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御医捋着胡须沉思须臾,转而望向一旁独自默默走着的冯子谦,上前离他走得近了些:“我记得你是黎县人,那你和陛下……”陛下和皇后娘娘以前也是黎县的,再加上方才陛下的态度,这不得不让杜御医有些浮想联翩了。
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这冯子谦该不会以前得罪过陛下吧?若真是如此,那他方才还卖力为冯子谦说话……
杜御医不由打了个寒颤,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还好还好,脑袋还在。
冯子谦原本还在愣神,被杜御医冷不防一问,身形明显滞了滞,旋即笑道:“黎县那么大,哪有如此巧的事。”说罢对着杜御医福了福身子,“卑职想起还有几处药房需要整理,便先回御医院了。”
杜御医捋着胡须,望着冯子谦快步离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有些意味深长。
这时,内监方德宣突然匆匆追了上来,喊了一声:“杜御医留步。”
杜御医上前对着方德宣拱了拱手,十分客气:“方公公,陛下可是还有话说?”
方德宣笑道:“是陛下方才忽然改了主意,关于冯吏目晋升御医的事,陛下同意了。还说冯吏目想到用药粥为皇后调理身子,应当重赏以示嘉奖。”
“这……”杜御医惊喜交加,却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公公,方才陛下不好决定冯吏目资历太浅,如今怎么又改主意了?”这陛下的主意改的也太快了,莫非那冯子谦并未得罪过圣上?
方德宣笑着摇摇头:“君心难测,杜御医照办就是了。”
“是。”杜御医忍下万千疑虑,恭恭敬敬道。
——
椒房殿内
顺熙帝重新扶了皇后坐下,两人难得处在一块儿,金嬷嬷和银嬷嬷知趣的都没往近处靠,只规规矩矩守在外殿。
顺熙帝亲自拿冷帕子帮她擦了擦脸,又十分细致的为她揩拭那柔弱无骨的双手,眼神里皆是温情:“怎么样,这样有没有好些?”
皇后笑着点点头:“是好些了,碰些凉水,心上不会太闷了。”
顺熙帝站起身去水盆前重新将帕子搅拌几下,继续坐在床沿为她揩拭,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后问她:“累吗,要不要睡会儿?”
皇后打量着他的神情,眸中笑意一闪而逝,抬手揉了揉脑袋似乎有些无力的样子:“是有些困乏。”
“那赶快躺下歇会儿,听说你午膳还没进,待会儿尚食局做好了药膳朕再叫你。”
顺熙帝说着扶她躺下。
皇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她,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感觉他躺在了自己身后,旋即伸手将她搂在怀中。
皇后一直背对着他闭着眼睛没动,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顺熙帝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沉默了好一会儿见怀里的人没什么动静,他低喃着自言自语:“那份冯子谦怎么回事,以前不是个秀才吗,十年杳无音讯,如今倒是学起了医术,居然还学出能耐跑到宫里来,真是阴魂不散。”
他声音不大,几乎是嘴里嘟囔着说出来的,话语里的醋意十分明显,他以为皇后是还听不到的。
谁知皇后突然睁了眼,转过身来看着他:“陛下若不满意他,又为何突然改主意让方德宣去传旨,晋升了冯吏目做御医?”方才她一句话都没说,却不知他为何突然间便改了主意,还要重赏冯家阿兄。
“你,你没睡啊?”被皇后望的有些心虚,顺熙帝下意识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来掩饰尴尬。
第39章 封赏 。。。
见皇后一直盯着自己看, 顺熙帝颇有些无奈地抚了抚她的鬓发,动作轻柔,目中含情:“朕的确不怎么喜欢冯子谦那小子, 不过身为一国之君总得拿出点气度来吧?何况, 朕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公报私仇的昏君庸君, 冯子谦师承鬼医姜百草,又能得杜御医如此高看,想来也是有真本事的,岂能埋没?”
