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禾努力分神想了又想,真记不起这一遭。她零零碎碎记得和小将军谈话在回忆里也不过剩了那几句,才七岁她当然比不得那时已经是个少年容决记性好。
但薛嘉禾知道自己确实从前是不怕骑马。
或者确切说,她从前根本不知道骑马是个什么感觉直到后来在街上意外看见一匹马发狂,一蹄子将马夫踢得断了腿,那戳出膝盖森白骨头叫薛嘉禾惊悚地记到了如今,入宫后见到马儿脾气再好,她也是心惊胆战。
容决又像是要分散她注意力似道,“这也算是那时许诺你,而现在又做到另外一件事了。”
“另一件”
“虽然起始并不尽如人愿,但我还是娶了你。”
薛嘉禾想了想这段,倒是还记得清楚。她终于偏过头去,稍稍睁开一边眼睛看向近在咫尺容决,反驳道,“你拒绝了。”
“我没有。”容决义正言辞,“我当时对你说,要是你是个女孩子,我倒是可以娶你。”
谁叫薛嘉禾女扮男装,看起来就是个男孩儿,容决乍一听个男孩想要嫁人时险些给逗笑了。
薛嘉禾同他对视了一眼,而后将眼睛闭了起来,她冷静地答,“但后来先帝下诏时候,你想拒绝。”
容决一噎,反应很快,“按原委算起来,明明是我向薛钊求娶。”
这人歪理倒是一套一套,怎么不去当文官
薛嘉禾坐在颠簸马背上,懒得再分神和越发赖皮容决多争辩,眼睛一闭只当背后没有另一个人存在。
容决走着走着,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秋狩时,你和蓝东亭两个妹妹说,有人说过会娶你,说岂不也是我”
薛嘉禾想了一会儿才回忆起那时候和蓝家两姐妹聊天内容,这回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回头看向容决,“你在帐外偷听”
她分明记得那会儿帐篷一声巨响打断了谈话,出去问时护卫却一脸茫然。
当时薛嘉禾就觉得有所蹊跷,留下疑惑竟是到现在给解开了。
“碰巧经过。”容决一本正经。
薛嘉禾“”她顿了片刻才慢吞吞地道,“想坐上高位,果然脸皮就得厚。”
第109章
容决扬眉没反驳。
照这么说,他硬是留在长明村也算脸皮厚了。
“不去镇上吗”薛嘉禾紧张之情多少被容决打散了些,她打量着周围景物,发觉走并非是下山林道。
“长明镇随时能去。”容决道,“一年只过一次生辰,我带你去镇上干什么”
他说着,一紧缰绳放慢些许速度,薛嘉禾惯性地往他怀里坠了坠。
随着路程前行,薛嘉禾渐渐觉得这条路线似乎有些熟悉起来。长明村后出去继续往山上有多条岔路,薛嘉禾幼时确实大多走过。
可到底几年没有回来,这会儿天色暗了,处处又都显得有点陌生。
等容决将马停了下来,薛嘉禾望向林间隐隐约约倒映着月光一潭泉水,才恍然反应过来,“我曾说过要带你来看星星地方”她说罢又有些啼笑皆非,“我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得。”
她幼时调皮得很,长明村方圆几里地摸了个遍,树洞不例外,这一方小天地也不例外。
这个小水潭还没有摄政王府一个院子大,但在幼时薛嘉禾看来已是个可以让她将烦恼悄悄倾吐藏起地方,因着地势隐蔽不为人知,她悄悄将其圈成了自己秘密领地,伤心时便来此处坐一会儿,同星星和水池说话,多年来并不曾同人分享。
唯独一次提起,是在容决受伤时告诉他。
大约是因为小将军常常露出担忧焦急神色,薛嘉禾记得自己安慰他说只要将烦恼事都说出来便好,然后将自己秘密领地存在炫耀般地告知,许诺等他伤好了便一起去看。
只不过小将军没来得及看到,乃至薛嘉禾病过之后也逐渐减少了去自己小领地机会。
随着年月流逝,她都忘了曾经还有这么个抛却烦恼地方,若不是容决带薛嘉禾跑这一趟,她是真想不起来长明村还有这么个妙处。
容决下了马,边将薛嘉禾也带下来边理所当然地道,“知道那年小孩是你之后,我花了些时间将能想起来都想起来了。”
静谧小山村里风清月明,夜空中一点一点繁星十分清晰,映在水里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捞上一把收入掌心。
薛嘉禾落了地便迫不及待甩开容决手往前走,她左右打量着水潭和周围,发现这块地方其实比她当年觉得要小许多。
只是大约当时年纪小,看着便觉得水潭又深又广。
薛嘉禾沿着水潭走了小半圈,怅然若失间停步回首看向容决,发觉这人果然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地方,好似怕她这么大个人会不小心掉进水潭里去似。
