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荀垂下头,抬手捏了捏额角。
——他想听的并不是这样的心里话。
“你姓甚名谁?”
“妙芜。”
“今年年岁几何?”
“永远十六岁。”
谢荀屈指在她额上弹了下,无可奈何道:“认真回答。”
妙芜捂着额头,眼泛泪花,可怜巴巴而又倔强不屈地重复道:“我就是、就是……永远十六岁。”
谢荀“……”
谢荀试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试出来,反而差点被妙芜的心里话噎死。他也是头一回知道原来他这位小堂妹心里如许自恋,怕是城墙都不见得有她脸皮厚。
忽地,地上的影子一暗,是少女微微探过身子。
谢荀抬手,抓住妙芜伸过来的手,皱眉道:“做什么?”
妙芜嘻嘻直笑,忽而身子往前一倾,徐徐对着少年长如蝶翅的羽睫吹了口气,吹得少年不由眨了几下眼睛。
少女伸出另外一只手,白皙的指尖在那羽睫上轻轻拨弄了两下。
谢荀浑身一震,整张脸捎带着脖子、耳垂迅速涨得通红。他单手扣住妙芜两只纤细的手腕,疾言厉色道:“你做什么?!”
妙芜娇笑:“小堂兄,你是睫毛精变的吗?你的睫毛,比姑娘家还要长。”
谢荀没好气道:“不学无术,大道三千,从未听说睫毛能成精的!”
妙芜撇了撇嘴,哼地一声转过脸去。
谢荀见她这眼饧骨软的模样,心知她恐怕是酒劲上头了。
“喂,谢小九,小毒物,阿芜?你真醉了?”
妙芜有气没力地点了点头。
谢荀便松开对她双手的禁锢,试探道:“那我背你回去?”
妙芜抬起脚,脚尖踩谢荀胸口上,绵软无力地蹬了一下,娇嗔道:“不要!你暗算我!”
言闭,自己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谢荀也跟着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臂护在她身周,就等着她什么时候跌到,能扶她一把。
这甜酒后劲极大,妙芜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站起来原地转了三圈,才找着北,走起路来更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飘,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走了两步,就不想自己走了,便绕到谢荀背后,张开手臂往他背上一趴,双手绕过他的腰间革带,虚虚环住他的腰身。
谢荀如遭雷殛。
妙芜的脸贴在他后背上蹭了两下,喃喃道:“走不动了……小堂兄,你背我吧。”
谢荀嗓子眼里干到发涩。
他抬起手,隔着衣袖捏住妙芜手腕,想将她的双手自腰间拨下去,可不知为什么,浑身气力竟似被抽干了一般,连半分力道也使不出来。
“你……你先放手……”
话出口,才发现声音细弱,语声中逸出几丝怪异的颤抖。
“喵呜——啪啦”
墙头上忽然有只猫跑过去,踩落了一片青瓦。
谢荀猛然惊醒,用力拨开妙芜的手,头也不回地望一处月洞门大步迈出,速度之快,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及至出了月洞门,他便将身子一转,整个人贴到墙上,闭上眼睛长长吁出一口气。
抬手按上胸膛,掌心下是剧烈的心跳,剧烈到整颗心好似下一刻就会从胸腔里跳出来。
“……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
夜风习习,闭目诵过一遍清心咒后,鼓躁的心跳终于渐渐恢复如常。
谢荀缓缓睁开眼睛,抬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
谢家少主自幼一心修行,十一岁拜入碧游观,更是长年跟随师尊久居于天之涯,虽不通男女间那些缠绵悱恻的心思,但也并不是个傻子。
他这个样子不正常。
方才一闪而过的那种腌臜心思,是为人兄长该有的吗?
谢琢玉,你是畜生吗?!
他不敢去再回想那个影影绰绰、似是而非、荒唐至极的念头。
“哈哈哈……”
谢荀忽而抬手覆在额头上,低笑出声:“我怕是真吃醉了,哈哈哈。”
妙芜好不容易才晕乎乎地摸到月洞门边,结果一扭头,便见谢荀立身于墙下的暗影中,仰首低笑,有一些光从漏窗的雕花里漏到墙这边,映照在少年半边面目上,益发称得他眉目深邃,半明半暗间,竟有种鬼魅般的感觉。
妙芜扶着月洞门,用拳头抵着太阳穴揉了揉,轻声道:“小堂兄,我头晕。”
过了片刻,蓦然发觉眼前一暗。
谢荀走到她身前停下,低头看她,眼尾曳出两抹妖娆红痕。
少年神色淡漠,冷静地睇视她,眼神好像会吃人一般。
妙芜从来没有在谢荀身上见到过这样的眼神。她的醉意立刻消了三分,结巴道:“小、小堂兄?”
