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熙帝突然一阵后怕,若非昨晚上阿宁为皇后说话,他愤怒之下必然冷落皇后,这才是幕后之人的真正意图吧?
韩婕妤此人蠢钝,当真有如此深沉的心计和城府吗?皇后遭受冷落,得益的又会是谁?
顺熙帝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被皇后笑着打断:“陛下不是说今日不谈政事吗?时辰不早了,陛下现在若是还不去捕鱼,只怕午膳又要推迟了。”
顺熙帝牵了皇后的手出来时,漪宁已经在灶房里吃了不少东西,此时肚子圆鼓鼓的。
瞧见两人出来,她小跑着迎上来:“咦,岑伯父,你怎么换衣服了?”
顺熙帝原本还因为方才的事心中阴沉,如今瞧见阿宁,又想着今日说好了安安稳稳陪着皇后放松一下的,便暂且将些许困惑搁置下来,伸手捏了捏她粉嘟嘟的小脸儿:“你岑伯母爱吃鱼,待会儿岑伯父亲自捉几条鱼来,咱们中午吃全鱼宴可好?”
“好啊好啊!”她欢欢喜喜的拍着手,又见岑伯母眉头舒展,明显不生岑伯父的气了,她自然越发开心。
顺熙帝慈爱地摸着她的发顶:“那你和岑伯母乖乖在岸上等着,不准去湖边,那里危险知不知道?”
漪宁很听话,当真过去牵住皇后的手,见顺熙帝拿了渔网去了船上,漪宁仰脸看着皇后:“岑伯母,你不生岑伯父的气了吗?”
皇后神色微怔,蹲下身子望着她:“阿宁为何觉得岑伯母在生岑伯父的气?岑伯母一直都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待在椒房殿里太闷了,所以带着金嬷嬷和银嬷嬷过来住一住,换换心情。”
“是这样吗?”漪宁拧着小眉毛,似乎在考虑岑伯母这话是真是假,后来又说,“岑伯母,岑伯父如果惹你生气了,阿宁一定站在你这边。”
皇后笑着抱住她亲了亲,只觉得对这小姑娘越发怜爱。
到了正午,太阳越来越大,皇后和漪宁两个人坐在槐树下的小杌子上乘凉,顺熙帝还在船上捞鱼。
顶着正午毒辣的大太阳,他热得满头大汗,衣服也被浸得湿透,后来索性将长衫脱下,露出古铜色结实的膀子。灼热的阳光晒得他背部泛红,汗水珠子顺着脊背淅淅沥沥的滚落,使得那肌肤更显光泽。
走近了去看,能瞧见他背上爬着的蜿蜒伤痕,随着岁月的沉淀那些伤口已然结痂,慢慢淡化。可到底在凡胎肉体之上烙印了记号。
皇后亲自端了水过来时,望着他那背后的伤口有些怔愣。
早些年他打仗无数,大伤小伤的也没少受过。记得有一次,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那次他带兵攻打潼关,不料潼关守将早有防备,去老家将她捉了回去作为人质要挟他,迫他退兵。
潼关乃是进入长安的要塞重地,易守难攻,那个时候他刚一鼓作气拿下相州、洛阳等多座城池,将士们士气高涨,有人劝他莫要因小失大,该乘胜继续前进,若再耽搁,时日久了军心必乱,潼关也就更难攻下。
她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何为大义,当时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却没料到,他居然兵行险招,亲自带兵趁夜设法混入潼关,兵分两路,一路与外面大军里应外合,另一路则是他孤身一人闯入大牢营救于她。
大牢周围伏兵重重,为了救她,他身受重伤。若非时间掐的准,外面大军刚好带兵攻进来,只怕命就没了。
她当时气得对他大骂,为何冒险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她。那个时候,他只是温柔的为她擦干眼泪,笑着说:“这天下若没了你,我得来何用?”
“怎么哭了?”顺熙帝一抬头却见她呆呆站在那儿,眸中两行清泪滑落,一时间心疼不已,本想伸手为她擦泪,可又见自己浑身上下汗涔涔的,害怕弄脏了她的脸,手在半空中僵了僵又收回来,“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他有些着急的看着她,脑海中无数个念头闪过,整个人愣愣的,有些手足无措。
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
皇后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没什么,太阳照得有些睁不开眼睛,不知不觉便流泪了。”
顺熙帝哪会相信她这样的谎言,不过她不说他也便没问,见她递了水过来,他也着实觉得口渴,便接过来一口饮了个干净。喝完了水,又关切地道:“入了夏,太阳是挺毒辣的,你快去阴凉地方坐着,莫要晒伤了肌肤。”
皇后看着他身上被太阳晒得一片片红色印子,又瞧了瞧竹筐里的鱼:“已经差不多了,陛下万金之躯,若是累坏了岂不是臣妾的罪过?”
