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嗯?”
  “儿臣长大了,也会像您保护儿臣那样保护和娘娘的。”
  王疏月冲着他柔软地笑了笑:“你啊,长大了,要为你皇阿玛分忧,要保护你的额娘和皇额娘。”
  “那和娘娘呢?”
  “和娘娘啊,有你皇阿玛保护就很好。走吧,风大了,跟和娘娘下去了。”
  “好。”
  张三营行宫摆了大宴。
  十八爷在众多皇室子孙之中拔了头筹,独猎了二十只野兽,其中有一只黑瞎子,在合围得时候被他一箭洞了眼睛。他是先帝爷最小的一个儿子,如今也不过十七岁,皇帝为此十分欢喜,在宴上大赞其勇。
  宴中的人却多少有些唏嘘,上回围猎,独杀黑熊的人,如今已经被皇帝断了手指,关在三溪亭,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拉弓了。但这毕竟是皇家的事,再唏嘘表面上也要随着皇帝的心意去表演。
  好在,宴上蒙古王公的心都不在皇帝的这些兄弟之争上,他们族中的女儿做了大清最尊贵的女人,哪怕这个皇帝在蒙汉之间偏袒汉人,但这到还不至于引起不臣之心的,唇齿相依,他们要的是皇帝的一个态度。
  这边正奏“什榜”(一种蒙古乐曲)。十几个蒙古的女人为皇帝献舞,皇帝却一直在和十八说话,偶尔和着众人鼓掌的节奏,那么应付性的拍两三下,看得太后十分无奈。
  其间,科尔沁的达尔罕王代表蒙古诸部向皇帝进宴。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脸上都起了酒色。
  张三营的天气比东庙行宫要冷。
  夜里的风一吹,松格台吉也有些上头。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被皇帝斩杀,谁知皇帝非但没有杀他,还将他带到了张三营的大宴上。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为丹林部争取人心的好机会。
  于是顾不上自己如今这被皇帝掐着脖子的处境,将杯子往酒案上一拍。
  吓得他身旁替他斟酒的宫人翻了酒壶。
  “酒都端不好,赶紧给爷滚。”
  歌舞停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望去。十二起身道:“台吉是对今晚的大宴有什么不满之处吗?”
  松格台吉站起身。
  站在皇帝身旁图善立时就要拔刀,却被皇帝一把摁了回去。
  “大清皇上,我丹林部敬献的九白圣骆驼被杀已有几日,您却一直不肯处置有罪之人。实辜我丹林部的诚心。”
  十二忙喝道:“松格台吉,这是在皇上的大宴之上,你不得……”
  “无妨,十二弟。朕听他说。”
  舞者和乐者尽皆退下,宴中央就剩下松格台吉一个人了。
  他自认丹林部此次在蒙古各部心中,占了礼和理的上风,皇帝才是那个有意挑战的人。因此虽是在皇帝桎梏之下,话中气焰不弱。
  “臣听说,杀我们白骆驼的人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而是您的和妃!”
  此话一出,席上哗然。
  大多数都只知道皇帝这回待了皇后和顺嫔一道来围猎。而和妃……就是皇帝新封的一位汉人妃子啊。皇帝竟把她带来了,而且,竟然是她杀的白骆驼。
  喧声四起。
  几旗的首领中不乏有人愤然放盏。
  王授文坐座位上,心里跟油煎似的。他忍不住拿眼睛去看皇帝。皇帝捏着酒杯没有说话。
  他正乱。却听帐外张得通的声音道:“皇上,和主儿来了,给诸位王爷,大人大们进宴。”
  王授文听了这么一句话,简直是魂都要飞出去了。
  皇帝却点头应声。
  “传。”
 
 
第59章 如梦令(三)
  众人一道往帐前看去。
  太监们在前面让开一条道,帐外点着二十几盏照明的灯,刺目晃眼。
  瘦弱的女人从灯后走了出来,她穿着葱绿色春绸氅衣,外罩一件嫩黄色夹绒滚雪狐毛儿边的芙蓉绣坎肩。
  的确与在场的蒙古女子不一样。
  她身量轻小得多,皮肤白得耀人眼目,汉人女子缠足的传统,逼得她每行一步都有弱柳拂风的孱美。