然后猛然想起谢荀刚刚不知在她身上施了什么咒术。
难道她刚刚露出什么马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
谢荀盯着她看了许久,像是非在她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妙芜战战兢兢,转身欲走,手臂立刻被人拽住了。
只听谢荀懊恼道:“真不该给你喝酒。”
然后便是袍裾轻掀的声音,谢荀半蹲,矮下身,背对她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到底是真醉了,迷迷瞪瞪的,也不知怎么就爬到谢荀背上。她的脸靠在少年的肩头,眼皮子阖上又张开,迷蒙中只见清辉洒在卵石道上,一路上暗香浮动,不知是少年身上的皂荚清香,还是路边花木的香。
“小堂兄啊。”
“嗯。”
谢荀垂首看地上的影子,她的脑袋从他肩上探出来,头发毛茸茸的。
“小堂兄……”
“做什么?”
“小堂兄,你以后再坑我,我可真生气了。”
谢荀咬牙道:“你别乱动,不然我现在就丢你下去。”
妙芜“哦”了一声,又乖乖在他背上趴好。
从这偏僻的院落,到客栈客房,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谢荀却觉得这段路竟好似是他此生走过得最坎坷难行的一段。
心里像是藏了一头狰狞巨兽,明明就呼之欲出了,却被他拼了命地咬牙摁回去。
不敢去细思,也不敢去深想那是什么。
谢荀特意避开众人耳目,悄悄把人背回客房放下,替她除了鞋袜,拉上辈子盖好。
妙芜捏着被角,傻乎乎地冲谢荀笑了笑。
“小堂兄,我好困啊。”
谢荀帮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
“嗯,我走了。”
妙芜顺势翻了个身,脸朝里,抱着被子蹭了蹭。
谢荀正准备起身离开,忽然听见她喃喃道:“小堂兄,我会护着你的……”
她的声音太轻太小,以至于谢荀一度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又在床边坐了会,直到床上的人沉沉睡去,这才起身离去。
他转到厅堂,找值夜的跑堂要了坛最烈的酒,拍开红绸坛封,直接就着酒坛牛饮。
喝空了半坛,廊庑下又进来一个半夜不眠之人。
洛淮喝酒就比谢荀含蓄多了,挑着个弯嘴酒壶,拈着只白瓷酒杯,小杯啜饮。
“琢玉兄,这样喝酒,明儿一早醒来要头痛的。”
谢荀笑道:“这样的烧刀子我都能喝两坛,这又算什么。”
洛淮眼中流露出敬佩之意,“失敬失敬,不晓得原来琢玉兄这样好酒量。”
谢荀哼笑一声,不可置否。
客房中,妙芜酣睡之间,忽然听到耳边响起熟悉的提示音。
“滴——任务对象好感度+4,功德值+8。此处有关键剧情,是否兑换?”
作者有话要说: 谢琢玉,你是畜生吗?!
谢荀:……
我如果什么反应都没有,岂非畜生不如?
第44章 剧情碎片一
“宿主,此处有重要剧情,是否兑换?”
妙芜挥了挥手,像是要把这吵闹的声音赶走,口中则无意识地嘟囔道:“换,换。”
“滴——正在为宿主兑换剧情,请宿主做好准备。”
最后一句提醒终于将妙芜惊醒,她猛地掀开被子直起身,抬手捂住额头。
“嘶……头痛。”
然而话出口,却不是人声,而是清脆婉转的鸟啼。
妙芜惊呆了,下意识地低头往下看,看见两只红色的小爪子,正攀在一片翠色的衣衫上。她的视线顺着这衣衫的起伏望上去,便看到一节雪腻的脖颈,耳垂下挂着柳叶状的老金耳坠,少女的手抚过脸颊,将落在耳边的碎发勾到耳后,那金叶子便随之摇曳。
再往上看,看到一只白纱眼罩,单看侧颜,赫然便是妙芜自己——不,是原主那张秀美又不失明艳的面庞。
这么说,这次她的视角是一只鸟?