顺熙帝宠溺地冲她笑笑,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大波儿汗珠子,话语中带着调侃,丝毫没有疲累的感觉:“想哄媳妇儿开心,总得拿出些诚意来。说好了吃全鱼宴,这点鱼哪够用,你先去那边等着,一会儿就好。”
他说罢又对那边在收拾鱼的金嬷嬷、银嬷嬷喊了一声,金嬷嬷忙起身过来把竹筐里的鱼拿去清理,他则继续拿了渔网划着船往前面去捕。
见皇后站在湖边发呆,金嬷嬷小声提醒着:“娘娘此处日头大,去屋里吧。”说着又望了眼湖中央忙碌的身影,心里很替皇后高兴,又因为皇后素来宽和,此时不免说了些知心的话,“奴婢打十三岁便入了宫,算起来也在这皇宫待了近十五年了,还从未听过有哪位天子如陛下待娘娘这般的。说句不该说的,陈贵妃得陛下宠爱还不是因为其父陈丞相在朝中的关系?若真论起来,皇后娘娘才是陛下心坎儿里的人,我们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这是深宫,比不得外面的寻常夫妻,以前常听那些老宫人们说,帝王也有帝王的无可奈何。娘娘莫要为此与陛下赌气,最后凭白让其她人钻了空子。”
一边的银嬷嬷已经将手边的鱼都清理完了,见金嬷嬷和皇后站在岸边说话,心下好奇就凑了过来:“娘娘和阿金说什么呢?”
皇后笑了笑:“阿金还未嫁人,懂的倒是不少,看来是时候为你们俩寻个婆家了。”
金嬷嬷和银嬷嬷闻此吓了一跳:“娘娘!”她们俩伺候皇后时明明说好了,要一辈子都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
皇后睇她们一眼,唇角微扬,转身走了。
中午的时候,皇后和金嬷嬷银嬷嬷一起做了丰盛的全鱼宴,什么水煮鱼、酸菜鱼、龙凤葡萄珠、五彩酥鱼片……应有尽有。
午膳恰好太子也乘船过来看望皇后,瞧见如此壮观的一幕忍不住咂舌。
饭桌上,顺熙帝也破天荒的没有如往常一般对他冷言冷语,反而还慈爱地为他夹了几次菜。
父皇的突然转变让岑璋有些受宠若惊,以至于吃鱼的时候一不小心被鱼刺卡了喉咙。好在并不严重,又喝了醋,总算没有闹出什么大问题来。
不过因为岑璋被鱼刺卡到一事,皇后喂漪宁吃鱼时便格外的细致认真,生怕她娇嫩的嗓子被伤到,后来没吃几口索性不让她吃鱼肉了,改吃桌上唯一的一只鸡。
于是,漪宁只能望着大家吃鱼肉吃得欢快,而自己可怜巴巴啃着一个大鸡腿儿,心里老大不乐意。
她什么时候可以长大啊,居然连鱼肉都不让吃……
第36章 心计 。。。
午膳过后, 因为南苑屋子不少,大家也都在此地歇下了。
太子岑璋小憩片刻起来时,却见皇后独自一人在槐树下的杌子上坐着, 她左手拿了把团扇, 一本书册平放在曲着的腿上, 右手捻起一页纸翻过去,细细看着。
岑璋望了片刻,缓步走过去,对着皇后福了福身子:“母后怎么没歇着?”他记得母后每日晌午都有午憩的习惯的。
皇后看见他宽和的笑了笑,随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杌子:“坐吧。”
岑璋听话的坐下, 双手微微搓着, 神情有些不太自然。
皇后看他一眼, 将旁边盘子里洗好的梨子递给他:“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岑璋双手接过那雪梨, 犹豫着道:“儿臣只是突然觉得父皇今日有些跟往常不大一样。”
“嗯。”皇后低低应着,倒是没往下接话。
“母后……”岑璋捧着雪梨,欲言又止,复又长吸一口气, 壮着胆子问, “你怎么会无缘无故到南苑来,莫非当真是因为昨日之事伤了心?”
想到昨日, 岑璋也为自己的母后叫屈。父皇把孙嬷嬷谋害阿宁一事怪罪到母后身上不说, 昨晚上母后带了肉粥去看阿宁,居然还被父皇拒之门外。他还清楚记得昨晚上母后回到椒房殿时的神情,那模样分明是受了伤的。
皇后却摇了摇头:“是, 也不是。”
“母后这话什么意思?”岑璋明显没听懂。
皇后叹了口气,深沉的眸子里透着睿智的光芒:“前头有你送给三皇子的马受惊一事,后头阿宁在我椒房殿的看护下险些失踪遇害,惹得你父皇对我心生埋怨,幕后之人分明故意将矛头指向了我们母子二人。有人想借这两件事,动摇我的皇后之位。我来南苑与其说是与你父皇赌气,倒不如说是试探,只要他心中还有我们我们母子,这一关也就算过了。”
关于这件事,岑璋如顺熙帝一样,从来不曾细思过,如今骤然听到这样的事不免惊愕,下意识站了起来:“母后的意思是这两件事的目标都是在针对你?没想到这位韩婕妤如此有心计,居然想得出这样环环相扣的阴谋来。”
皇后笑着摇头,也从旁边的盘子里拿了一颗雪梨,用帕子微微擦拭干净上面的水珠:“韩婕妤如此笃定的觉得是我害了她腹中胎儿,可见也是个蠢的,只怕是被人利用了还被蒙在鼓里。”
岑璋又是一惊:“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他难以置信的望着自己的母后,又觉得困惑,“那这件事……父皇可知道?”
