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容决。”蓝东亭语气平淡,好似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似的,“不然他一个外人,为什么在林子里大张旗鼓地翻找从树洞里丢失的信物?”
薛嘉禾的视线随着蓝东亭的叙述落到甲片上,顿时觉得这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甲片有些刺眼,“而这就是他原本留给我的信物?”
蓝东亭颔首,“正是容决当年所在的大营刻印,南蛮人此番又入大庆国土,也和当年之事有些联系——这些殿下听过就罢,不必烦忧。”
薛嘉禾的注意力被南蛮引走只有一瞬间,她仍旧难以相信蓝东亭轻描淡写吐出口的真相,“容决怎么可能就是——”
“殿下,要我说,他发觉得已经够晚了。”蓝东亭道,“却是等到了陕南之后、见过这村子才反应过来,摄政王比我想象的还要蠢上一些。”
“可他……”薛嘉禾抿紧嘴唇,将到了嘴边的许许多多问题都吞了回去。
蓝东亭若不是确信如此,也不会这么肯定地在她面前将刚才的话说出来。他既然说了,那必定就是事实真相。
难怪,容决非要让她带着去看那个树洞,得知她当年没在其中找到信物之后又生了闷气。
如果他就是当年的小将军,那当然会知道自己留下了信物还是没有。
“可我确确实实是没收到什么信物,才会觉得他是不告而别。”薛嘉禾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甲片,上头沾着的丁点儿鲜血显然是刚才阿月留下的,看着有些刺眼。
“正如我刚才所说,和南蛮有些关系。”蓝东亭想了想,模棱两可地说,“殿下后来大病,也是摄政王的错,因此他不想、不敢将当年的事告诉你,也不奇怪。”
“你知道,你也不想告诉我。”薛嘉禾笑了笑,“可这是我本该知道的。”
“唯独结果来说,我这次同摄政王站在一边,殿下还是不要想起来的好。”蓝东亭道。
薛嘉禾撇撇嘴,“要想瞒,不如干脆瞒得牢些,你这说一半吞一半的本事,不去当说书先生真是可惜了。”
“摄政王瞒不了殿下一辈子,他或许还想捏着这个身份当以后的免死金牌,我可不想看着他如愿。”蓝东亭温和地道,“不如在此就打乱他的计划,也让殿下免于被他糊弄。”
薛嘉禾揉了揉额角,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如果说容决就是她这十一年来都在心中记挂着安危的小将军,那……
“殿下已经知道他是故人了,这对现状是否有所帮助?”蓝东亭突兀地问。
薛嘉禾抬眼看了看稳坐在她对面的帝师,抿唇道,“确实无用,难怪他不愿意说。”
冷静下来之后,薛嘉禾发觉自己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一直不知道当年“不告而别”的小将军是否安好,如今知道了答案,心中也安稳了下来,像是和幼年的执念道了个别一样。
至于“不告而别”,既然是个误会,大致也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如今再回头去揪缘由也没有什么用,时光又不能倒流。
“我想也是如此。”蓝东亭颔首,“因此我说了,并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倒不如说,是颇为阴险地给容决釜底抽薪了。
薛嘉禾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只当听不出话中的深意,问道,“容决知道你要这么做吗?”