妙芜低头啄了啄身上的翠绿羽毛,心中再次肯定。
嗯,这看样子还是只翠鸟。
此刻少女正追着一只小奶猫,穿过月洞门,沿着卵石小道小步跑了一段,来到一重院落。
妙芜站在她肩上放眼看去,只见这院落不正是她发现那一窝小猫崽的地方吗?
果不其然,少女在院角处发现了藏身于簸箕中的小猫崽们。
她蹲下身摸了摸,口中啧啧惊叹,摸了会,看见一只大点的猫崽压着个头比它小的同伴欺负,她便伸手将两只猫崽分开,捏着大猫崽后颈将它提起来,手指伸到它脖子窝里挠了挠,佯装生气道:“你怎么能欺负弟弟呢?不像话。”
这话居然跟她今晚说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墙头上忽有人笑道:“你怎么分得清它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不见得体格大点的就是哥哥,体格小点的就是弟弟吧?”
少女抬头,只见蓝衣青年坐在墙头,手里提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
正是洛家少主洛淮。
洛淮抬起手中酒杯,朝少女遥遥一敬,柔声道:“听闻徐家有位酿酒师擅酿甜酒,我特地去讨了一壶,阿芜妹妹想不想试试滋味?”
少女点点头,左右看看,从墙角里搬了架梯子过来,爬上墙头,和洛淮并肩而坐。
洛淮递给她一只酒杯,持壶替她斟酒。
二人举杯相敬。
“阿芜妹妹,这次在大峡谷中多谢你出手相助,助我擒住徐青。这一杯,我谢你。”
“还有上次在狐仙庙,多谢你助我从幻阵中脱困,再敬你一杯。”
少女笑道:“虽说大恩不言谢,但是你拿两杯酒就想打发我,未免也太投机取巧了吧?”
洛淮听闻此言,眉尾一压,脸上流露出彷徨忧愁之色。
少女一直暗自观察他的神色,见此便问:“洛三哥这是怎么了?”
洛淮勉强展颜一笑,叹了口气,又往她杯中斟了些酒,却并不作答。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妙芜觉得自己蹲在少女肩上梳啄毛发,啄到嘴都快秃了,才听到青年说:“我四叔,想向你父亲提亲。”
少女一口酒喷出去,咳嗽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四叔?”少女惊恐道,“洛小家主和我爹爹一般年纪,他要跟我爹提亲?娶谁?”
“娶我?”
“阿芜妹妹你误会了,我四叔是想代我那小叔叔向你爹提亲。”
“你是说洛子桑?”
“正是。”
少女捏着酒杯,双脚垂在半空中晃了晃,自信满满道:“洛子桑那样儿的,我爹爹才不会答应呢。”
洛淮目光温柔似水地看着少女的侧颜,忽而低声道:“若是我四叔是替我向你爹爹……”
少女还未听清身边人说什么,便听得一声断喝从月洞门边传来。
“谢小九,你给我下来!”
少女吓了一跳,手一滑,酒杯便跌进墙下草丛里。
妙芜抬头望去,只见谢荀一身白衫黑袍,脚踏长靴,长发用一顶小金冠高高攒束。此刻他就站在月洞门下的明暗交汇之处,剑气环身,煞气凛然,门边植着的海棠花树被他外放的剑气搅动,花叶簌簌而落。
角落里的几只猫崽像是觉察到什么危险的气息,一只只缩在簸箕里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少女怔了片刻,咬唇避开少年似欲噬人的目光。
像是被少女这逃避的模样激怒,谢荀大步走到院墙下,手一抬,直接用剑气缠住少女将人从墙头捆了下来。
他拽着少女的手,面如寒霜,朝洛淮道:“家中长辈找小九问话,景元兄,失陪!”
言闭,强拖着少女离开院子,一路跌跌撞撞,尽往那无人阴暗之处行去。
少女拍打谢荀的手,挣扎道:“谢琢玉!放手!你快放手!”
“你以为你是我爹爹,还是我大哥,凭什么处处管着我?快放开!”
谢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他的眼中像是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那火苗愈烧愈烈,渐有燎原之势。
“你……你喝酒了?”
“我喝再多也醉不倒。倒是你,上次在狐仙庙受的内伤还没好全,还敢喝酒?!”
“洛三哥……”
谢荀一听到这三个字,眉间闪过一丝厉色,忽然间便发了狠,按着少女一只手将人抵到游廊一侧的墙上。
他比少女高了整整一个头,居高临下,颇有威势。
少女被他按在墙上,奋力挣了两下,没能挣脱,倒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