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寥记——僵尸嬷嬷
时间:2019-09-29 07:16:22

  漱玉面色苍白地回头看了眼,闷声往前走。澜微跟上去拉住她的手,又朝宁掩勉强笑了笑,尽力圆场:“天晚了,我们送玉玉回去。”
  宁掩无所谓,吊儿郎当抱着胳膊走在边上。三人回到凤池街,一路喧闹拥挤,孩子们光着脚满地乱跑,竹竿上高挂灯烛,酒醋味里隐约夹杂着桂花香,灯下有老人下棋,勤劳的妇人在为晚归的汉子做饭,路过门户,飘来油腻味道。宁掩皱眉,暗自忍耐。
  漱玉家灯火通明,街坊叔伯婶子坐在堂屋摇着蒲扇七嘴八舌。
  “我早说那不是个东西,连自己媳妇都杀。”
  “最可怜玉丫头,才十七岁,人又乖,又会读书,偏偏摊上这种人家。”
  “谁说不是。”
  ……
  三人停在院门口,漱玉眉心紧锁,低声对澜微道:“你回去吧,我这边还有事。”
  “那你休息几日,我替你向先生告假。”
  “嗯。”
  澜微担心她,不舍得走:“玉玉,我……”
  宁掩忽而揽住她的肩:“行了,人家不需要你,何必自讨没趣?”
  漱玉依然对他视若无睹,听到这话也当耳旁风,自顾进门去。
  “玉玉回来了。”众人涌上前:“好姑娘,可担心死我了。”
  家里已经收拾干净,地上血迹也擦掉了,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脑中茫然恍惚,不知是梦是真。
  大家劝慰一番,事发突然,当下讨论不出所以然,晚上漱玉宿在隔壁乔婶家,睁着眼睛,一夜到天亮。
  几日后,官府通知漱玉领回黎娘遗体,街坊们凑钱买板造棺,办了三日丧事,之后送到城外破土埋葬。
  送完殡,漱玉再没去书院上学。澜微找了她好些天,家中无人,清灰冷灶,比邻亦三缄其口,称不知其去向。
  “她的东西都还在,”澜微告诉宁掩:“我就在门口等,不信等不到她。”
  于是从黄昏干坐到夜深,不见人影,直到家中仆人提灯寻来,说老爷夫人已经动怒,要她立刻回去。澜微无法,只好随他们离开。
  子时过后,凤池街像一片荒凉坟场,凄冷残破,无人问津。瘸腿的野狗消失在深巷拐角,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高喊:“平-安-无-事——”
  就着明亮月光,漱玉形单影只,到家门,直接推开,反正没什么好偷的,整条街都是如此,穷得可以夜不闭户。
  她径直走向偏房,回自己屋子,先点了灯烛,坐在桌前,刚把荷包解下,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她警觉地望向里间床榻,竟看到有个人躺在那儿。
  漱玉瞬间屏住呼吸,取下头钗紧攥在手中,执灯慢慢走近。
  那人一腿伸着,一腿扒开,懒散嚣张,漱玉瞧这身形已猜到六七分,烛光照到他的脸,果不其然,是宁掩。
  睡得还挺香。
  漱玉面无表情立在床边看着他。
  从考入县学那日起,第一次见到此人,直至今时今日,似乎从未得过他半分好脸色。当然了,他只是尤其的看不惯她而已,对别人,比如澜微,还有那些家境优渥的同类,他从来嬉笑怒骂,左右逢源。
  如果因为她贫穷,如果因为她孤僻,格格不入也很正常。宁掩在书院与其他穷学生同样不甚亲近,素日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唯独厌恶漱玉,好几次当众翻脸。
  漱玉亦厌恶他至极。没有缘由,没有因果。
  她也并非天生孤僻,初入县学那会儿分明踌躇满志,对晦暗的人生有了信心,虽然穷,但没有丝毫自卑,因为前途可期,她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什么。
  第一天上学,冬季,阴雨天,她坐在澜微后头,先生还没到,宁掩那帮富家子弟乌怏怏的簇拥而来,每人身后跟着两三个书童撑伞,说说笑笑,好大的阵仗。
  在漱玉眼中高雅庄重的学堂于他们来讲仿佛酒楼茶肆那般。
  公子们落座,小厮们赶忙伺候手炉和脚炉,书箱打开,笔墨纸砚一应都是上好的,提盒里备着点心,包裹中还带了狐裘大衣、貂鼠风领,用以御寒。
  先生来时,书童小厮纷纷退到后廊下,各自玩去。
  漱玉记得那日先生讲《中庸》,又以“至诚”为题,命他们做一篇文章。她写得快,搁笔后拿着习作递交上去。
  谁知经过宁掩,竟不慎将他的砚台碰落在地。
  正埋头书写的学生们怔住,默不作声望过去。
