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恬一愣,悄悄躲到墙边。
“他布了半年的局,就等着我们上钩。”盛琛突然握拳捶墙,砰的一声让盛恬打了个寒颤,“爸,您以为没有大伯父的授意,他敢这么做?”
“我知道,我不会告诉爷爷。”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不是?大伯父既然执意要跟您抢,我们也不能任人宰割。”
“段晏?这事他当然有份,他跟盛淮站一边的。”
猝不及防听见段晏的名字,盛恬手脚冰凉了一瞬。
她转过身,慢慢地推开了防火门。
盛琛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之时眼中还满是不耐与急躁,看清外面站的是谁后,他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仓促挂断了电话。
“恬恬,你怎么在这儿。”盛琛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爷爷醒了吗?”
盛恬:“二哥,你刚才在说什么?”
盛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艰难地扯扯嘴唇,最终还是皱眉:“你别问。”
“我为什么不能问?你是我二哥,盛淮是我三哥!爷爷还在生病,你们瞒着他做什么,我连问都不能问吗?”
盛琛揉揉眉心,放下手时眼眶泛红。
他们几个都是看着盛恬长大的,读书时在学校里为她遮风挡雨的事没少做,谁敢让盛恬受委屈,他们就敢冒着回家挨揍的风险也要帮她还回去。
那时候多好,十几岁的少年,要关心的只有如何保护好他们的小妹妹。
可惜人总会长大。
盛琛把手揣进口袋,一字一顿地说:“恬恬,爷爷这次不止是生病。”
他尽量把话说得委婉,“盛家这几十年都是爷爷做主,只要有他在,我们所有人都听他的,但将来……谁也不会服谁。”
“今天的话你就当没听见。不管今后盛家掌权的是谁,我们还会和从前那样对你。这些事你就别管了,记住了吗?”
盛琛的话语宛如无数根针,尖锐地刺进了盛恬心里。
她听得懂,却不想承认。
“爷爷立过遗嘱的,他早就说过盛氏将来交给大伯父。”
她声音断断续续的,像被人撕扯开的棉花。
盛琛眸光稍沉,或许是不愿和她争辩,他只苦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伸手拉开了防火门。
木门合拢之前,他背对盛恬,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可是我们不服。”
·
盛琛走后,盛恬慢慢坐到台阶上,屈起膝盖,把自己缩成了一小团。
她听过许多同室操戈的故事,手足兄弟为了一己私利斗到反目成仇,尔虞我诈间把所有温馨的亲情都化为乌有。
可她一直以为,盛家不会那样。
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有一天盛家鸿问她:“大学想念什么专业?”
“我还没想好呀,商科或者艺术类都行,反正我对这两样都有兴趣,学商的话以后还能进公司帮爷爷做事呢。”
那天盛家鸿沉默了很久,最后才开口:“学艺术吧,女孩子简单点好。”
盛恬当时还嫌弃她爸这句话说得太有偏见,然而如今回想起来,却终于体会到别样的深意。
盛老爷子三个儿子里,就属盛家鸿的性格最为温和。
他早早与沈婷结婚生子,投身于艺术创作领域,从不过问任何集团相关的业务。
兴许他早就料到盛家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盛恬把脸贴着膝盖,看向一侧的白墙,不由自主地想,她的两位伯父和三个堂哥,是不是也知道呢?
他们早就暗地里较劲,爷爷的病情只是点燃了他们之间的导/火索,才让翻滚多年的岩浆在此时迸发出来。
而段晏……他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安全楼梯的声控灯无声熄灭,盛恬在黑暗中抱紧了胳膊,思维越来越混乱,情绪也越来越不安。
她不敢再想了。
·
段晏找过来的时候,楼梯间里一片阴冷。
盛恬不知在那儿坐了多久,露出来的双手和脸颊都冰得吓人。
她还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是稍稍歪了歪脑袋,平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男人。
段晏脱下大衣披到她肩上:“站得起来么?”
盛恬反问:“你和三哥做了什么?二哥今天好生气,你们还能和好吗?”
段晏神情沉静,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盛恬叹了口气:“以前我还很骄傲呢,跟同学说我有四个哥哥,他们玩得特别好,也特别喜欢我。可现在你帮着大伯父一家,你们三个把二哥孤立了。你为什么要参与进来?”
