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分钟,盛恬回复:【嗯,谢谢啦。】
【跟我客气什么。】
项南伊发过去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盛家老宅内,盛恬看着手机,淡淡笑了一下。
《LUTION》采访的十二位策展人,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排在如此靠前的位置,别看光是一个发布顺序的问题,背后如何向《LUTION》提要求,又如何协调其他策展人的意见,其中必定费了项南伊一番心神。
能为她争取到三十一号的位置,说到底,不过就是为了能让盛老爷子早些看见。
临近年末,盛家上上下下谁也没心思迎接新年,人人脸上皆是愁云惨淡。
他们都在一遍又一遍的,为近在眼前的分别做准备。
·
十二月三十一号,今年的最后一天。
《LUTION》的年度展览回顾进行到第六期,晚上八点整,官网与微博同步更新了盛恬的访谈。
盛恬久违地点开微博,看到消息栏显示着小红点。
杂志社跟每位策展人都要了微博号,盛恬直接给了她为雪球打理的那个账号。
点开评论,留言的有策展同行,有看热闹的路人,也有许多喜欢雪球的网友问她怎么不更新了。
盛恬一条也没回复,直接退出了微博。
外面响起敲门声,佣人在门外说:“盛小姐,老爷子醒了,说想见你。”
“好,我马上过来。”
盛恬拿上手机,急匆匆地去了楼上。
盛老爷子这回昏睡了整整三天,醒过来后意识也极为模糊,他缓慢动动手指,盛恬心领神会地把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轻轻地虚握一下,却没有力气握紧。
盛恬拉过椅子,贴着床边坐下,她弯下腰,眉眼弯弯地笑着:“爷爷,上回跟您说的采访出来了,想不想看看呀?”
“看……”
盛老爷子凹陷的眼眶内目光黯然。
盛恬悄悄擦了下泪,打开视频把手机举到他眼前。
十几分钟的采访,在此刻显得既漫长又短暂。
漫长得她举到最后手腕酸麻,短暂得她想让爷爷多看一遍,都怕他精力不济。
手机里的编辑问:“那么你走上策展一行,受谁的影响最大呢?”
盛恬听见自己的回答:“首先是我的父母,他们培养了我对艺术的喜爱。另外我还想特别感谢一个人,就是我的爷爷,他给予我的关爱是我一生都无法回报的,也正是因为有他,我才可以自由地追求自己的梦想。”
看到这里,盛老爷子嘴角带上了笑。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笑容之后,他原本枯槁的面容竟也增添了几分生机。
“傻孩子,不用回报爷爷啊。”
·
盛老爷子这次醒来,精神比前几次都好,不仅多喝了半碗粥,晚上还叫人把电视打开,半躺在床上观看今晚的跨年晚会。
家人们陪伴在身边,同他一起守到了新年来临。
晚会结束后,他稍稍抬手:“时候不早了,都去睡吧。”
没人愿意走,仿佛有千斤巨石拖住了他们的双腿。
老爷子叹气:“管不动了,是不是?”
他将目光投向长子,命令道,“老大,你带头去休息。”
“……好。”
盛恬一步三回头,落在最后一个离开房间。
房门刚关上,盛家鸿就低声嘱咐她:“别睡太沉。”
盛恬点了点头,回到房间后望着窗外漆黑的深夜,竟是半点睡意也无。
她想起了许多往事,记忆深处泛着黄边的景象,在这一晚清晰得毫发毕现。
直到拂晓初明,盛恬才合衣躺了一会儿。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她猛的从床上跳下来,趿着拖鞋就跑过去开门。
敲门的是沈婷,她亦同样穿着昨晚的衣服,见面后一句话也未说,直接拉过盛恬往楼上走。
二楼几间房门依次打开,盛家所有人都在这一刻醒来。除了年纪最小的孩子以外,竟是人人都衣衫整齐,盛淮他们几个还穿着昨天出去应酬的正装,全身黑衣肃穆。
盛恬绷紧牙关,没有哭,也没有问。
或者也不需要问。
他们都明白,昨晚种种,不过只是回光返照。
刚到楼上,她便看见段晏垂眸站在走廊里。
四周兵荒马乱,唯独他一人静默肃立。
匆匆擦肩而过时,段晏递来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不要怕。
片刻之后,卧室里站满盛家所有人。
盛老爷子静卧在床,双手交叠摆放在腹部,他让医生把枕头垫高,稍稍坐起来些,视线一个一个地从众人脸上扫过,然后才说:“把阿晏叫进来,他不是外人。”
等段晏进来后,盛老爷子又说:“过来点,爷爷看不清你们。”
盛恬往前几步:“爷爷。”
段晏站在她身旁,脸上表情依然很淡,看不出丝毫悲戚之色。
唯有蜷紧的手指出卖了些许情绪。
盛老爷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笑意,完全不像一位濒死的老人,他看向段晏,缓声问:“你呢?该叫我什么?”