  漱玉不明白怎会有人将砚台摆在桌沿,那么靠边的位置。她低头见衣角被蹭上大片墨汁,虽不是新衣,却是她最好的一件,于是当即沉下脸,掏出帕子去擦。
  宁掩起先没吭声,看她身量纤纤,衣着俭朴,鞋子还缝补过,实在上不得台面。长相也清清淡淡,像这冬日夹在细雨里的雪,又冷,又干净。
  他念其家贫,又是个女子,心中不想计较。谁知这时却被她瞪了一眼,若没看错,那目光竟带有几分鄙夷,细眉微拧,一眼过后继续擦拭她那件寒酸的袄子。
  宁掩缓缓往后靠,脸色阴沉,冷声道:“捡起来。”
  漱玉掀起眼皮,撞入一双漆黑瞳孔,几乎刹那间被他眼里的傲慢和厌恶淹没。
  周遭众人静静悄悄,大气也不出,屏息看戏。
  宁掩原以为她要发作,毕竟自诩清高的人最看重他们可怜的自尊,心思敏感,受不得半点屈辱。
  他等了会儿,没曾想漱玉只是面无表情扫一眼,什么也没说,拾起那方端砚,放回桌上。于是宁掩看见她粗糙的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沾上墨汁,脏得理所当然。
  搁下砚台,漱玉转身走了,她似乎没把他的傲慢当回事,也没把他这个人放在眼里。
  宁掩感到一丝挫败,堵在心口,不大舒服。
  县学为官府所办,名额受限,需通过县试才可入学。依照规定,一登癝册,生员们的饭食和习学费用皆由官府供给,有的地区以银代粮,每人每年发给饩银十余两,或在赋税中抵扣。
  如宁掩那般家境的学生自然不在乎那点儿贴补,但对漱玉来说却要靠癝粮填饱肚子。
  晌午用饭,都在膳堂,那时朱槐常克扣县学官费,于是学生们吃得清汤寡水,很久才有一顿鱼肉。宁掩等人不吃膳堂的饭食,他们的午饭都由小厮从家里送来。
  初春某日,遇游三郎生辰,游府在酒楼订了精致美食,送到书院,让他请同窗好友一起庆生。
  宁掩留意漱玉,果不其然,她并不领情,仍旧端着托盘去厨娘那儿打饭。游三郎爱张罗,也好面子,看见有人独坐角落,便特地招呼她来大桌,与众人一同热闹。
  漱玉婉拒说:“不用了,我吃这个就好。”
  游三郎打量她面前的饭食,不解道:“稀饭,丝瓜,咸蛋,你就吃这些啊?”
  漱玉没回应。
  这时宁掩轻笑说:“人家清高,习性俭朴,自然瞧不上这些大鱼大肉,俗嘛。”
  游三郎皱眉:“吃得好有什么错?难不成非要过得像个乞丐才能彰显品性?如此孤芳自赏,可知《管子·法法》有云,钓名之人,无贤士焉。”
  宁掩语气懒散:“谁知道呢,也许并非孤芳自赏,而是由奢入俭难,吃了这一顿,以后面对清粥小菜可如何下咽?”
  游三郎道:“这有何难,日后我让家里多备几道菜便是,也没几个钱。”
  宁掩瞥着漱玉:“你肯给,人家未必肯要呢。我也就说说而已,或许人家吃惯了稀饭咸蛋,当真喜欢呢?”
  众人笑起来:“不会吧,那东西真有人喜欢?”
  宁掩嗔怪地“啧”一声:“各有各的命,别这么以己度人。”他说着伸长脖子打量:“我瞧着挺好,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尝穷人家的粗食,倒也新奇。”
  身旁好友闻言相互推搡:“好啊,你去试,快去。”
  “你去你去,我才不吃那个。”
  漱玉脸色发白,胸膛起伏,深吸一口气,搁下筷子,端着碗朝那桌走去。
  游三郎忙起身张罗:“来,快挪个凳子。”
  漱玉走到宁掩跟前,看着他,冷若冰霜。
  “怎么了?要我让座?”宁掩以为她想跟自己吵架,正笑着,谁知漱玉竟抬手将碗扣在他头上,半凉的稀饭从头发流到下巴,满脸黏腻。
  “好吃吗?”漱玉冷声问:“新不新奇?嗯?”
  宁掩定在当下,不可置信地懵了半晌,缓缓抬手,取下碗,然后起身揪住漱玉的领子,几乎把她提到自己跟前,英俊的面容因怒火变得扭曲:“你他妈……”
  漱玉仰起脸,目光半分不退。
  同窗们一拥而上,死死拉拽宁掩,按住他攥得发白的拳,又哄又劝。
  两人被强行隔开,漱玉若无其事拍拍衣领,再没看他半眼,也不管他怎么骂,怎么吼,她充耳不闻,自顾自的走了。
 
 
第29章 (配角)
  想到那时他怒火中烧的样子,气得头发都快炸起来,却被人按着动弹不得,漱玉不由一笑,心想也是可怜。
  床上直躺的男子似乎有所察觉,眼睛微动,醒了过来。
  她挪开视线,去把烛台放到柜上。
  “哟,你还知道回家呢。”宁掩嗓音带哑,伸伸懒腰坐起来,在昏暗光线里打量她。
  漱玉回过身,笑意已不见踪迹,面色如往常那般冷淡:“出去。”
  宁掩没动,面无表情:“若非澜微嘱托,你以为我愿意来这种破地方?陈漱玉,你明知澜微会担心还给我闹失踪,谁惯的你啊?”