说到这儿,他略顿了顿, 伸出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尖:“除此以外, 更大的原因则是为你。你娘家无人, 冯子谦至少也是同你一起长大的, 若时而能够与你叙叙旧,想必你会喜欢的。”
皇后诧异地抬头看他,入目是他那双深情款款的眸子,那黝黑明亮的眼瞳似有股魔力, 望上一眼便能让人泥足深陷。她弯了弯唇角, 呢喃着道:“谢陛下。”
顺熙帝亲了亲她的额头:“睡一会儿吧,待会儿药膳来了朕叫你。”
因为头昏脑涨, 皇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间似乎记得阿宁和太子放课后过来看望过她,不过只略待了片刻便被顺熙帝给遣散走了。
再后来,皇后又昏昏沉沉地眯了一会儿, 再被顺熙帝叫醒时,已是尚食局送了药膳过来。
顺熙帝难得温柔,亲自端了白玉镶金边儿的雕花小碗,坐在床沿一口一口地亲自喂她。
皇后午膳什么都还没用,如今虽然腹部空空,但因为生病的缘故此刻并没有什么食欲。好在尚膳局将药膳做得极为清淡,里面还掺了冰糖和蜂蜜,对于养病期间味苦的人来说,倒也是极为合适的。
再加上是顺熙帝亲自端了碗喂,强令着她吃,皇后倒也真的进了不少。
后来见皇后摇头,顺熙帝才将碗搁在一旁,温声道:“你身体不适,也不便进膳太多,少食多餐较为好些,等什么时辰觉得饿了,便让尚食局再做新的。或者,直接宣了人在椒房殿的小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怎么都方便很多。”
皇后拿帕子揩拭着唇角,听他考虑得如此细微周到,一时间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陛下未免小题大做了,不过就是署邪侵体,哪就那般娇贵了,臣妾休养两日便好,无须忧心。”
“那也不可大意,虽不是什么大病,但到底身体难受得紧,何况稍一不慎病情加重却也是麻烦,还是早些痊愈的好。”顺熙帝抓着皇后的手亲了亲,这般说道。
一旁候着的金嬷嬷和银嬷嬷见到这般和谐的画面,两人相视一笑。陛下和皇后娘娘这般相处,连她们这些下人都觉得轻松舒适,倒真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了。其实帝王到底非比常人,陛下能待皇后这般,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了。
这边两人正想着,皇后的目光投了过来,低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方才我睡着时隐约记得璋儿和阿宁来过,这俩孩子可曾用过午膳了?下午还要进学,可不能饿着。”皇后永远都是这般,时时刻刻都要想着孩子们。
知道她担心,金嬷嬷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回着话:“回禀娘娘,快到未时了,太后听闻皇后娘娘染疾,恐无力照顾太子和郡主,便将二人都接去了长乐宫,还说郡主今日午憩在长乐宫。”
皇后闻此方才放下心来,如此便好,有太后帮忙照看着,她自然是极为放心的。
——
皇后养病期间,太后一直代为照顾漪宁,倒是当真给皇后省了不少力,也可以安心静养自己的身体。
其实皇后的病情本就不重,再加上药膳的调理,四五日也便大安了,只顺熙帝实在放心不下,总让宫人们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这日早膳过后,银嬷嬷去御医院请御医再次为皇后复诊,皇后特异指明了让那位新晋的冯御医过来。
冯子谦上回提出了药膳为皇后治病的法子,银嬷嬷觉得此人脑子好使,又是个细心的,对他早没了初次见到时的偏见,又闻皇后点名了让他过来,便应着去御医院找了冯子谦。
冯子谦自莫名其妙被顺熙帝晋升为御医之后,这几日倒是并不曾为谁瞧过病,如今诈一听说是皇后娘娘传见,自然片刻不敢耽搁,匆匆忙忙的跟随银嬷嬷去了椒房殿。
椒房殿内
冯子谦为皇后请了脉,恭敬起身回话:“回禀皇后娘娘,您的凤体已无大碍。但今日天气仍较为炎热,娘娘平日里还需多加注意,多用些清淡膳食为佳。”
皇后抬眸看他一眼,对着金嬷嬷和银嬷嬷道:“你们俩先出去吧,这里用不着伺候。”
两人虽不知皇后为何支开她们单独与冯御医对话,却也不敢多嘴,应诺离开。
皇后见冯子谦自请了脉便一直在旁边站着,眼帘低垂,她缓和了口吻:“阿兄过来坐吧,这里也没什么外人。”
皇后一声阿兄使得冯子谦将目光移向她,她的眉眼一如当初,岁月似乎并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的印记,一如他梦境中经常遇到的一样,美貌动人。
不过,毕竟十年未见,变化总还是有的。她整个人看上去成熟稳重了很多,当得起母仪天下。
沉默须臾,他躬了躬身,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皇后则亲自为他斟了茶水。
他接下时有些受宠若惊:“娘娘玉体尊贵,折煞微臣了。”
皇后望他一眼,哭笑不得:“多年不见,阿兄也学会了外面人的那一套。”
冯子谦讪讪笑了笑,目光望向眼前这个尊贵雍容的女子,一时间感慨万千:“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如今贵为国母,子谦乃一介臣下,自当懂得尊卑。”
皇后没接他的话,只又问道:“阿兄为何突然学了医术?”她记得以前他常说,有朝一日能够状元及第,为大夏尽绵薄之力,一展所长,当此生之宏愿。莫非,到如今他又改了主意?
