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掩握住她的胳膊,面色也逐渐变凉:“你在这里做事?朝廷禁赌你不知道吗?被抓住你就完了!”
漱玉撇撇嘴:“不会,这院子是租的,老板常换地方。”
宁掩死死盯住她:“所以你不念书,也不考功名了?”
“是。”漱玉冷道:“科举并非唯一出路,我想挣钱,想去京城,不想再每月靠那点儿癝粮过日子,活得像个乞丐。”
宁掩忽然感到无力,锋利的眉眼变得无措,他缓缓深吸一口气:“你要去京城。”
漱玉垂下头,神情压抑地默了会儿:“从小我就盼着快些长大,离开那个家,永远不回来。听闻京城民风开放,寻常女子可以如男子那般从事各类营生而不被诟病,只要敢闯,一定会有立足之地,我存够钱就走。”
宁掩薄唇紧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强硬道:“你要钱,我给你,别在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挣。”
漱玉别开脸,淡淡道:“我得进去了。”
“你试试!”宁掩揪住她的领子:“只要你敢进去,我立马通知官府抓人,不信你试试看!”
漱玉用力望定他,眼中倔强慢慢变作难过,双眸染上一层潮意,声音也只剩轻轻的微弱气息:“放开我。”
放开我。别碰我。滚出去。你给我走。
宁掩重重垂下头,胸膛起伏,松了手,后退两步,最后看她两眼,转身走了。
漱玉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过了好一会儿,压下翻涌的情绪,回到乌烟瘴气里去。
……
天气微凉的时节,漱玉收拾行囊,卖了房屋,准备赴京。临走前夕街坊邻居们借乔婶家摆酒,给她饯行。漱玉顾念大伙儿生活不易,将他们给黎娘办丧事的钱如数奉还。可乔婶趁她不注意,又把钱塞进了她的包袱。
次日清晨烟雾蒙蒙,漱玉带着香烛纸钱出城上坟,想着日后不知何时才会回来,这坟隔三五年总要填土修整,她已经和乔婶说好,到时走民信局汇钱回来,请他们帮忙。
陈提还关在县衙监牢,不日将被押送至府台衙门复审,有人劝漱玉还是去牢里看他最后一眼,也算顾念生养之恩。
依着规定,待人犯判决后官府需向家属告知判词,若家属在三百里外则不必告知,她去了趟衙门,也见了陈提,那厮怕死,嚎啕大哭,漱玉冷眼看着,只说了句“你死有余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最后一件事,得去孟府向澜微辞行。
漱玉虽出身贫寒,但她觉得自己还算幸运,成长在充满人情味的市井巷陌,长辈们都愿意关照她。在书院,又遇到澜微,一个发起怒来像撒娇的富家小姐,每当她不敢回家时,澜微就带她回孟府过夜,照顾周全。
“你这一走,书院再有老鼠该怎么办?”澜微开了个玩笑,漱玉想起那次在膳房,突然跑出一只硕大的老鼠,四下乱窜,女学生们吓得惊慌大叫,男学生们哈哈大笑,这时漱玉抄起凳子迅速砸中那畜生,接着拎起老鼠尾巴,随手扔到了外头。
有人发出嫌恶的啧声,避之不及。漱玉满不在乎,回过头,发现澜微一脸崇拜地望着她,赞叹说:“你好厉害啊。”
想到这儿,两人笑起来。
“相见总有时,等我他日入京会试,咱们又能在一块儿了。”
漱玉点头。
“你略等等,”澜微想起什么:“我去去就来。”
“好。”漱玉便坐到廊下石凳上,头顶树叶遮天蔽日,面前是一方小池子,水面漂浮落叶,隐约可见红白锦鲤游过。
她想起书院后园也有这样的水池,昏昏幽幽,落满枯叶,那时晌午她爱在舟上歇中觉,因地处幽僻,所以无人打扰,好像只属于她一个人。
却不知宁掩如何找到那地方。某日小寐,刚入睡,隐约感觉身下微晃,漱玉浅眠,猛地惊醒,睁开眼,看见宁掩双手撑在船沿,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你还挺悠闲。”他说:“这船原是我的,谁让你睡在这儿?起开!”
她从来隐忍,不爱与人争执,除非忍不住。
宁掩退回岸上,漱玉站起身,正要往前走,谁知他一脚踩晃着船板,口中不耐地催促:“快点儿,你还想赖着不成?”