这么说来,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在御花园里就滑过一次。
薛嘉禾忍俊不禁地侧开两步,坐到水潭旁边一块石头上,伸手拍了拍身旁位置,大方地道,“坐。”
容决上前两步坐下,而后像是酝酿了许久似问,“我记得这是你诉说烦恼地方”
薛嘉禾嗯了一声,拨弄着石头旁边长出几丛小野花。
“现在有什么烦恼,也可以说出口。”容决又说。
薛嘉禾这才琢磨出这人并非完全只是要带她旧地重游意思,不由得转头看看身旁男人。
容决却没在看她,而是双眼望着潭中新月,“水潭不能帮你解决烦恼,但我可以。”
“我若是说”薛嘉禾顿了顿,临到了嘴边反问咽了回去,在舌尖转了一圈,变成,“明明是我要带你来地方,该你诉说烦恼才对。”
容决终于转头看了看她,而后道,“那我有千言万语能说。”
薛嘉禾笑出了声,“摄政王殿下烦心事可真多。”
“但我都将靠自己破解。”容决沉声说着,他伸手碰了碰近在咫尺细白手掌,试探性地握了上去,挤入指缝,“颇有成效。”
薛嘉禾一哂,不理会他意有所指话语,一边任由他收紧手指,一边道,“我长得这么大,也明白人要靠自己这个道理。摄政王殿下不开尊口,那我也不会先说话。”
容决怔了怔。
他知道陈夫人仍是薛嘉禾心上一道旧伤,她即便一刀两断、不再过问,却也总归是不愿回首,显然如鲠在喉;此外十一年前事,他仍旧有一部分未坦然告知薛嘉禾,她嘴上不问,心中恐怕仍有介怀。
因而容决将薛嘉禾带到这个最有可能让她放松心情旧地,想让她一吐烦忧,顺便送出生辰贺礼,谁知道三两下被薛嘉禾一起给绕进了圈子里去。
堂堂摄政王怎么可能有什么需要别人来解决麻烦要诉说
容决信誓旦旦地想着,又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在一起手,“”
他沉默了半晌,慢慢开口道,“我喜欢人,不喜欢我。”
薛嘉禾古怪地扭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她也用慢吞吞语气回复,“是吗”她边说着边把手往外抽,“那我烦恼是,得寸进尺男人真不讨喜。”
容决“”他立刻勾住薛嘉禾手指阻止她动作,清了清嗓子才改口,“她没我喜欢她那么喜欢我。”他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薛嘉禾表情,才接着又道,“但我不用别人来帮我。”
薛嘉禾腹诽你恐怕是不知道赵白赵青在背后说了你多少好话。
不过尽管如此,薛嘉禾也不是会被他人话语轻易动摇想法人。赵白和赵青说了再多好话,薛嘉禾决定也是经过自己深思熟虑才做下。
她垂眸想了片刻,道,“小时候我很懦弱,不讨母亲喜欢,也仍想尽办法想要讨她欢心,每每失败,我都觉得定是我做得还不够好,要做得更好才行但后来我才发觉,这都是徒劳之举,喜爱之情会逝去,厌恶不会变更。”
从她能懂事起,到陈夫人匆匆离开长明村,薛嘉禾总是追逐着母亲背影那是将她带到这世上人。
她花了好几年也没能明白,陈夫人不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这是
没办法事。
这无可奈何沉重薛嘉禾在十几岁时候才终于领悟。
“自从你来了长明村,我便逐渐恍惚在你身上看见我当年影子。”薛嘉禾轻轻笑道,“而我变成了任人追逐、走在前面那个人。”
可笑是,陈夫人正好又追在容决身后想获得庇护助力,这颠倒得令人捧腹大笑关系岂非命运捉弄
“母亲对我所做一切,让我成了和她同样人。而我,几乎也犯了和她当年一样错误。”
她三番两次严词拒绝容决,究竟是不想在他身上跌个跟头,还是想隔着时光阻止当年愚蠢自己,就连薛嘉禾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时光终究会让人改变,我十分害怕我会走上母亲老路。我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孩子,可每一日醒来时,都觉得能在镜中看见母亲身影。”薛嘉禾叹着气道,“容决,即便你不令我失望,我恐怕也会有一日像母亲那样,被岁月演化成面目全非人。”
也许真是静谧夜色和幼时旧地让薛嘉禾放松了警惕,她竟在容决安静聆听下一口气讲了许多埋在心底话。