“他恐怕没想到我会做得这么直白。”蓝东亭微微一笑。
——那就是不知道了。
薛嘉禾凝视片刻被放在桌上的甲片,扫过上头模模糊糊的刻字,轻出了口气。
容决倒也有不敢做、不敢说的事情,当真新鲜。
……
容决在南蛮和大庆的分界线上杀了个三进三出,终于将从长明村一路逃走的一行人都杀的杀,捉的捉,没一个成为漏网之鱼,才启程掉头回了长明村。
他回到村中时,明月已高挂当空。
容决谨慎地回到薛嘉禾对面的院子里沐浴更衣过后,也不知道是热血尚未冷却下来还是太久没见到薛嘉禾,又或者是几日前将薛嘉禾从阿月面前拉开护入怀中那一幕太过深刻、无法从脑海中抹去,他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重蹈覆辙。
——从薛嘉禾的院墙上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薛嘉禾的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点灯光也没有。
容决进出过数次,他熟门熟路地避开绿盈摸黑往里面走,一点不担心被蓝东亭的人发现。
临到了床前时,容决陡然听见了婴儿咕叽咕叽吐泡泡的声音,他下意识转头往床边看了一眼,摇篮里两个小家伙脑袋贴在一起,都睁着圆滚滚的双眼盯着他看,一幅好奇的模样。
容决:“……”他立刻想起了孙威的血泪忠告:孩子夜间醒来多半会哭闹,是肚子饿了,一晚上被叫起来个两三次也是常有的事情。
容决在四只眼睛亮晶晶的注视下停住脚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该动还是不动。
双方静静对峙了半晌,容决缓缓抬起手来,试探性地像平日里那样轻轻地摇了一下摇篮。
两个在他眼里长得差不多的婴儿也跟着摇篮轻轻来回晃动,他们极为熟悉这样的安抚,挥舞着手臂咧嘴笑了起来。
容决松了口气,又晃了几下转移两个小家伙的注意力后,他飞快地蹲下身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屏息凝神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哭闹声才放下心来。
小孩子才不会知道他是怎么突然不见的,反正他们刚才一直没哭,现在应当也不会马上哭起来。
容决放下了心,他小心地就着弯腰的姿势往床边移动了两步,突地发觉薛嘉禾睡下的姿势和从前不太一样。
她总是面朝着墙蜷起身体,这还是容决第一次见到薛嘉禾面朝外面睡着。
这直接导致他一靠近之后,便能直视薛嘉禾阖眼安睡的面容了。
容决放轻呼吸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她睡得很是安稳,不像被白日时那一幕吓到的样子,压在胸口的烦躁才平息散去了七八分。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薛嘉禾的睡颜半晌,又慢慢起身朝两个小家伙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在他们亮晶晶的注视下悄无声息地往屋外走去。
桌上折过一点闪亮的光,容决注意力不自觉地被引过去了一瞬间。
——那里摆着的,正是阿月手中拿着的甲片。
容决伸手将甲片拿起,不必太多思考便能猜得到,必然是蓝东亭偷偷摸摸将甲片取走交给了薛嘉禾,不知道另外还说了什么。
连血也不洗干净,不怕吓到薛嘉禾么!
容决不悦地腹诽着,动作极轻地将甲片又放回了原处。
等容决离开之后,躺在床上的薛嘉禾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望着床顶出了口气,从床上缓缓起身,望向两个因为见到她而兴奋不已的小家伙,脸上露出了笑容,弯腰逗弄起来。
薛嘉禾倒也不是故意装睡,只是夜深也没有睡意,容决进来时她正好听得一清二楚,原以为是南蛮的人,结果却是熟门熟路的容决。
她下意识就在被容决发现之前将眼睛给闭上了,然后才有些后悔地意识到装睡也不容易。
容决的视线简直像是有温度似的,即便薛嘉禾什么也看不见,也能察觉到他定定注视了自己良久才离开。
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好像就是为了来这么看看她而已。
薛嘉禾扫过桌上安放的甲片,困扰地皱起了眉。
要不要直接告诉容决她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小将军这件事,薛嘉禾花了几日还没想明白个答案,因而刚才若是不装睡就要和容决当面说话,她担心自己说漏了嘴,只能装睡。
隐瞒,似乎也没太大的必要;可明说,似乎又有些不妙的预感。
“那就折个中,只说给他一半听,好不好?”薛嘉禾对着两个小萝卜头询问道,“……嗯,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
第102章
“我不想再找小将军了。”薛嘉禾道。
几日不见后从薛嘉禾嘴里听到第一句话就是如此,容决被噎了一下,他尽量淡定地询问,“为什么?”
“你即便毫无意愿,阿月也带着你的甲片能找上门来‘偶遇’,若我和小将军有缘的话,也早该重逢了吧。”薛嘉禾捧着茶杯道,“既然我寻了几年也找不到,那大约就是没有缘分了,我也不想强求。”
容决顿觉不妙,旋即回想起了昨夜在薛嘉禾房里见到的甲片。他似不经意地道,“几年不长,以后若是碰到了呢?”
“那他同我来说,”薛嘉禾抬眼看他,“大约就是个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安然道别的人吧。”
薛嘉禾的眼神意有所指,容决被注视的这一瞬间脑子里跑了许多纷繁的念头。
是蓝东亭和她说了什么?
还是薛嘉禾真的因为看到阿月而改变想法?
又或者……
“你知道了。”容决轻吸了口气,笃定又破釜沉舟地下了定论。
薛嘉禾眉眼淡然,“摄政王殿下的话,我听不懂。”
“蓝东亭告诉你的?”容决无视她的含糊之词,接着道,“阿月身上的甲片不见了,是他拿来给了你?他说了什么,让你能放下十一年的执念?”