小船晃得厉害,漱玉知道他故意整她,刚想出声制止,脚下重心不稳,哗啦栽进了池子里。
好在水不太深,漫过腰部,她浑身湿透,狼狈地站起来,扶着岸边的石头,这时宁掩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笑道:“唉呀,真对不住,天气热,你在水里泡泡也好。”
漱玉想爬上岸,可他那双脚偏堵在面前,不让她得逞。她仰头盯了片刻,没动怒,也没做声,只是抬起胳膊,把手伸向他。
宁掩诧异,想了想,蹲下身:“知道求我了?”
说着拉住了她的手,正要使劲儿,漱玉却抢先一步,猛将他拽进池子里,刹那间水花四溅。接着又趁他还没站稳,按住他的头,脚踩过他的背和肩,顺利爬上岸去。
宁掩呛了好些水,刚冒出脑袋便指着她骂:“你这个混账……”
一语未了,漱玉抓起石子砸他脑门,砸完转身就跑。等宁掩湿漉漉地从池子里爬上岸时,她已经跑得没影了。
想起当时的情景,漱玉噗嗤一笑,那人每次想方设法地整她,总被反杀,弄得狼狈不已,真是个傻子。
笑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摇摇头,眉眼间的神色黯下去。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当是澜微来了,回过头,看见那人脚踩落叶,略停下步伐,与她对视,再缓缓靠近。
“你今日走?”
“嗯。”
“怎么不说一声?”
漱玉低下头:“上次见你生气,以为你不想见我。”
“怎么会。”宁掩已经没有兴致再挖苦她,欺负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托起她的手,塞入一张银票:“这个你拿着,两年之内还我,不收利息。”
漱玉眼眸微沉,一时不语。
他僵硬道:“你若不肯要,我便打断你的腿,让你走不出平奚县。”
漱玉深知这是他放下自尊才会说的话,怕被拒绝,所以故作威胁。她抬头望着,深深凝视这张面孔,靠近一步,踮起脚,双手攀着他的肩,轻轻碰上了他的唇。
宁掩闭上眼,手伸向后面环抱她的腰,紧紧搂住。
身子有些发颤,不知是谁在抖,心口酸涩,越欢喜,越难过。
不多久她退开,低声说:“我在京城等你。”
因为这句话,宁掩几乎失控地将她按在自己怀里,不想松开啊,不想让她走……
漱玉也闭上眼,脸颊贴着他的脖子,心里舍不得,又在那里蹭了一下,然后慢慢推开。宁掩感觉她的手从肩上滑下,在胸膛停了片刻,接着离开了他的怀抱。
“我走了啊。”漱玉笑了笑,她平日极少展露欢颜,冷冰冰的一个人,笑起来竟温柔成这样。
宁掩没法动了,只能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摸向胸口,从领下掏出一张纸,是方才那张银票,她还是没要。
宁掩摇头一笑,忽然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有了那个吻,那个拥抱,足以让他回味许久,快活许久,直到重逢的那日,这漫长的等待不会太过难熬。
他们相信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等你,很快。
第30章
宏煜不在,意儿公务繁重,每日散衙后便回内宅歇息,再没去后园子逛过。且他走前又命人修缮园林,工匠们日日在里头动工,嘈杂得很,于是更加不愿去了。
天气渐凉,掌灯后格外的静,夜风拂过幽深庭院,意儿正静坐在灯下做香袋子,这时听见阿照的声音,她一个激灵忙将手中针线藏入枕下,接着起身走到窗前,正好瞧见那丫头从外面回来,蹦蹦跳跳,心情甚好。
意儿胳膊搭在窗沿,笑问:“不是和敏姐出去吃酒么,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阿照冲她眨眨眼,绕过窗,掀起竹帘走入屋内,一屁股坐到软塌上:“你不知道,其实今日并非我约敏姐吃酒。”
意儿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阿照神秘兮兮地偷笑:“梁先生让我帮忙,到酒楼我便找个借口溜了,让他们单独相处,多多了解彼此。”
意儿闻言略微皱眉,倚在窗边摇头轻笑:“梁玦给了你什么好处啊,你就这么把敏姐给卖了。”
阿照一愣,忙坐起身:“我只是想撮合他们,什么好处都没拿,人家梁先生有才华,有诚意,难道还配不上咱们先生?你就不想看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意儿那双凤眼斜撇:“敏姐说她对人家有情了?如此自作主张,你就不怕把她往火坑里推?”
“梁先生怎会是火坑?”阿照觉得可笑:“不跟你扯了,我洗澡去,身上黏黏的不舒服。”
“哦。”意儿盯着她出门,确定人走远了,忙至床前,从枕下摸出那半个香袋,笨手笨脚地调整里衬,穿针锁边。没一会儿阿照洗漱完,换了衣裳,湿着头发,跑来她房里赖着不走。
意儿不得不放下活计,装模作样地翻书。
“姐,今晚我跟你睡。”
“不行。”
“为何?”阿照蹲在她身旁撒娇:“我有话跟你说,让我睡这儿吧,好姐姐……”
正说着,院子外头传来叩门声,意儿一听,怪道:“敏姐回来了?”