冯子谦被问得莫名心虚,为何会学医,自然是希望能够离她近些。这十年来,走进御医院便是他一直朝前奋斗的目标。纵然两人再无可能,但只要能时时看到,他也会觉得心安。
可面对她时,这样的话他又如何出得了口?犹记得当初她选择了岑禹,很愧疚地跟他说,一直以来都拿他当作兄长。
他目光躲闪着没看她:“几年前偶然遇到家师,觉得治病救人也乃功德一件,又突然无心仕途,便从了医。”
皇后了然地点了点头,忽又问他:“对了,十年未见,阿兄想必已然成家了吧,何时得空就带了阿嫂和孩子们入宫来坐坐。我整日待在这宫里难免发闷,鲜少有人陪着说说话儿的。”
冯子谦微微惊了一瞬,旋即苦笑道:“说来不怕娘娘笑话,臣至今尚无家室,孑然一身。”
皇后眸中一闪而逝的错愕,再想到他突然入了御医院的事,又能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间气氛倒是显得颇为尴尬。
十年了,大家都不是当初的样子了。
冯子谦默默饮了口茶,关怀地问她:“娘娘这些年过得可好?”
“还好。”她平淡地应着。
然而这话冯子谦却是不信的,深宫之中,佳丽万千,又能好到哪儿去?
她低垂着脸,长长的睫毛微微跳动,他望的有些出神。
顺熙帝今日早朝遇到了些烦心事,回到御书房时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后来想到不知皇后病情如何,便过来椒房殿看看。
谁知刚到门口,却瞧见冯子谦在皇后对面坐着,目光灼灼,那神情里的暧昧与情意肆无忌惮的流露在外。好在皇后一直垂着头,没瞧见他此刻的表情。
顺熙帝原本努力压下的火气,此时越发在心头翻滚了。
“咳咳咳!”他很用力地咳嗽几声,生怕殿内的两人听不见似的。
皇后闻声抬眸,看到顺熙帝亲自迎了上来,冯子谦则是起身在一旁候着。
“陛下怎么来了?”她望着他,软语温声地道。
面对皇后,顺熙帝有些发不出火来,但一想到方才冯子谦的眼神,他心里便很不舒坦。他当着那碍眼人的面亲热揽了皇后的腰肢,语调温柔:“刚下早朝,过来看看。你病情如何了,今日可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皇后笑着摇摇头:“已然无碍,劳陛下惦挂了。”
两人在桌边坐下,顺熙帝故意没看旁边的冯子谦,俨然把他当成了透明。
“早膳可用了?”
皇后点头:“方才用了药膳。”
顺熙帝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动作极其亲昵,又见她额头冰凉不再发热,心里也安了许多:“看来冯御医的药膳果然有用,朕该重重有赏才是。”
“为娘娘诊治乃微臣的本分,何况陛下已经晋升臣为御医,微臣惶恐,不敢再讨封赏。”冯子谦站在那儿恭谨回着话,不卑不亢。
顺熙帝瞥他一眼,却道:“一码归一码,你治好了皇后的暑热之症,朕赏赐你也是应当的。何况,冯爱卿与朕和皇后也算故交,这赏赐嘛也应当与旁人不同。”
他说着,略顿了顿,突然灵光一闪:“不如这样好了,爱情和皇后也算青梅竹马长大的,皇后又一直唤你阿兄,朕赐你楚姓,让你和皇后做亲兄妹如何?”
皇后和冯子谦二人皆是一惊。
圣上赐姓,这古往今来都是无上的荣耀和莫大的恩宠,也是光宗耀祖之事,且又与皇后同姓,他日后便成了皇后母族中人,皇亲国戚,地位也和以前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若说这是天大的封赏,冯子谦也不否认,在外人看来必然也是羡慕不已。但圣上心里怎么想的,他自然也是看得出来。
表面是恩宠,实则却是防着他。他成了皇后的兄长,那一辈子便都是兄妹。
“怎么,爱卿似乎在犹豫。赐你与皇后同姓,莫非爱卿不甚满意?”他问得语气淡淡,瞧不出波澜,但那不容置喙的语气还是让冯子谦颤了颤身子。
这岑禹,再不是当年那个黎县包子铺里的小儿郎,而是掌管着所有生杀大权的君主,一代帝王。
当初大同帝在位时,民不聊生,官员腐败,百姓怨声载道。但自打这天下换了主人,仅仅几年的时间里,整个大夏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百姓生活渐渐好转,赋税减少,连年丰收,百姓们提及这位帝王,没有人不是一脸崇拜和尊敬,仿若救世主一般。
冯子谦自己也承认,岑禹是个好帝王。
就是……心眼儿未免也太小了些。这么多年过去,他还真担心自己能把阿媛抢走了去?
他明白阿媛的心思,心里眼里只有自己的丈夫。其实虽然他一心一意的入了宫,进了御医院,但还当真没想过争抢什么,不过就是想离她近些,知道她过得好,他也会觉得很安心。
不过,陛下这般防着自己,也算是他爱重阿媛的一种表现吧。
默了须臾,他上前两步下跪行礼:“臣多谢圣上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