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东亭笑得和善,“朝政之事何须殿下费心,稍后得了空我便去寻容决。”
这话就是默认意思了。
薛嘉禾扬了扬眉,把蓝东亭来意猜得八九不离十,见他神情始终十分冷静,知道事情并不紧迫急切,也不再追问,只随意地和蓝东亭话起了家常。
这期间,护卫模样人频繁进出着薛嘉禾院子,将一箱又一箱东西搬了进来,看看个个都沉得很。
不说箱子里装是什么,只看那箱子用木材本身便已经十分昂贵了。
“你带着这些从汴京一路跑来了长明村,还上了山路?”薛嘉禾好笑道,“总不能都是吃和衣裳?”
“我母亲不知道殿下在陕南过得如何,听说我要来陕南,便让我带了许多东西来。”蓝东亭将蓝夫人抬了出来,“殿下或许不信,这还是我极力劝阻和精简后了。”
听见蓝夫人名字,薛嘉禾确实没了办法。
她走之前和蓝东亭尚来得及见上一面,蓝家其他人却都没告别。虽然托蓝东亭转达了歉意,受了蓝夫人许多关爱和照顾薛嘉禾还是有些愧疚。
蓝东亭这么一说,本来存了拒绝心思薛嘉禾也不好再推脱,她撇了撇嘴道,“你肯定是早就想好这说辞了。”
“毕竟和我比起来,殿下还更像我母亲亲女儿一些。”蓝东亭半是揶揄地道。
他说得模棱两可、话里有话,薛嘉禾抬眼看了看面前深不可测帝师,手指在尚未拆封信函上反复摩挲了一回合,才道,“你来陕南,会停留几日?”
“三五日功夫,将事情办完便回去。”蓝东亭若有所指地说,“也是不想殿下被俗事打扰。”
薛嘉禾了然,“阿月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自然。”蓝东亭颔首,“下次她再来殿下院中时,我向殿下保证,那就是最后一次您见到她了。”
他说得平平淡淡,好似处理一个别国探子就跟喝口水那么容易似。
“她究竟是冲着我来还是冲着容决来?”薛嘉禾忍不住问道,“我原先想是后者,看她今日举止后又有些不太明白了。”
“两者皆是。”蓝东亭道,“南蛮虽然是群茹毛饮血野人,但多少也得了些情报——摄政王既然是为了殿下来这处,那您和他在南蛮一些人心中就是捆在一起了。”
蓝东亭没说是,南蛮人虽然知道薛嘉禾是长公主,身边两个孩子也是容决,但他们可不知道薛嘉禾同时也是阿月想要冒充那个人。
——毕竟,薛嘉禾自己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不过殿下大可放心,不日我便会替您解忧了。”蓝东亭温言道,“我来陕南,便是为了此事。”
薛嘉禾颔首,“那你这几日住什么地方?”
“在长明村借住。”蓝东亭微微一笑,他抬手示意了一下薛嘉禾一墙之隔院子,道,“就在殿下隔壁。”
这是要和容决面对面硬杠意思了。
薛嘉禾想了想,事不关己地喝了口茶,道,“别吓着村里村民们就好。”
她不插手才好,一旦插手,容决和蓝东亭之间说不定闹得更大更不好收场。
要问为什么话,那当然是因为薛嘉禾心知肚明她此时是两个男人互相较劲源头和理由。
譬如,上午蓝东亭刚刚赶到,下午容决就火急火燎赶了回来,他没好气地硬是挤进了薛嘉禾和蓝东亭对话之间,“你来干什么?”
蓝东亭看似十分好脾气地分给容决一个空杯,给他倒了杯在壶中太久早就冷却苦茶,“当然是替殿下解决烦心事。至于具体是什么……摄政王希望我现在就说道说道?”
容决皱眉,听出蓝东亭话里藏着威胁,“出去谈。”
蓝东亭做了个请动作,“摄政王请。”
薛嘉禾注视着他们二人一前一后离开,这才拆开了手中由蓝东亭不远千里送来信件。
展信仍旧是幼帝熟悉字迹,只不过才几个月不见,字间风骨似乎便比从前硬朗成熟了些,薛嘉禾扫过开头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虽然阿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但幼帝存在和亲昵多少弥补了一些薛嘉禾对弟弟怀念之情。
幼帝信写得十分详细,真情拳拳,尤其仔细讲了传言之事,声明自己无碍话占了大半页,剩下几乎都反过来是对薛嘉禾和两个孩子关心。
幼帝是先帝最后一个孩子,他还没落草时,宫中是有另一个皇子,但出生便是病秧子,太医确诊他活不过十二岁,因而幼帝便成了先帝寄予众望最后一根独苗苗。
他刚懂事,便开始跟着先帝学习如何当一个好皇帝,比他年纪大皇子公主们看他眼神要么疏远要么嫉妒,直到薛嘉禾入宫,幼帝才终于体会到了手足之情。
之后薛嘉禾两个孩子更是叫幼帝喜悦——他终于有了晚辈,不仅是血脉上而言,和薛嘉禾亲密关系叫幼帝异常喜爱两个尚未诞生外甥和外甥女。
可惜,还没来得及见到两个孩子,薛嘉禾就先一步离开了汴京。
幼帝牵肠挂肚这许久,第一次听说两个孩子事情,居然还是从薛嘉禾信里。当时薛嘉禾忧心幼帝病况,只将孩子一句带过,把幼帝急得抓心挠肺。
因此他在信中以舅舅身份好一番关心了两个孩子,又过分大方地赏赐了许多东西。
薛嘉禾收起信时无奈地往院子一角看去,那里看来不仅仅是蓝家礼物,还有许多是幼帝让人准备。
“既然有力气做这些,看来身体是无恙了。”薛嘉禾对绿盈道,“寻着空便将东西收起来吧。”
“是,夫人。”绿盈朝那几十箱东西咋舌,“却不知道蓝大人来陕南究竟为是什么正事了?”