想着“只对容决说一半,他或许就能心领神会”这个想法的薛嘉禾轻轻叹了口气。
和容决玩这一套话术,她大概还是想得太简单了点。
若这世上大部分人的人生都是规规矩矩的棋盘落子,那容决就是会按照自己的脾气骨碌碌滚到棋盘外面去的棋子了。
他要是不喜欢心照不宣,那他就绝不会让模棱两可的事情被敷衍过去。
薛嘉禾这一口叹气反倒验证了容决的猜测,他压着怒气沉声道,“说话。汴京时你明明在噩梦里都忘不掉我,蓝东亭到底对你讲了什么鬼话,能让你几日之内就将找到我的事情放下?”
他几乎是将两人之间挡着真相的窗户纸直接给撕碎的架势,何止戳破。
“不是因为蓝东亭说了什么,”薛嘉禾轻声道,“而是……”
她沉默片刻,不知该如何斟酌出此时最适合的用词。容决凶狠的逼问打乱了她的阵脚。
“说不出来?”容决气得冷笑。
“不,”薛嘉禾摇了摇头,她道,“一来,我曾经也说过,你和小将军一点也不像。汴京时的你不像,现在的你也不像——这并不是气话。”
小将军虽然冷冰冰的,但对她时却另有小心藏起的温柔和轻拿轻放。
可容决先后两幅面孔都和他少年时截然不同,硬要说,也不过占了一半一半。
容决气结,“那就是我!你十一年间,难道变化不比我大?”
“正因为如此,其二才是更重要的原因。”薛嘉禾道,“我不想因为此事而让你产生没必要的误会。”
容决咬牙,决意今天就将话从薛嘉禾嘴里全部问个清楚,“什么误会?”
“你是小将军,如今也确实身居高位、万人敬仰,这和我从前一直坚信的一样——我很高兴,这点你千万不要想错了。”薛嘉禾笑了笑。
容决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却又接着道,“但这与你我之间的处境却毫无帮助。即便你们是一个人……我也不会就此向你妥协、如你所愿那般再度成为你的妻子。如果令你产生了不必要的期待,我认为此事还是不要——”
“——我有什么不必要的期待?”容决冷着脸打断了薛嘉禾的话,“薛嘉禾,这要是你对我的报复,我可以忍。如果你是真心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
薛嘉禾无奈道,“你不是一直生着气吗?”
“还不都是你的错!”容决提高了声音,他恶狠狠地道,“难道我在你眼里蠢到以为只要告诉你我是那个在树洞里跟你相识的人,你就会高高兴兴收拾包裹跟我回汴京,就会喜欢上我?”
“……”薛嘉禾的视线飘了飘,“倒也不是。”
她知道容决没这么天真,但这个念头多少在她脑中闪现过。
容决一直按而不发,是不是将这个身份当作了什么能扭转局面的重要之物在对待……之类的。
“你给我好好看着我的眼睛!”容决深吸了口气,他倾身像是掠食者般盯紧薛嘉禾的眼睛,“我没那么天真,薛嘉禾,我有跟你耗到天荒地老、到你无论用什么借口就跑不掉那一日的觉悟,投机取巧最多是锦上添花,我打仗时也从来没想过投机取巧便能赢下两军之战!”
薛嘉禾眨了眨眼睛,在容决几乎要吃人的逼视中,身不由己地缓缓点了点头。
容决还没满意,“你听进去没有?”
薛嘉禾又点头。
“说话!”
“我听见了。”薛嘉禾顿了顿,又道,“但——”
“我不管!”容决没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不退反进,又靠近了薛嘉禾面前一些,“——来长明村时我都被你给唬住了,什么之前的事都扯平,什么我和别人在你眼里都是一视同仁,其实全是鬼话?你其实对在汴京时的冷遇恨得不得了,现在正在报复我,是不是?”
“不是。”薛嘉禾立刻皱起了眉。
她虽然不悦容决对她先前的许多所作所为,但在多多少少承了容决的帮忙才离开汴京后,她确实下定决心让此前的一切都扯平、烟消云散了。
“我信你个鬼。”容决冷哼一声,他刺在薛嘉禾脸上的视线几乎像要将她整个人和魂魄都贯穿似的。
觉得自己被冤枉的薛嘉禾抿直嘴唇,正想着怎么反驳容决的时候,他抢先又开了口。
“不过你想报复也罢,”他笃定地说着,牵着薛嘉禾的手按到胸口,咧嘴笑了一下,“我要是这点准备也没有,就不会来长明村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