“你先冷静一下,以后我再跟你解释。”
段晏声音低哑,带着连日累积的疲惫感。
“多久以后?等到更糟糕的以后?”盛恬扬起头,眼睛干净而清澈,没有一点眼泪,她哭不出来了,“我家乱成这样,连你也牵扯在里面,可我完全不知情。我不知道你们筹划了多久,也不知道你们怎么能做到若无其事地继续来往,你们看着彼此的眼睛不心虚吗?”
段晏无奈,只好沉声解释:“事端是你二伯父先挑起的,他几个月前就开始联络董事会其他成员想把你大伯父拉下马。所以盛淮才会来找我帮忙,我也向老爷子问过他的意思。”
言下之意,便是盛老爷子其实也知情。
他甚至授意段晏帮盛淮家渡过难关。
“然后你就答应他了?”
盛恬感觉头痛欲裂,她缓缓抬手捂住脸,“好,这次你帮了大伯父一家。那么将来呢?将来大伯父老了,你帮大哥还是三哥?”
“跟谁合作最有利,我就帮谁。”
段晏的回答格外冷静。
他坐到盛恬身边,拉下她的双手,强迫她看向自己:“我知道你很难接受现在的结果,但你改变不了所有人的想法,我们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也是不希望你太早看见这一幕。”
盛恬:“我总会看见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等事情解决之后,我会帮他一把。”段晏轻声保证道,“不论他们愿意继续留在盛氏或是自立门户,我已经在恒扬准备了几个能够与他合作的项目,他现在有的,将来也不会少。”
“那你也评估过和他合作的利益吗?”
盛恬笑了一声,“段晏,他们对你而言可能只是交情不错的合作对象,但对我来说不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颤抖得愈发严重:“他们是我的家人,你是我喜欢的人,哪怕他们斗得再凶,你都可以置身事外的。可你没有,到了现在你还在算计利益。”
段晏忽然握紧她的手腕,心间漫上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烦躁。
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那里,让他无法回忆起盛淮来找他的那天,他究竟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原因才会答应。
“我是商人,商人算计利益有什么不对?”
再开口时,他语气寡淡,隐约有几分不耐烦。
盛恬被他话中的冷漠刺得一怔,她缓缓错开视线,不看他,也不想听他说话。
“对不起,是我太天真了。”
她脱下大衣,将其塞到段晏怀里,然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我不会问了,我会像你们希望的那样,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她挣脱段晏再次握过来的手,安静地走了出去。
回到套房的时候,只有护工在照顾盛老爷子。
“盛小姐,你脸色好难看,”护工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怎么冰成这样,我把医生叫来给你看看吧,千万别发烧了。”
“不用了,阿姨。”
盛恬摇了摇头,目光落到盛老爷子衰老的睡颜时,泪珠忽然滚落而下。
她哽咽着清清嗓子:“我就是有点难受。”
·
沂城初雪降临的那天,鹅毛大雪覆盖了整座城市,当天上午,盛老爷子再次陷入昏迷。
昏迷前他提出的最后一个要求,是想回永南街。
盛家老宅的主人房从此变了模样,每天都会有两名医生随时守在床边观测屏幕显示的各种数据,房间里有淡淡的药味与日渐衰败的气息交织,象征着他为数不多的生命力正在悄然流逝。
盛家晚辈都搬回了永南街,以备随时能和老人家告别。
盛恬住进她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这么多年过去,里面每一件物什都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状态,她看过的童话书、玩过的洋娃娃、随手在墙上留下的涂鸦,甚至还有段晏为她摘下的那朵月见草的标本,也仍然完好地保存在书柜里。
有时一觉醒来,望着熟悉的天花板,盛恬会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
这段时间她很少出门,朋友们来探望过几次,她就留她们在花园里喝喝下午茶,等到吃过晚饭再送她们离开。
段晏也时常造访,但盛恬要么躲进自己的房间,要么借故去看爷爷。
她不想和他说话。
事实上她同样不想和盛家其他人说话,她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窥探到幸福背后血淋淋的真相,心中凌乱不堪。
索性不知是风雨欲来前的沉默,还是爷爷的病情压在心头,最近几日的盛家老宅变得格外安静,所有人好像都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外面,回到家后就很少再出声。
盛老爷子偶尔会醒过来,有时能说几句话,有时意识模糊喊着奶奶的名字。
日子一天天过去,盛恬的心愿从希望爷爷能好起来,慢慢变成希望爷爷能熬过这个冬天,到了最后只剩下希望爷爷能看一眼明年的太阳。
十二月初,项南伊又来家里找她:“梁池说他给你发消息你没回。《LUTION》的年度展览回顾马上开始了,今天下午要拍合照,晚上录制采访,你还去吗?”