绿盈虽然听了蓝东亭“顺路办事”理由,心中却是不怎么信。
蓝东亭可是幼帝身边最得力左右手,轻易不可离开汴京,跑来陕南来,不可能真是为了送信这等一只鸟就能办好事。
“许也是为了南蛮事。”薛嘉禾沉吟片刻,道,“季修远不是说,东蜀也不安分?两面都有受敌威胁,这时候陛下需要专心应付……”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恍然道,“蓝东亭是来召容决回去。”
这个想法一出现在她脑中,便顺理成章联通了许多疑惑。
幼帝到底年幼,军权调度又尽数握在容决手中,想要御敌少不了容决共同决策,偏偏容决铁了心赖在长明村里。
指不定幼帝早就给容决发过诏书,但容决没领,这才又换了蓝东亭来。
薛嘉禾抿着唇将信纸展开重新看了一遍,幼帝在信中当真是一个字也没提容决份,再看蓝东亭态度,显然不想让她一道烦心或失去说服容决。
“召摄政王回去?”绿盈微讶,“可这里离南蛮近,而且那个阿月都光明正大混进了村子里……”
薛嘉禾摇了摇头,“陛下自然有陛下用意。只是派人是蓝东亭,叫我有些捉摸不透。”
蓝东亭和容决两个人水火不容,蓝东亭劝再多容决都是反着听,只怕还会激化矛盾,这有什么意义?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薛式派你来喊我回京?”容决看蓝东亭仍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怕是糊涂了。”
“我首先是替殿下排解南蛮这件麻烦事,毕竟那个叫阿月奸细已入住长明村近一个月,摄政王拿她是束手无策。”蓝东亭面上笑容淡去,“至于你回不回京,陛下不强求,人若不回,便将虎符交与我送回。”
容决不为所动,“以为拿了虎符就有用?”
“这要看摄政王心中是殿下重要,还是手中兵权更重要了。”蓝东亭笑了笑,手无寸铁也不懂武艺他在容决面前气势并未落一丝下风,“私心里,我倒是希望摄政王选兵权。”
“你心里想要跟我是一样东西,你我都心知肚明,少说废话。”容决不屑道,“虎符我不会给,陕南也暂时不会离开。”
蓝东亭看了看容决,突然道,“殿下离京去护国寺之前,我曾经问过她,能否准许我随她一道离开。”
容决盯着蓝东亭视线顿时溢出了杀气。
“殿下回绝说,陛下还需我从旁辅佐。”蓝东亭气定神闲、带着点儿温和笑容问道,“陛下进步相当之快,想必两三年间便用不上我了。摄政王以为,那时候我再问一次殿下同样问题,她会不会点头与我执手呢?”
第99章
薛嘉禾离开汴京去护国寺祈福之前,因为是和太后同行,幼帝率领百官亲自相送,蓝东亭自然也在列中。
作为极少数几个知道薛嘉禾此行恐怕一去不回人之一,在薛嘉禾出宫之前,蓝东亭便避开众人去见了她。
薛嘉禾记得这位年轻权臣俯身行礼,用最温柔声音问她,愿不愿意带上他一起离开。
尽管早就知道蓝东亭心意,但因为两人一直都十分有默契地避而不谈,在临离开时候听见蓝东亭问出这句话,薛嘉禾十分愕然。
她下意识地反问,“陛下怎么办?”
“陛下身边也不是只有我一个可用之人,”蓝东亭认真地缓声解释,“既然陛下亲政,容决必然此后会一步步让渡出政权,陛下需要只是时间,即便没有我也不会妨碍太多。若真是需要,我不留在汴京也能帮得上陛下。”
薛嘉禾苦笑起来,“蓝东亭,你是权倾朝野帝师,和容决平起平坐朝堂第一人,肩上自然也有该挑起担子吧?”