  皇帝将酒杯往案上一放,示意张得通斟酒。而后掐杯斟酌着她今日的装束。
  总得来说,皇帝的话,她王疏月还是肯听的。
  只要是皇帝给王疏月穿戴上的东西,无论她喜不喜欢,她都会听话地穿戴起来。
  在皇帝眼中,她这一身很是明快,和他今日行服极其相衬。
  他心满意足,见王疏月也正向他看来,便冲她爽快地点了点头。
  王疏月伏身向皇帝行过大礼,周遭鼎沸的人声炸在她耳便,有些言辞激烈,有些则在顾左右而言他。但这些声音都没有办法从整块的喧闹之中突出出来,只是混乱地在其中沉浮。
  入宫以后,这也是她头一次独自迎向这么多的人,直面前明的汉臣与蒙古贵族之间无解又混沌的矛盾。
  可她实在很庆幸。
  皇帝没有霸地得把她挡在身后,相反他适时地让开了身子,站到了她的身后。
  但无疑,他仍然是王疏月此时最大的支撑。王疏月未必知道皇帝已经调动多布托在四川军队,科尔沁的蒙军也整装待发,准备与大清协同讨伐丹林部。这场征伐在她这一身葱绿嫩黄之后,寒光闪闪地蛰伏着。
  因此,女人那细腻的心思,要为自己,为大阿哥讨回公道的执念,立在皇帝的“文治武功”之前,恰若冷月梅花映衬于江山万里之中。于是皇帝这一步退得,真有几分“战则赠刀剑,败则遗怀抱”的风流豪气。
  王疏月将目光从皇帝脸上移开。
  转身向着松格台吉走去。
  松格台吉并没有见过王疏月,他原本以为皇帝要维护这个新宠的汉妃,压根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让她径直走到人前来。他也没有想到,王疏月竟然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人,要说她能独杀那只白骆驼,似乎牵强了。
  “我知道,我失手杀了九白之一,台吉与诸位王要求皇上处置我。”
  她在松格台吉面前开了口,人声陡然平息下来。
  “我并不敢求皇上庇护,但也想为自己的过失,做些弥补,这才求皇上让我今日前来,为诸位进宴。进宴罢,我自会向皇上请求处置。”
  达尔罕亲王在旁道:“这可是娘娘亲口所言,在座的诸位王公,文武官员可都是听得亲清清楚楚。”
  “是,我绝不食言。”
  说完,她稍稍退到一旁的,开口道:“何公公,端上来吧。”
  外面候着的何庆高应了一声。
  奉食的宫人鱼贯而入,素白的瓷盘上盛着烤得焦香的肉。王疏月让了一步,宫人们会意,上前来将素瓷盘一一放于食案上,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王疏月亲自端起其中一盘,弯腰放在松格台吉面前。又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香料,反手扣撒在盘之中。而后直起身来,淡声道:“台吉,请。”
  松格台吉看向那盘烤肉,不由得背脊起了一阵冷汗。
  从切开的那一面来看,那肉质发乌红。他猛然想起看守白骆驼的守卫给骆驼喂狂药后向他汇报时说的话:“药烈,会至骆驼血脉冲断而亡,其后则看不出有中毒之状,唯似力竭而死。”
  普通的骆驼肉,放血烤熟之后,都是土黄色的肉质,唯有那血已渗入肉中,干涸不出的死肉,烤出来的才是这个发乌的颜色。松格台吉的手暗暗握紧,额上渗出了汗来。
  “这是……什么。”
  “炙肉。”
  “你……”
  “对,是我亲自调和香料,亲自熏烤。”
  皇帝突然用筷子挑起那块肉,见外面那层肉皮被烤得跟焦炭一样黑,不由哂道:“王疏月,看得出来是你亲自的烤的,若是御膳房的人经得手,朕今儿就把他们都发派了。”
  他一面看一面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烤得跟个炭一样?能吃?”
  王疏月回头,仰起脸看向他:“皇上,都说兽肉粗糙不易熟,奴才以前也没见过,火候拿捏不好,是烤得糊了些,您说不能吃,那您就别吃了,这本就是奴才进给诸位蒙古王公的心意。”
  皇帝一手撩开那块肉,向椅背上靠去。
  “好,朕不吃。朕看着就没胃口。”
  皇帝这么一说,松格台吉就更慌了。皇帝不吃,就证明这个肉真的是那只被下过药的疯骆驼身上的,这个和妃,难道是和皇帝已经筹谋好了,要拿捏整个蒙古王公吗?