段晏沉默数秒,终于改口:“爷爷。”
这一声,便是定了。
盛老爷子颔首,他招手示意盛恬靠近些,和蔼地摸着她的脸:“乖,不要哭,爷爷一把年纪了,是喜丧。”
盛恬用力点头:“我不会哭的。”
“我走了以后啊,家里少了个人……你们别太挂念,婚礼该办就办,风风光光地嫁给阿晏,爷爷才会高兴。”
“阿晏,要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
段晏沉声:“我会对她好。”
“好,那就好……”
盛老爷子垂下手,又把其他人叫到跟前挨个嘱咐。
盛恬和段晏退到角落,安静地握紧彼此的手。
确切来说,是段晏拽住了盛恬,让她不要因为悲痛而站立不稳。
然而纵有万般不舍,时光却不会为谁停留。
它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到了该走的时候,一刻也不容推迟。
临到最后,盛老爷子已经辨认不出每一个人的面容,他目光浑浊地望向虚处,似乎在那里看到了早已离他而去的旧人,因而嘴角勾起了他从不在晚辈面前露出的温柔情意。
“你也来了……”
“看看吧,这么大一家子人,多热闹……”
“你们都要记住,要记住……”
老人在晨曦中缓缓合上眼,干裂的嘴唇吐出最末一丝气息:“一家人……才好……”
叱咤商界多年的盛老爷子,留下对家人的最后一句教诲,就此告别人世。
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在这一刻弥漫开来。
他的三个儿子跪在床前,齐齐磕了三个响头。
盛恬靠在段晏的肩头,任由眼泪润湿了他的大衣,也咬紧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她答应过爷爷不哭的,他还没有走远,他还能听见。
段晏在满室哀伤之中,转头望向窗外。
雪停了。
·
转眼一周过去,盛老爷子的葬礼如期而至。
沂城大半权贵齐聚殡仪馆,来送别老人家最后一程。
殡仪馆外满是记者,每开来一辆车,快门声便密集地响起。
外面的世界喧闹不休,盛恬心中却是一片宁静。
她穿一身黑裙,戴了老爷子生前送她的一套珍珠首饰,礼貌周全地待在家属席,有人进来时起身还礼。
除了老爷子去世当天,她就没再哭过。
她仿佛一夜长大了许多,有时还有余力安慰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脱离的盛家鸿。
葬礼进行到下午才结束,光是各方人士吊唁的环节,就耗去了极长时间。
遗体即将送去火化,大家陆陆续续往外走。
盛恬起身,对旁边的人说:“我想再看看爷爷。”
被白花环绕的盛老爷子,容貌已与她记忆中相差甚远。
盛恬伏下身,刚想伸手最后触碰他一次,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身后有人靠近,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盛恬轻声问:“你现在还会经常想起你的爷爷奶奶吗?”
“不会。”
段晏声音清淡,细听之下才能辨出几分轻颤,“但我时常会梦见他们。”
这些话,他从不对任何人提起。
别人总说他薄情寡义,却不知午夜梦回,他仍能梦见让他爱过也怨过的长辈。
盛恬转过头:“过去十几年,也还是会梦见?”