蓝东亭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说出决定那句审判。
“蓝家、陛下、大庆都不能没有你,”薛嘉禾朝蓝东亭微微颔首,身着长公主正装她看起来颇令人有些高高在上错觉,“蓝大人还是留在汴京,令我更为安心一些。”
蓝东亭注视了薛嘉禾半晌,像要将她模样印在眼底。
半晌后,他垂了眼,低声道,“臣谨遵长公主令,定不会令殿下和陛下失望。”
……那之后,薛嘉禾虽然觉得自己拒绝有些伤人,但自觉这是正确决定,便镇定地离开了汴京,将蓝东亭和幼帝一起留在了汴京。
几个月过去后再度见到蓝东亭,对方同从前一样态度让薛嘉禾松了口气——还好,那一日道别似乎没给蓝东亭带来影响,他们仍旧是能相处甚欢朋友。
对此,容决很有话要说——朋友个屁。薛嘉禾欢天喜地以为蓝东亭接受了她拒绝,那颗聪明脑袋就是想不到蓝东亭本性是墨汁里浸过。
蓝东亭唯独温柔耐心大概一半给了大庆和蓝家人,另一半都一股脑灌在了薛嘉禾身上。
若世上有什么后悔药,容决回头第一个否决让蓝东亭去当薛嘉禾夫子这个馊主意,从源头解决蓝东亭和薛嘉禾认识渠道。
没有那半年在宫中相处时间,蓝东亭不会目睹薛嘉禾转变。
……更不会对薛嘉禾这么执着。
容决抱着双臂坐在圆桌边上,他一左一右位置上分别是薛嘉禾和蓝东亭,两人有说有笑,全然无视了浑身都在向外冒冷气容决,好似在场恩本没有他这个第三人一般。
在昨日谈话过后,容决看蓝东亭愈发不爽,一整天都没给蓝东亭和薛嘉禾单独相处机会,哪怕一脸不乐意也硬是要挤在这两人中间当个冰雕才放心。
一方面,容决其实打从心里知道,蓝东亭即便真对薛嘉禾口出狂言,大概也是和他一样被言辞明确拒绝下场。
——但是,这完全不妨碍容决像个毛头小子似,只要想到蓝东亭可能会用他那双永远跟没睡醒似眼睛凝视着薛嘉禾吐露爱意便浑身不舒服,想要提剑直接将蓝东亭砍出陕南。
哪怕蓝东亭不能得到薛嘉禾,光是表白心意这一项,就足够容决心头火起。
左右,他用锐器指着蓝东亭脑袋也不是第一回 了。
“不是有正事要办?”薛嘉禾抿了口茶,她问道,“在我院子里坐一天就能办成?”
“总得先做好第一步,再往下推进别。”蓝东亭神秘地笑了笑,他竖起手指对薛嘉禾轻轻嘘了一声,“殿下别急,或许很快就能有进展了。”
薛嘉禾扬眉,“你总是将一切算得恰到好处,这我知道。但有些多余事情,就不必做了。”
她用眼神隐晦地示意了一下旁边容决。
——比如刻意挑衅容决怒气,这实在就十分多余。
可薛嘉禾又能确定,蓝东亭绝对是故意。
面对薛嘉禾控诉,蓝东亭淡定笑了笑,“摄政王,借一步说话——你我一直在这处话,原本会来人也不会来了吧?”
容决哼了一声,等蓝东亭真起身离开,他才一起站了起来。
薛嘉禾有些头疼地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离开,心中大约也猜到了蓝东亭最后说是什么。
他前日提过阿月事情很快便能解决,说“原本会来”大概也是指阿月。
思及此,薛嘉禾特意吩咐了绿盈这几日尽量少出门,免得阿月来时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手无缚鸡之力薛嘉禾可不敢赌阿月究竟会不会武。
容决和蓝东亭这一“借一步说话”就走了许久,而等到了夕阳西斜时候,阿月果然如同薛嘉禾所猜想那样又来了。
这次阿月神情有些仓皇,眼角似乎还带着泪水。她怯生生地在院门口同薛嘉禾打招呼,“贾夫人,我能进来说话吗?”
薛嘉禾同身旁绿盈对视一眼,心中稍定,“来这里坐吧。”
阿月小步跑到薛嘉禾身侧,低声道了谢后,取出两个攥在手心里小巧香囊,道,“我用攒下来钱买了这个,想谢谢夫人先前替我买药,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薛嘉禾扫过那两个制作简单大方香囊,摆手让绿盈收了起来。
时间也快到端午了,确实村里镇上香囊出现得挺多。像这种小得有些玲珑,都是给孩童挂在身上辟邪。
当然,阿月送东西,薛嘉禾绝不可能用到自己两个孩子身上。
不过表面功夫薛嘉禾做得很到位,她弯着眼睛笑了笑,道,“多谢了,正好我还没来得及买端午时用香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