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容决掉头就问了其余守在长明村侍卫二人去向,自己也匆匆进了树林里。
他都不必多猜就能知道薛嘉禾和赵白现在正在什么地方。
赵白看见赶来容决时,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伸手悄悄地指了指前方树洞,在得到容决点头后便自行退开了。
——长公主他可实在招惹不起,还是交给王爷吧。
容决驻足了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往树洞走去,到洞口时他弯腰往里看去,薛嘉禾果然正抱着膝盖坐在里面笑盈盈看着他。
她同七岁那年长得已经全然不同,这树洞更是也翻天覆地,但容决乍一眼还是想起了许多往事。
那时薛嘉禾懵懵懂懂,他则满脑子都是两国战事,两人有过不少牛头不对马嘴对话。
“我记得你当时眉上有道裂开伤口,看来是长好了。”薛嘉禾轻快地道。
容决思绪被薛嘉禾声音唤醒,他微微松开皱紧眉头,在这柔和氛围中跟着放松下来,迈了进去坐在离薛嘉禾不远位置,“嗯,只留了疤,倒没断眉。”
他侧过脸,将左眉展示给薛嘉禾看。
薛嘉禾还真往前凑了凑,果然在仔细近前看时,容决所指地方有一道浅色疤痕,平日里几乎是看不见。
她笑了笑,“我当时觉得十分严重,后来寻人也不忘加上这一条,结果给找偏了。”
孙威眉毛上就有一道类似。
容决低低应了一声,他垂了眼,又忍不住用余光打量坐在树洞最内端薛嘉禾,有点心痒难耐——薛嘉禾带着赵白来这里到底说了什么?她若是生气了话,为什么又看不出来?
“不用赵白承认,我也从过去这段时间蛛丝马迹里猜到不少了。”薛嘉禾拈着手中树叶,平淡道,“若真是情况危急,我也不是不能暂时离开长明村一段时间,免得给陛下带来困扰。”
“你要是不想离开,就不用离开。”容决皱了皱眉,“除非是你自己想走,否则无论是别人还是我,都不会强迫你走。”
薛嘉禾看了看容决,心想这人讲话倒是比从前好听得多了,“我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给人添麻烦是这世上最不可原谅事情,所以我尽力不成为任何人负担,也会想办法完成别人对我委托期盼。”
要是再度被觉得是个烫手麻烦话,就会跟陈夫人那时一样被扔掉了。
容决啧了一声,“陈夫人已经是过去事情了,你——”他顿了顿,眯眼道,“我昨天说话,你过了一夜就忘光了?”
“毕竟放完狠话人转头就跑了,我当然记得也不太清楚。”薛嘉禾笑了起来,“不要对我颐指气使下命令,我又不是你下属。”
“——”容决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按住怒火,咬牙切齿地道,“我没你这么叫人操心下属。”
薛嘉禾抱着膝盖将脑袋侧在臂弯上,一点也不怕他,悠悠道,“现在你很好。”
容决没来得及扬眉,就听见了她下一句话。
“——正因为如此,我才希望你能赶紧回去。”薛嘉禾说,“正如同陈夫人那样,如果不是你去年又再度同她见面,她在你心目中仍旧会是那个善良温柔容夫人,一辈子都是如此。”
容决再度做了个深呼吸,将拇指顶在剑鞘口上冷静了两三息时间,开口时仍然带着火气,“你知不知道你很麻烦?”
薛嘉禾眨了眨眼睛,她轻轻地笑了,说不请自己是就如释重负还是别什么情绪,“对不起。”
长痛不如短痛,薛嘉禾从小就明白这个道理。无论她身边站着谁,总要提前做好分别准备,于是等到分离终于到来那一刻,她便不必太过伤心。
陈夫人走了,小将军走了,先帝走了,绿盈终有一日会走,容决当然也不例外。
薛嘉禾提了裙摆站起身来,她平静地拍了拍沾在上面叶片,对沉默不语容决道,“既然摄政王殿下能想明白就最好不过了。时间不早,回长明村吧。”
容决冷笑,他抬头盯住薛嘉禾,眼神比十一年前少年更为凶狠锋锐,“我想听是你对我一句道歉?”
薛嘉禾扬眉,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容决跟捕猎豹子似欺身逼近,按住她肩膀往后掼去,一眨眼功夫便天旋地转,失去平衡向后跌去薛嘉禾下意识闭了眼睛准备迎接将至剧痛。
可落地之间,容决手掌扣住了她后脑勺,两人跌倒在叶片堆里,带起一地新老混杂树叶,却一点也不痛,倒是肩膀被人牢牢按住桎梏感分外明显。
薛嘉禾睁开双眼,双手都在别处容决正一口气将落在她脸上半片叶子吹开。
被气息打了一脸,薛嘉禾又条件反射地紧闭了双眼,而后轻叹了口气,“所以我早就说了,摄政王殿下在我身上不过是浪费时间,我早就劝过你。”
“你别说话,我来说。”容决火大地放松了两分手上力道,察觉薛嘉禾没有逃跑意思才面色稍霁,“你一直都麻烦得很,我难道今天才知道?”