“几十年后恐怕也会。时间越久,印象越模糊,但你还是会难受,这种难受会陪伴你一辈子。”
“醒过来的时候,你会清楚地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在任何地方,不论你有多想念他,都再也见不到他。”
盛恬低下头,视野一片曚昽。
段晏的手指顺着她的下巴往上,慢慢擦拭掉她脸上的泪水,最后停在她的眼尾:“所以才更要记住他,记住他对你的好,把他放在心里,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
盛恬抽噎着点头。
段晏替她抹去眼尾的潮湿,温声道:“跟爷爷说再见。”
盛恬屏住呼吸,把断断续续的哭泣声都咽了回去,最后看了一眼老人。
然后轻轻地,道了声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最虐的一段过去了
后面都是甜了_(:з」∠)_
第42章
新年伊始, 盛家备受瞩目。
盛老爷子去世的消息被各路记者送入千家万户, 但凡是土生土长的沂城人, 哪怕记不清他的名字, 也知道由他一手缔造的盛氏集团。
城中不乏上了年纪的老人向晚辈感慨:“当年都是租个铺子做生意的, 哪能想到了这般光景, 人家走都比我们走得轰动。”
年轻一辈不爱回顾当年,他们更为关注盛氏接下来的夺权大戏, 哪怕自己还在为升职加薪和学区房发愁, 但闲来无事也爱跟人聊上几句, 显得自己颇懂豪门内幕。
至于更接近核心圈的贵妇名媛们, 则虚情假意地在微信上安慰了盛恬几句,便把这位曾经的盛家大小姐抛之脑后,转而商量起今后该讨好盛家哪位儿媳。
之前的油画展由于她请假太久,自然全盘划到了其他策展人名下。
春节将至, 此间也没有其他好项目能交给她做,加上城中许多聚会不爱再邀请她, 一时间竟彰显出一点门庭罗雀的凄凉。
换作是以往, 盛恬还会为这些琐事纠结几天,但现在她上上班遛遛狗, 每周抽几天晚上和段晏约会, 整个人散发出微妙的岁月静好的闲适感。
“你不能再这样佛下去了!”
某个周末, 项南伊杀到云湖公馆,把正蹲在地上给雪球拍照的盛恬拉起来,“今天Keira的甜品店开业, 我带你过去,现在就把你最漂亮的小裙子穿起来,酸死那帮小贱人!”
盛恬歪头:“Keira是谁?”
“就以前总围在你身边打转的那个卖牛奶的。”
盛恬想了想,恍然大悟:“哦……陈玉婷啊,她家牛奶蛮好喝的呢,甜品店的原材料也是用她家牧场的吗?那回头可以去吃吃看。”
说完也不管项南伊的脸色,找出牵引绳给雪球套上,准备下楼带它撒欢。
出去遛狗不用打扮得太隆重,盛恬简单换上一双适合走路的运动鞋,再在毛衣外面搭了件蓬松又保暖的羽绒服,就笑眯眯地牵着雪球往外走。
项南伊皱了下眉,快步跟上。
“等下帮我给雪球拍拍照,前一阵太久没更新,好多人在下面催呢。”
身为曾经云吸狗大军的其中一员,盛恬非常理解他们焦急等待的心情。
项南伊无语地挥挥手里的相机,她今天过来之前就猜到,盛恬恐怕不愿意参加甜品店开业。
陈玉婷这人挺势利眼的,从前盛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她恨不得往脑门上盖个“盛恬闺中密友”的大红章,如今老人家才去世多久,她就只会在邀请项南伊的时候,随意附赠一句“盛恬想来的话就带她来吧”。
云湖公馆的景观设计花费了物业大量精力。
哪怕如今已是寒冬腊月,小区里依旧绿意盎然,能够抵抗严寒的植物总会不经意出现在每个拐角,向业主们尽情宣告他们的高昂物业费没有白交。
盛恬带雪球去了湖边的草坪,跟着小跑一段后,脸蛋就变得红扑扑的,不时回头朝相机镜头比个V字,看起来还挺萌的一个小姑娘。
模特优秀,摄影师也不愁灵感,项南伊咔擦咔擦拍好了混微博更新的素材,忍不住问:“你真的打算以后就这样了?在网上当个宠物博主就行?”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反正每个月的零花钱没少,想买的东西照样能买,就是减少交际而已。”
盛恬跑累了,抱着雪球坐到草坪上,语气诚恳,“平平淡淡才是真。”
“……都学会看心灵鸡汤了,还说没什么不好。”
项南伊吐槽完,发现雪球乖乖趴在盛恬腿上的样子也很可爱,就顺手再拍了一张。
盛恬被戳中弱点,只能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
要问她是不是真的甘于平淡,那答案还真不好说。
她以前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虽然谈不上有多热衷,但习惯这东西就是这样,以前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算什么,如今忽然之间失去了,多少还是不太能适应。
可盛恬也不想去感受那些意味深长的打量,毕竟她不擅长受委屈。
“其实这种时候,如果让大家知道你和段晏的进展,她们肯定又会回头来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