  脚有些发软,他不得已,只得跌坐回去。
  王疏月仍是一副恬柔的模样,褪下手上镯子,轻轻挽起袖口来,那细而柔弱的通草暗袖被挽折起来,露出一只仍余下青痕的手腕。
  她走到食案旁,静静地拿起刀,细致地切下一片肉来,送到他面前。
  “台吉,我说过的,进完这一盘,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您请。”
  松格台吉死死地盯着那盘肉,在座的蒙古王公也都盯着他。
  他受不住那些目光,不得不颤着手去摸手边的筷子,一面抬头向王疏月看去。
  王疏月仍旧维持着平宁的面色,柔软的雪狐毛在其肩头轻轻地摇动。看着他的手在那双筷子上龃龉,却一直不肯捏起来。便回身朝坐在下面的父亲看去。
  父女目光一相撞,即便王授文并不全然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父女之间的默契仍然是在的。
  “松格台吉,皇上让和妃娘娘亲自进宴,您若再不吃,就是对皇上大不敬,岂不是抹杀了你们首领让的你来敬献九白的臣服之心了。”
  他又端着那副官腔开口。
  这也是蒙人最厌恶的腔调。
  松格台吉正憋得慌。
  “你这个前明老猴……”
  一句话未顶完,却听十二道:“前明早已覆灭,如今在坐的文武大臣,都是皇上的臣子,你仍以‘前明’二字分划又是什么居心。”
  松格台吉窒了声,再看面前的王疏月。
  她安然自若地处在争执之间,松格台吉也不知道,她明明一言未发,是怎么原本在她身上焦点悄悄挪到自己身上去的。
  “您请。”
  仍然只有这句谦虚温顺的话,带着汉人安宁的修养。举重若轻,令他头皮发麻。
  她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逼他吃这块毒肉。
  达尔罕亲王实在忍不住了,他们都是蒙古旧藩。大清入官染了汉人酸腐气儿也就罢了,他丹林部的人在宴上跟个女人腻歪什么呢?吃了□□那女人请罪,让皇帝摆明白他重蒙古的态度才是要紧。
  于是他走出席,粗声道:“我说,你怎么也跟个女人一样,骆驼肉而已,烤得是不好,但也不至于像逼你松格台吉吃石头一样吧?”
  说完,端了一碗酒剁到他面前。
  “吃啊,吃了跟我再干一杯。别跟姑娘似的。”
  “达尔罕王,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女人是什么险恶用心,她这块肉有……”
  “有什么。”
  王疏月的目光轻轻一闪。
  松格台吉一怔,被达尔罕说得没了脸,差点把要命地话给说出来了。
  “你……我们丹林部的人从来不吃骆驼肉!”
  “骆驼肉?松格台吉,你怎么知道这是骆驼肉,这明明是马肉。”
  “我……”
  话已至此,松格台吉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索性道:“我们丹林部的人,连骆驼和马肉都分不出来吗?”
  十二道:“被和妃娘娘烤成炭的肉,台吉未入口也能分明,佩服。”
  王疏月亲自取筷夹起那片肉送到他眼前:“台吉入口一尝,便知是马肉还是骆驼肉。”
  松格台吉真的是忍无可忍,一把将那块肉打掉。王疏月没站稳的,身子也跟着偏过去。
  张得通眼看着皇帝手上爆起了青色经脉,好在何庆眼明手快,忙上前扶住了王疏月。
  在坐的蒙古王公也看不明白。
  管它是马肉还是骆驼肉,这松格台吉又是喝斥,又是动手,也不知道在矫情什么,偏偏就是不肯下口。
  一时之间,议论声地起来。
  王疏月摆开和庆的手,用手绢拭了拭袖口的油腻,端端地立直身。她并不强势,像一团轻絮一样立在篝火旁,好像随时都会被烧化。
  皇帝笑望着那个瘦弱的身影。
  那一身艳明就是衬她,衬她执软刀的那股韧力,直戳得松格台吉退无可退。虽汉人们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皇帝从前也认这句话,但遇见王疏月之后,他又觉得,并不是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相伴一辈子,若后妃的智慧不足以理解他的人生,那称孤道寡就真的是人间帝王的诅咒了。
  望着那身葱绿嫩黄,皇帝突然有了种“赠尔战袍”的快感,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傻得很,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抓过酒壶,给自己满了杯。
 
 
第60章 如梦令(四)
  而此时松格台吉被这一块女人送上来的□□得快要疯了。
  周遭质疑声四起,有人是甚至讥笑起他的忸怩来。
  达尔罕亲王道:“真是麻烦得很,我从来没听过你们丹林部不吃马肉的,来来,本王亲自伺候你吃一口,我们好听这位娘娘后面的话。”
  说着,抓起肉就要往松格台吉嘴里塞。
  松格台吉急得头上青筋都爆起,却抵不住达尔罕亲王的强势,喉咙里一哽,冷不防把那入口的肉吞了下去。
  他狠力推开达尔罕亲王,掐着脖子一番干呕,拼命想把那肉从胃里呕出来。
  “吃都吃了,台吉何必呢。”
  一盏茶递到了他的手边,仍然是那一只白净柔软的手,袖口已经扁了下来,遮住了手腕上的乌青,她用一种极得体的姿势端着茶杯,呈到他面前。声中波澜未起,从头至尾都是那一个柔软的腔调。
  松格台吉往后退了一步。
  “你敢用毒肉害我!你这个汉女!”
  王疏月放下端茶的手。淡淡地望着他:“这怎么会是毒肉。这分明是我亲自进呈的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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