薛嘉禾拧了拧眉,倒也没反驳什么,她静静地看着容决,等待他接下来话。
“虽然看起来一点不挑食、什么苦都能吃,其实只不过是强迫自己将不喜欢东西也咽到肚子里去,还刻意装得毫不动容。”容决冷声道,“是不是?”
薛嘉禾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做人哪能真没有喜好?
“我在汴京时,对你说过每一句重话,对你认识人做过每一次威胁,你嘴上说着扯平,心里其实都记得清清楚楚,是不是?”
薛嘉禾:“……”又不是生病失忆,哪能想忘就忘。
“去护国寺时,你明知道我故意给你卖破绽,但你还是毫不犹豫地跑了,是不是?”
薛嘉禾:“……”那时候不跑,以后就真没有跑机会了,容决故意疏漏就这一次,她会不抓住这千载难逢机会?
“其实你也知道,你这次从我手里跑不掉了,所以才急了,又跟我摊牌又故地重游,”容决拉近两人间距离,他几乎是用鼻尖顶着薛嘉禾鼻子问,“想找理由逼我放弃,我说错没有?”
薛嘉禾不由得蜷起手指拢在了掌心里,觉得有些困窘难堪。
她做这些事时,其实脑中并没有一下子便将这些想得如同容决说出口这样清楚明白,只是顺着自己要远离他心意去做了。
被容决眼睛对着眼睛一字一句剖析出来,简直就好像在他面前没穿衣服一般。
“所以摄政王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是个……”
“你是很麻烦啊!”容决啧了一声,他烦躁地道,“我知道你是这么麻烦,但我连这些都喜欢,我跑来长明村前就全都知道这些,但我还是追着来了——这么说总行了吧!”
薛嘉禾被扑头盖脸像是训斥似话语砸了一脸,一时间竟真分不清容决到底在骂她还是夸她,“我好像没办法……”
她不像容决,在察觉前路可能有危险时便会断然止步,容决却是要卯足一口气从断崖上跳到对面去人。
“还担心你要是给我机会谁来给你机会……”容决深吸口气,觉得涌进胸腔像是无处发泄怒火,又像是薛嘉禾下意识自我保护和抵抗,“当然是我给你机会。我容决这辈子要是对你变心,别说什么地位金钱,我命都一起给你随意处置总行了吧!”
容决一通吼完,盯着好像就这么在他面前走神了薛嘉禾等了片刻,转而抽手捏住她脸,森然道,“薛嘉禾,说话。”
这么说着,他却很是谨慎地控制住了手上额力道。
“……你怎么跟小孩儿似。”薛嘉禾半晌才开口抱怨,“赌咒动不动就把自己性命押上去。”
“少顾左右而言他,不这么说你听得进去?”容决哼笑着道,“等着,我这就回去纸笔立字据改章。”
他说得咬牙切齿,不像是要去立字据,倒像是要提剑杀人去。
薛嘉禾肩膀一轻,见容决收手要起身,下意识地抬手捉住了容决毫无躲避之意手腕。
“立字据也太……”话到嘴边又晦涩起来,薛嘉禾叹了口气,转而道,“头上沾了树叶,我替你摘掉。”
容决第一反应便是要自己伸手掸去,好在还没笨到那个地步,顿了顿后试探地朝薛嘉禾弯下腰,将头顶乖顺臣服般地送到了她面前。
薛嘉禾将挂在了容决发间叶片轻轻摘下扔开,停滞片刻,又像是哄小孩儿似顺了一下他头发。
和这个人脾气截然相反,容决头发又细又软。
薛嘉禾松了手指,见容决抬起眼来和自己对视,又将手向下移了几寸,落在他微微颤动侧颈脉搏上。
容决肌肉条件反射地绷紧了一瞬,到底没动,他哑着声道,“怎么?”
第105章
薛嘉禾不自觉地竖着容决脉搏跳动,想起了上一次两人这个姿势时场景,不由得笑道,“这次不问我是不是要杀你了?”