皇后凝神望着地上斑驳摇曳的树影,悠悠开口:“他之前或许没想这么多,可我被逼的回南苑这一出,总能让他再静下心来想一想了。”
“原来是这样……”岑璋一时间心头复杂,他原本以为母妃只是单纯的生父亲的气才来了此处,却原来里面暗藏玄机。不过也是,他应该了解母后的,母后素来做事稳妥,怎么会因为纯粹的赌气就来了南苑呢?
只是,昨晚上被伤到了应当也是真真实实的吧,他分明记得昨晚上母后的脸色很不好。
似乎瞧出了太子的心事,皇后道:“璋儿你记着,生于皇家,便永远不要奢求寻常人家的血脉亲情,否则便是给自己的内心增加负担。”
“那母后呢,你与父皇之间……”岑璋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问,为何有时候他觉得父皇母后感情很好,可有的时候却发现似乎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个样子。
皇后笑看着他:“夫妻之间的相处也是一门学问,你还小,不必过问这些。但有一点你要牢记,在这深宫六院之内,能让我们母子永远安稳走下去的,不该是仰仗你父皇那随时都可能转移到别人身上的深情,而是智慧。”
岑璋似懂非懂的垂着头,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沉默着一时无话。
“你们母子二人居然没睡,在聊什么?”顺熙帝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望向皇后时目光柔和。
岑璋对于顺熙帝这个严厉的父皇还是有些怕的,一看见他直接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行礼:“父皇!”
顺熙帝略点了点头,过去走到皇后旁边的杌子上坐着:“你们在说什么?”
皇后浅淡一笑,将手里方才擦拭好的雪梨递过去:“没什么,陛下怎的没多睡会儿?今日捕鱼你也累坏了。”
顺熙帝接过她递来的雪梨咬了一口,甜脆多汁,又因为用井水镇过,在这炎炎的夏日里倒是很能消暑,吃进去感觉整个人的心情都舒畅了:“睁开眼看见你没在,所以便起了。”
他说罢四周看了看:“阿宁呢,还没起吗?”继而望向太子,“那丫头睡得沉,去叫醒她,若白天睡得久了她夜里又该睡不着了。”
岑璋得了吩咐哪敢不从,应诺去了屋里。
院子里此刻只有帝后二人,皇后随意翻阅着膝上的书册,没怎么搭理他。顺熙帝一时间遭受冷落,抬手拿起那书看了看:“在瞧什么?”
皇后无奈笑笑:“打发时间罢了。”
“阿媛打算何时回椒房殿?”他执起她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边,迫使她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揽过她纤细的腰肢。
皇后顺势环上他的脖子,略想了想道:“明日吧,人都来了,总要在此住上一晚。”
顺熙帝亲了亲她的手心,突然道:“以前景旗和宁姝吵了架,宁姝便闹着收拾包袱回娘家。每当那个时候,景旗就会被母后骂着去宁家接人,我还总幸灾乐祸的笑话他,没想到如今做了皇帝,倒也尝到了被媳妇抛弃的滋味儿。”
提到以前,皇后也叹了口气:“宁妹妹是被宁伯伯和宁伯母宠着长大的,脾气骄纵了些,遇到事儿总爱哭闹,性子又烈。我以前总劝她收收自己的性子,否则将来找不到好婆家,不过幸好,后来有景旗如珠似宝的宠着,时间久了,性子反倒也温顺了不少。”
“对了,今日午憩时我做了个梦,你猜我梦到谁了?”顺熙帝捏着她的手突然问道,那神情看上去神神秘秘的。
皇后抬眸看他,略微摇了摇头。
顺熙帝道:“不知怎的,突然梦到了冯子谦,你说要跟他离开,把我吓坏了,醒来发现你没在身边,就赶紧出来寻你。不过幸好,只是梦……”他说着抱紧了她。
皇后捧着顺熙帝的脸,明显看到他眼底的慌乱,心上涌出一股暖意,柔声道:“十多年前的事了,陛下还提他作甚?”
顺熙帝苦笑:“或许,是真的怕你有一天突然走了。”说到这儿,他又道,“那个冯子谦不是秀才吗,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功名,若有朝一日遇上他中了进士想入朝为官,朕就把他发派得远远儿的,这样他就不敢肖想你了。不过,十几年了也没考出个名堂来,这辈子兴许也没什么希望了。”
难得看到他因为回忆里的一个影子吃醋,竟突然觉得有些可爱,皇后无奈的笑了。
此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斜射进来,流泻在脸上,映得她越发娇俏动人。
岑璋叫醒了漪宁,两人刚准备出来,瞧见皇后在顺熙帝腿上坐着,很是亲密的样子,两人不敢靠近,便偷偷躲在门缝里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