说到了尽头时,薛嘉禾忍不住叹了口气。
都讲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将最后一句掐断。
“反过来,我觉得最后会是我令你失望也说不定呢。”
水潭边上一时静得只能听见虫鸣蛙叫声。
半晌,容决才道,“该我说了”
他声音冷静得好似刚从眼前林中水潭底下捞出来似。
薛嘉禾乖乖地嗯了声,“摄政王殿下请。”
“少担心有没。”容决直白地道,“你现在做得很好,两个孩子我看着都心生嫉妒,你难道会因为自己以后可能会性情乍变而从今日开始将他们弃之不顾”
“可”薛嘉禾张嘴就想反驳,才出口一个字,容决转过半个身体,曲起手指啪地一下弹在她额头上。
薛嘉禾“”她惊愕地睁大眼睛,难以想象刚才举动是容决做出来,到了嘴边话一时也给忘了干净。
“你不是也说了还有我在一旁看着你。你要是怕自己会走错路”容决顿了顿,他朝薛嘉禾靠近几分,直到两人都能望见对方眸底倒映出来自己,才低声道,“只要安心握着我手别乱跑就好了。”
薛嘉禾和容决对视了不知道多久才猛地回过神来,她唰地扭开了脸避开容决过于意味直白眼神,颇有些狼狈地盯着自己膝盖,微恼地咬住了自己嘴角。
就不该跟着容决来玩什么旧地重游,该说不该说、该听不该听全发生了
容决在旁轻扯她手指,“让我看看。”
薛嘉禾懒得理他,瓮声翁气道,“看什么”
“你害羞样子。”
“”薛嘉禾更不想理他了。
“你耳朵也红了,我看得见。”容决又说。
这个突然变得有恃无恐男人有完没完了
薛嘉禾恼怒地抬起头来,另一手从石头旁揪下几根凌乱野草,看也不看地就往容决脸上糊去,“看什么看”
容决反应快得叫人咋舌,他稍稍向后一仰便正好错开薛嘉禾手掌心,另一手便恰好握住她手腕停在半空,野草夹杂着不知名白色小花从两人中间哗啦啦地落下,像是雨幕。
容决低沉嗓音中带了几不可闻笑意,“那你倒是自己别脸红。”
第110章
薛嘉禾咬牙想了会儿,干脆地反击道,“你脸红的时候,我可不曾调侃过你。”
容决顿时敛了笑意,“我什么时候脸红过?”
堂堂摄政王怎么可能有脸红的时候。
“你……”薛嘉禾闭了闭眼,到底自觉脸皮比不过这人,索性抽手不跟他纠缠,“该回去了,你松手。”
“等等,”容决只松了一边的手,“收了我的礼再走。”
拒绝的话在舌尖绕了一圈还是没说出口,薛嘉禾瞅了眼被容决直接塞进她手心里的印章,手指移到一段摩挲底下的刻印,扬眉,“你手上多的几道伤口就是为了刻这个?”
容决摸摸鼻子,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夹带着点像是没想到薛嘉禾能发现似的尴尬。
果然不是什么洗手作羹汤,比起容决下厨,还是他刻了个章听起来更顺畅些。
薛嘉禾仍旧不懂玉,不过摸着温温润润,又是容决送出手的,想必一定是块好玉。
摸了三两下没探出这是什么印章,薛嘉禾便举手对着月光照了照,“刻的什么?”
“你一直没要私印。”容决道,“长公主的印留在了汴京,我想你总需要个私印随身带着。”
薛嘉禾仔细一向,自己在汴京时确实回绝了内务省制作私印的要求——实在是她也没有需要用到私印的地方,摄政王府里什么都有,宫中和蓝家还时不时送东西来,她没什么缺的,也不想自己去买什么。
容决讲得冠冕堂皇,薛嘉禾还真以为他是顾及到她到陕南后身份不同才做了这份准备,便领了好意,就连容决看她收下印章后隐隐松了口气的表情也没注意。
等第二日薛嘉禾起身后对着日光再看印章时,才发现这印章不仅仅是底下刻了字,顶上也有一处雕刻。
她盯着这印章顶上的刻印看了会儿,也不知道这是个字还是画,总归有点眼熟。
眼熟得好像她不久之前刚刚在什么地方见过……
想到这里,薛嘉禾倏地站起身来,将幼帝送来的手诏盒子打开,掏出里面容决立的字据一看,果然在一排容决的印章指印里看见了一模一样的一个图案。
“绿盈,”她头也不抬地唤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绿盈快步过来凑近了看向薛嘉禾指尖点的地方,道,“这是摄政王的私印,只一个容字,原本容家人不少在用的,先帝抄了容家之后,世上便应当只有摄政王一人用着了。”
薛嘉禾翻转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私印,指腹从凹凸崎岖的刻痕上划过,轻笑了声,“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