  她说:“滚出去。”
  “……”宁掩一口气堵在喉咙,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盘腿坐在那儿,极力忍耐,脸色僵硬。她总是这个样子、总是这个样子,疏离,不屑,仿佛跟他多说一个字都是屈辱。
  “呵。”压抑过后,倒笑起来,他懒悠悠地躺回床上,胳膊交叠枕在脑后,二郎腿翘起,眼皮耷拉着看她:“我困了,你看着办吧。”
  漱玉对此无赖行为见惯不怪,转身往厨房走。
  宁掩听见舀水的动静,心想她是不是要拿水泼自己,毕竟这种事情她真的做得出来。
  如此屏息等了一会儿,漱玉并未进屋,而是烧了一桶水,提到后面去洗漱。
  宁掩定定看着墙上模糊的影子,夜里原本很静,此时墙外啪啪哒哒,是热水淋过她的身体,摔落地面的声音。
  怎会如此气定神闲地洗澡呢?
  宁掩觉得心烦,被人无视的心烦。
  不多久漱玉洗完进来,一边擦头发一边问:“你不走是吧?”
  宁掩充耳不闻,翻个身,对着墙壁睡觉。
  反正她还能拽得动他不成?
  漱玉撇一眼,拿起烛台和荷包走到外间,放置桌上,把钱全倒出来,一大把铜板,她仔仔细细地点完,用细线穿起,放回荷包,贴身带着,等明日存入钱庄。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斜照,她捏捏眉心,困顿疲惫,吹灭灯烛,静静悄悄走入里间。
  就这么站在床前看了会儿,漱玉默然脱下外衫,脱下布鞋,躺在他身旁,面朝着外边。
  从窗口望出去是幽蓝的夜,斑驳的泥墙,柿子树的枝丫,野猫跳上屋脊的影子。打更声又传来,敲着锣,这次喊的是:“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更夫渐渐走远,四下重返寂静,漱玉在半梦半醒之间敏感地觉察到宁掩翻身,过了片刻,后背温热,他贴过来将她搂住。
  漱玉睁开眼,望着地面幽暗月光,心里被一阵密不透风的温柔填满。
  她知道他醒着。
  等过半晌,漱玉轻轻转过去,埋入宁掩怀中,手掌穿过侧腰抱住了他的背。
  呼吸很轻,小心翼翼,动魄惊心。
  宁掩也知道她醒着。罢了罢了,既然两个人都要装,那便继续将这意外演下去吧。
  漱玉闭上眼。
  好累……
  就这一次,她想,这样也够了。
  ……
  宁掩直睡到日晒三竿才醒,身旁不见漱玉的身影,她已经走了。
  宁掩心烦,下床走到外头,见那桌上盖着竹制的罩子,掀开来,底下摆着一碗绿豆稀饭,两个鸡蛋,还有一碟咸菜。
  这是给他留的?
  宁掩口渴,端起稀饭呼啦喝了两口,凉凉的,天热正好解暑。
  他一直待在这里没走,直到晌午小厮来报,说已经找到了漱玉的踪迹。她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
  于是宁掩穿过三条大街,走入深巷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门口有两个壮汉把守,问过身份才许进入。
  庭中青苔遍地,角落长满一丛丛杂草,山石,枯井,桌椅,与寻常无异。厅内开两扇门窗,恍眼望去乌压压,闹哄哄,挤满人头。
  宁掩逛进去,只见红男绿女密密匝匝围聚在一起,这桌玩双陆,那桌摸牌九,还有的打马吊,斗促织,个个眼睛发绿,为金钱喜怒嗔痴,如同魑魅魍魉爬行在娑婆世界,形状难看。
  旱烟水烟熏得人头脑发胀,宁掩穿过人群,来到一张大赌桌前,目不转睛看着坐庄摇骰的漱玉,缓缓落座。
  她见他来,眉尖倏地蹙起,脸色发沉,接着很快挪开目光。
  玩骰子,不过是投注买大小,赌徒们沉浸其中喊得面红耳赤,宁掩加入,试了好几把,运气太差,不到一刻钟便输了上百两银子,厅内妓.女见其出手阔绰,纷纷投怀送抱,陪侍左右。
  而他似乎输得上了头,竟让自家小厮回去取银子,像是决心要翻盘的意思。漱玉冷眼看着,回身向堂倌耳语几句,叫他接替自己,然后绕过赌桌,拨开缠绕两侧的美姬,一把揪住宁掩的衣裳,冷声道:“你跟我出来。”
  他一个大高个,被她扯到厅外廊下,松了手,对上一张疏离的脸,眉目冷清。
  “你给我走,立刻离开这里。”
  宁掩笑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我输我的,与你何干?”
  “你以为自己很有钱是吧?”漱玉皱眉摇头:“这里是销金窟,隔三差五便有人倾家荡产,甚至赔上性命,你别在这儿胡闹了,回书院去,那才是你待的地方。”她赶他走:“我还要做事,你若再进来,我会让人请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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