小子又脏又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这两天老眼巴巴往他的房子里钻,闹得比亲妈还亲。”
“还怕阿汀忘了你这个亲妈不成?”
王君妈笑道:“阿汀现在水灵,读书又好,但性子比从前静了很多。说来你别气,我家君儿还说阿汀怎么有点傻乎乎的,成书呆子了。”
“陆小子没爸没妈怪可怜的,难得阿汀愿意亲近他,他也肯吃阿汀的饭菜。小孩子家家多点玩伴儿,不比成天傻瞪眼好么?”
听着有几分理儿。
林雪春半生泼辣,但拿好声好气讲道理的人毫无办法。她不假思索地点点头,不过还是觉着,十来岁的姑娘和野小子混在一起,容易坏名声。
故而同王君妈又商量几句,暑假两个月,想让王君那帮孩子带着阿汀玩。
“这感情好。”王君妈欣然答应:“孩子玩玩闹闹身体好,阿汀功课好,没事再教教君儿。”
“不是事儿!”
林雪春一口答应,旋即吊着嗓子叫道:“阿汀,回家烧菜吃!”
尝过宝贝闺女的好手艺,她彻底不碰锅碗瓢盆。
屋里的阿汀拍拍手,又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只找到中午被陆珣扔掉的药膏。
“糖不见了。”
“我得回家了。”
她有点儿失落,却没对他发脾气。一如既往地说‘我明天再来找你’,而后犹如一抹跳动的阳光,消失在门外。
完全走了。
黑猫很舍不得阿汀的样子,喵呜喵呜地小声叫。陆珣面上无动于衷,翻身背对着门和猫。
摊开手,手心一粒小小软软的兔子奶糖。
静静躺着。
第14章 晚饭
灶台上隔着深绿色的好几大袋。阿汀眨了眨眼,上前打开袋子,看到满满两条猪蹄,剁成好多块,闻起来很新鲜。
旁边还有一条肥美的鲫鱼。
“妈妈,你买猪蹄和鲫鱼啦?”
阿汀不太敢想,买它们要花多少钱。
“不是买的。”林雪春难得的满脸笑意,“妈河头卖菜的几个朋友,听说你分数考这么好,非要送的。明天你早点起,和我一块儿去谢谢人家。”
“哦对,隔壁王姨一家晚上来咱们家吃饭。”
“好~”
阿汀笑乎乎的应。
爸爸妈妈都高兴,她也就高兴了。
烧菜有顺序,先打凉菜起。
阿汀到庭院里摘下一株大白菜,切去头部,将深浅渐变的菜叶片片分开。仔细清洗干净,然后加盐浸泡。这一步可以除去隐藏在叶子里头的虫卵
取小碗,加入适量的盐糖、生抽和香醋,调制完毕再加微量干淀粉搅拌均匀,作为汤汁,暂时放在一旁备用。
同样的青菜食材,切和手撕的味道截然不同。阿汀这次要撕,菜叶撕成大小均匀的小块,菜根和菜叶区分装碗。
紧接着,大蒜拍泥剁成末,几颗辣椒切小丁,下锅爆香。先加入白菜梗爆炒,差不多半熟的时候,再加入菜叶爆炒。
三十秒后汤汁淋锅,将其均匀翻炒,一道酸溜大白菜就此出锅装盘。
口感爽脆,酸辣适宜,作为开胃菜再合适不过。
“阿汀。”林雪春在外头叫道:“猪蹄你会弄不?”