容决低头看她,背着光英俊面孔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只两道灼热视线存在感强烈得叫人难以忽略,他声音压得很低,“这次,我知道你不想杀我。”
“……”薛嘉禾安静片刻,突而道,“你心跳声吵得很。”
每每稍和容决离得近点,那颗心脏好似就要喧宾夺主代替容决说出他没说话似,将噗通噗通声音强行灌进薛嘉禾耳道里,一日复一日,叫她不胜其烦。
容决哼笑,他当然也能察觉到自己颈侧脉搏在薛嘉禾指腹下用尽全力地跳着。
但这又不是他能控制得了!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谁也没有对当下位置感到窘迫。
“要先讲清楚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并非为难你,更不是刺探于你。”薛嘉禾先打破了沉默,她淡淡道,“当然,也不可能是对你仍旧怀恨在心所以要报复。”
那最多算是在和容决意志互相较劲罢了,因为薛嘉禾并不相信容决能赢过自己。
人间美满之事万中无一,圆月也始终有阴霾,薛嘉禾见过太多意难平例子,因而从不相信这缥缈运气会降落在自己身上。
她看着容决脸,仅凭直觉定位到他双眼对视,组织片刻字句后,启唇道,“但……”
只来得及说了一个字,两人头顶突然传来一声裂开声响。
容决迅速抬头往上看了一眼,而后他皱着眉弯腰直接将薛嘉禾从地上捞了起来,一息都没有耽搁,挟着她飞快往树洞出口抢出,动作敏捷矫健,爆发出力量感利落又致命得叫人挪不开眼。
薛嘉禾被容决相对抱在怀里,正好能见到在拔足疾驰容决背后,那个在长明村外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树洞从顶部开始崩塌陷落,湿润泥土稀里哗啦落下,夹杂着大小不一碎石,一路追着他们二人,新鲜土腥味一直逼到薛嘉禾鼻尖。
容决反应速度比树洞崩塌速度要快,他冲出树洞后过了两三个呼吸时间,被好好放到了地上站稳薛嘉禾才看见那树洞被完全掩埋。
哗啦一声,尘土飘起一人多高。
十一年前回忆和甲片都被盖在了泥土之下不见踪影。
十一年前和她一起跻身于树洞之中那个人,此刻却正好就站在她身边触手可及地方。
思及此,薛嘉禾忍不住偏头看了容决一眼。
日头刚刚偏西开始转红,橙红色日光肆无忌惮泼了男人半边身体,将他冷硬带着戾气眉眼侧脸都勾画得比平日里柔和了三五分。
他啧了一声,皱眉看着树洞,“赵白挖过头了。”
薛嘉禾闻言笑了起来。
听见她笑声容决转脸将视线投到她脸上,声音仍旧喑哑带着丝侵略性,“薛嘉禾,你别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走吧。”薛嘉禾打断容决话,她转了个身,熟门熟路往长明村方向走去,双手背在身后,“该回去了。”
容决放了半截狠话堵在了喉咙里,忍了又忍,正要举步往前走去,薛嘉禾又回过头看看,递了只手给他。
“……?”他身上有什么她要东西?
两手空空容决迟疑半晌,试探着将自己手伸过去,几乎没用什么力道地握了一下。
好像随时给她留了抽出去余地似。
薛嘉禾抿唇,嘴角陷下去两个梨涡,“我饿了。”
她说罢,牵着容决便往前走去。
沙沙落叶踩踏声挠得容决耳朵上颚都隐隐发痒起来,他装作满脸不在意地加重两分手上力道,又十分谨慎地抬眼看薛嘉禾脸色,见她嘴角仍噙着笑,才放下心来,一点又一点地将她手拢在了掌心里。
“但字据我还是要收。”薛嘉禾突然道。
“我当然写,你必须收。”容决声音轻快。
……
长明镇一上午就往长明村派了马车,直奔薛嘉禾家中,从马车里下来金铺掌柜被一左一右站在门外赵白赵青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我是镇上开金铺,来给贾夫人送东西,二位这是……代为通传?”
赵白和赵青两个往门口一放,乡间小院也被他们衬得跟什么高门大户似架势,金铺掌柜光是跟这两人搭话都有些莫名心虚。
赵白往院里走了趟,很快将绿盈带了出来。
绿盈熟稔地招呼了金铺掌柜,“请进来说吧,打物件还要夫人看过满意才算数。”
赵青和赵白交换了个眼神,后者抱剑继续守门,前者则去了对面院子。
金铺掌柜抱着个盒子进院,见到薛嘉禾后露出抱歉笑意,赔礼道,“耽搁了贾夫人时间,当真不好意思,这次工费便减去半……减去一成以示诚意,夫人觉得如何?”
他原想说半成,但想想刚才门口两个一看便不好惹侍卫,临到嘴边又翻了一倍。
薛嘉禾笑道,“不必这么客气,我也不是那么急着用。做工好才是我最看重。”
金铺掌柜一喜,他将盒子放到桌上,拍着胸口保证,“我们铺子里老师傅手艺自然是能让您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