回答她的是盛家鸿:“带恬恬出去走走,再这样下去怎么行。”
盛恬起身:“那我晚上再回来,爷爷如果醒了你们要告诉我。”
她上楼换了身黑色的连衣裙,外面搭了件同为黑色的茧形大衣,换好后照了照镜子,发现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自己居然又瘦了许多。
外面下着小雪,簌簌落下的声音像一场连绵不断的细雨。
盛恬坐进车里,竟觉得永南街的马路变得有些陌生。
一切都是湿漉漉的,透着浸人的寒意。
项南伊关上车门,扭头就说:“刚才盛叔叔在我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恬恬你不能继续消沉了,现在大家都在为盛爷爷忧心,倘若你再生一场病,你是要急死大家吗?”
“我知道的,但我总是提不起精神。不过出来一趟也好,见见其他人,可能回来的时候能好点。”
盛恬还是蔫巴巴的,声音又轻又软,听得项南伊也不好再责备她。
她毕竟是和盛老爷子关系最亲密的孙辈,老人家时日不多,却还有一口气吊着,让人想哭都哭不痛快。
就像有把钝刀子在割开她的胸口,又迟迟不肯落下最后那一刀。
车辆启动时,窗外忽然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盛恬下意识转过头,看清他的面容后,呼吸有了片刻的停滞。
然后她慢慢地收回目光,提醒自己不要在意。
段晏站在树下,视线平静地望向渐渐远去的轿车,从盛恬走出盛家老宅的那一秒起,他就一直在看她。
她看起来更单薄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
回想起上回在医院里盛恬说过的话,段晏的眸色不禁沉了几分。她说不会再问,就真的什么也不问,从此乖乖扮演起一无所知的单纯角色。
段晏不自觉地拧紧了眉。
这的确符合他们所有人的初衷,等事情解决之后,盛恬还是备受宠爱的大小姐。
她与世无争,她乖巧讨喜,她永远都是盛家人会想要保护的小姑娘。
哪怕另外两家因为利益而产生的厮杀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她在这个家里的丝毫待遇。
可究竟为什么,他居然开始后悔了。
·
《LUTION》的合照拍摄安排在了一家酒店的行政酒廊。
杂志社对这次主题极为看中,高层几乎全员到齐,十几名工作人员穿梭其中,忙碌进行最后的布景工作。
盛恬被请进当作临时化妆间,大概是梁池提前打过招呼,化妆师对她的态度也十分友善,全程带着笑容为她服务。
化完妆后,盛恬抬起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最近一段时间都没休息好,眼周本来有淡淡的乌青,也被化妆师用层层遮瑕完美地掩盖了过去。
长发被烫成慵懒的大卷,配上整个妆面重点打造的红唇,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她往日的明艳。
化妆师怕她不满意,还笑着说:“你底子蛮好的,可能最近空气太干燥,皮肤状态稍微差了那么一点点,但没关系的啊,化完妆后真的特别漂亮。”
盛恬勉强笑了笑:“谢谢姐姐。”
杂志社的工作人员进来通知大家出去拍照,盛恬起身时又看了眼镜子,有些想不起上一回仔细装扮是什么时候了。
她可能真的消沉了太久,以至于项南伊那么心大的人,都忍不住要提醒她几句。
十二位策展人到达行政酒廊,项南伊开始指挥他们围着吧台散开。
盛恬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吧椅上,身体微侧,稍稍展露出姣好的身材曲线。
项南伊取来一个酒杯放进她手里:“好好拍。我知道你不工作也能活,但这次宣传机会蛮难得的,就算你不需要,其他策展人也需要。”
盛恬“嗯”了一声,问:“视频采访什么时候放出来?”
项南伊:“从年底到元旦之后,会连续十二天分别放到网上。”
盛恬略有所思地晃晃酒杯,忽然真心地笑了一下:“那说不定爷爷还能看见呢。”
项南伊稍顿几秒,反应过来后点头:“是啊,不要让盛爷爷失望。”
拍摄过程比想像中进展得还要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