阿汀努力大声地回:“会的。”
关于突如其来的厨艺,她自称书里学的。
林雪春没有怀疑,只说:你哥打小爱书,别人家丢破书,他还巴巴跑过去捡,有时还拿几分钱买。藏了这么多箱书,总归有一本好用。
红烧猪蹄不难。
先把洗净的猪蹄泡在水底,放两片生姜与一团葱结,再洒两勺料酒,中火煮沸。捞去水面的浮脂,再捞出嫩色的猪蹄。
铁锅热油,猪蹄炒至出油,辅以姜片八角,和少量的桂皮,两勺老抽生抽。伴着滋啦啦的响声,倒入半瓶自家酿好的米酒。加糖加葱,小火焖炖半小时,开锅翻面,继续慢炖。
半个小时后,红烧猪蹄完成了。
油光满面的猪蹄泛着艳红,香气浓郁色泽饱满。香糯且具有弹性,嚼劲十足。
鲫鱼做成鲫鱼豆腐汤,再做酸辣土豆丝,炸一盘白萝卜素丸子。阿汀觉着差不多够了,忽然又琢磨起主食来。
家里没有足够的米,但拿红薯用来招待客人,未免过于小气。她考虑良久,取一把下午晒干的蒲公英,决定试试蒲公英疙瘩面汤。
先把蒲公英水煮,煮得根条软化,出锅切断。
鉴于大人们白日劳作,胃口也大,倒出小半盆白花花的面粉。添少许的水,趁势拧两把,将面粉凝结成疙瘩模样。
八十年代的农村多用猪油。香香腻腻的一大块,挖一勺淋锅,没两下便是香味四溢。葱丝姜丝顺势炒香,剥皮切丁的西红柿也炒得松软。开水煮得熟透,气泡滚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颜色逐渐变红。
把准备好的疙瘩和蒲公英放进去,蒸煮两分钟,再打三个鸡蛋,搅拌成丝丝缕缕的蛋花。此时汤面红黄交错,蒲公英压色,再洒一小把绿葱,色泽鲜亮又平衡,可谓是色香味俱全。
蒲公英疙瘩汤面作为主食,足以饱腹。食于夏日,还有助于清热去火的。
三菜一汤加汤面的大场面,看得林雪春心花怒放。她知道阿汀心里头念着什么,便大方地一扬手:“你想分那野小子就分去。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妈我心里舒坦,也发善心,做点好事当积德。”
剩饭剩菜喂猫狗还成,喂人便成了恶意的糟践。这个理林雪春还是懂的。更何况自家饭桌没剩下过东西。
“谢谢妈妈。”
阿汀眉眼弯弯地笑:“妈妈真好。”
“死丫头,哪天对你不好了?!”
林雪春作势打她。
病患少碰辛辣油腻,阿汀打碗鲫鱼汤,底面尾巴处挑出两块没刺的肉,再拿上一大碗面疙瘩和两快猪蹄。
陆珣正在睡觉,猫不在。
阿汀无声无息地进去,望着他在月光下的侧脸,很想伸手碰一下浓黑的睫毛或是短短的一茬头发。
但还是忍住,去隔壁叫王君一家吃饭。
宋于秋前脚踏进家门,王君后脚吃了一口酸溜白菜,激动得直拍桌。
“太好吃了!!”连拍自家妈妈的肩膀,“妈,你给学学成不成?别再水煮瞎炒,酱油一倒就出锅了。”
王君妈一个巴掌盖她脑袋,“闭嘴吃你的!”
王君吃土豆丝,朝阿汀比大拇指。再吃丸子,双手大拇指。尝尝鱼汤再啃猪蹄,她简直热泪盈眶,对着林雪春眼神诚恳:“姨您还缺女儿吗?我能给阿汀当姐姐,我除了读书不太好,能跑能跳能打能骂,赶鸭子也厉害!”
林雪春哈哈笑:“我家可没有小人书给你看。”
王君家又有缝纫机又有三轮车,自然家境殷实。只是面上不露山水,王君妈从不显摆,只管自家过好滋润小日子。
“我不要小人书,就要口吃的!”
王君妈:“亲妈也不要了是吧?”
“不……”
感受到挨打的气息,王君立马改口:“要要要,我这不是吃完再要么?还能给你们偷带点好吃的回去是不是?”
“出息!”
母女俩的对话逗得满桌欢笑。
宋于秋和王君爸慢悠悠酌着杨梅酒,不知不觉好多杯下肚。王君爸是开朗爱说话的,自顾自夸他儿女生得好养得好,一口一个宋老哥,还起身给他倒酒。
不小心见着手臂上的疤,脱口而出:“宋老哥,你这胳膊怎么一回事?”
林雪春看了一眼,火气顿来:“什么玩意儿整成这样?谁干的?”说着便站起身来,大有一副抓人算账的模样。
宋于秋眼疾手快地按住她,“猫抓的。”
“什么猫有能耐往你胳膊上抓?”
林雪春咬牙:“又有人难为你?”
阿汀看看妈妈看看爸爸,不敢供出陆珣。
宋于秋则是坚持到底:“猫掉河里,下水捞它被挠了两下。”同时给阿汀递一个眼神。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