阿照皱眉:“这么快?不可能。”
两人忙到窗前张望,只见小丫鬟开了门,宋敏面无表情地走进来,目色清冷,双瞳如寒潭之水,深不见底。
“你完了,”意儿摇头微叹:“我从未见过敏姐这般脸色,一定气得不轻。”
“不会吧?”阿照忧心忡忡地打量那道背影。
意儿一边往外走,一边指着阿照,煞有介事道:“乱点鸳鸯谱,你会遭报应的,等着先生找你算账吧。”
“啊……”阿照俩爪子颤了颤,苦兮兮地巴望她:“那我该怎么办啊……”
意儿没搭理,提着灯笼出去,原打算找宋敏聊聊,这时却见梁玦大步走来,绷着脸,直冲冲地往里闯。
“诶,”意儿忙上前用灯笼挡住他的去路,笑道:“梁先生这是怎么了,怒目金刚似的,我们这儿有人得罪你不成?”
梁玦沉声道:“我找宋敏。”
意儿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脸上客气地笑着,回道:“她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梁玦几乎立刻打断:“如果我现在非见她不可,赵大人是否要拿出长官的身份命令我滚出去?”
意儿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诧异地张着嘴,又见他面色阴沉,不太对劲,灯烛挪高一照,原来左脸挂着红印子,指痕清晰分明。
意儿眉尖拧起,沉声问:“你把敏姐怎么了?”
梁玦没吭声,低头拍拍袖子,不知为何笑起来,冷冷的:“梁某自认有几分才学,论人品虽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也绝非卑劣之徒,论样貌更没长成歪瓜裂枣,而且家世清白,怎么到了宋先生眼中便一无是处、如此不招待见了?我实在不解。”
意儿上下打量,心想都挨耳光了,还说自己不卑劣。
“敏姐为人最是清雅沉静,能惹得她动手,也算你的本事了。”她说着轻嗤一声,斜斜地瞥了两眼:“男女之事强求不来,既然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何必自讨苦吃呢,你说对吧?”
梁玦瘦削的脸颊在暗影里显得愈发冷峻,他望向偏房萤萤烛火:“赵大人,也许你根本不了解她。”
“是吗。”
梁玦收回目光:“方才是我冒犯了宋先生,还请代我转达歉意。”
意儿点头:“那就好。”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梁玦轻笑:“她的巴掌,我受用得很。”
“……”
偏房很静,始终悄无声息,梁玦的手在袖子底下握紧又松开,细细一层薄汗,如他今夜的心境那般凉。
叹口气,他终究不够强势,舍不得咄咄逼人,反正日子还长,他有的是耐心。
“宋先生晚上什么都没吃,劳烦大人张罗一些饭菜,清淡为好。”
意儿暗暗叹气,“嗯”了声,目送梁玦离开。
阿照因为心虚,不敢面对宋敏,仍躲在这边没走。等小厨房做了宵夜送来,意儿给她留了一荤一素,其他的亲自端去宋敏房里。
“先生还在生气呢?”她笑眯眯上前:“梁玦已经知错了,有我在,谅他也不敢乱来,敏姐若不解气,明日我再找他细细算账。”
闻言,宋敏很弱地笑了笑,她坐在灯下,穿着秋香色衣衫,长发垂落后腰,薄薄的肩,清冷的脸,微暗里显得有些孱弱。意儿恍惚愣怔,突然想起梁玦的话:也许你根本不了解她。
是啊,若非先入为主,只把她当做幕僚,当做先生,而从女人的角度去看,敏姐那张鹅蛋脸分明生得妩媚清丽,桃花眼,尖下巴,小小的唇,只因不施粉黛,加之仪态端庄,而削弱了女子的娇气。
“方才也怪我鲁莽,不该动手。”宋敏放下手中诗集,其实她也不知翻到了哪页,心里一直有些乱。
“明日我会向梁先生赔礼,”她一边说着一边斟茶:“大家都在衙门里共事,到底该和气些才好。”
意儿将饭菜从食盒里拿出来,轻声道:“敏姐切莫委曲求全,也别想着替我留人情,倒让自个儿不痛快。只要你不愿意,没人能勉强你。等宏煜回来,我定会让他管束梁玦,不许那登徒子再纠缠骚扰。”
宋敏微愣,向她解释道:“没有,梁玦没什么坏心眼,只是有些年轻气盛。他到底是宏大人身边最重要的幕僚,你别为了我这点小事得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