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连忙坐直了身子。
皇帝看了一眼她藏在毡子里的那双脚,此时只在毡子下面露了一个边沿。
她今日穿了一双青色的鞋子,以此来配那身葱绿色氅衣。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光,忙朝毡子里一缩,就只剩下鞋头上坠着的一丝流苏还露在外头了。
“王疏月,朕什么没看,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王疏月没有说话,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皇帝收回目光,将那鹿肉翻了一面儿。
“王疏月,朕听说,要缠成这样一双脚,是要受些苦的。”
“嗯。”
皇帝听出她声音有些发翁,抬头道:“你怎么了。”
“没有,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什么事。”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曾为了奴才这一双脚争执过。母亲不肯让奴才缠足,但父亲并不应允。”
皇帝是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直白又坦然地说起自己的身子。
她出生在前明日薄西山的时代,生活在他的太平之治下,但她心中所持的东西,却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两个时代。
“你父亲为何会不应允。”
王疏月望向皇帝:“母亲对我的前途没有什么指望,但父亲不一样。主子,其实前明的女人也不是个个都缠足。但自成祖开始,凡官贵之家的女儿,都要缠足。以至于婚配相看时,这到也成了女子的一层显贵身份,与我们的前途相关。”
皇帝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他说不出来。
半晌才道:“朕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个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时候,朕不会让你缠足,你也就不会受这分闲罪。”
这话,皇帝说得并不是那么的笃定。
年代有年代的意识,万千百姓,传承多年的世家门第,权贵的审美,庶人的攀附,这些东西汇集成一个混沌却又统一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识而改变,哪怕这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
“我若再晚出生个二十年,遇见您的时候,您就已经老了。”
“你还敢嫌朕老?”
“不是,我想用更多的时间来陪您。”
说着,她端端地凝向他:“我比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要有幸。皇上,卧云的重修,也是我的重修。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是从卧云精舍开始的。我最开怀的一段时光是您在供养我生活。后来,我嫁您为妃,您又带我来了热河,看了普仁寺,见过桑格嘉措……”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垂下了眼睛,面色微微发红。
“所以,但愿时间能长久些,让我能好好的回报您。”
“但愿时间长久?王疏月,朕一直很想问你,你在怕什么,怕朕会杀了你,还是怕朕会不要你。”
王疏月裹紧了身上大毛毡子。
月光落了她一身,将那毡子上的细毛都照出了银光。她就在毛堆上露了个脑袋。
“我以前是很怕您的,从春环的死,到贺临断指,再到南书房里您让我掌嘴……”
别的皇帝到没什么感受,但是南书房那一件事,皇帝到是记得。
“朕那时对你是严苛了些……”
说完,他下意识地去看王疏月的脸颊。
“那你现在不怕朕了?”
王疏月明眸笑开。
火撩起的细风,暖烘烘地拂着她耳旁的柔软碎发。
“嗯,您不仅是个好皇帝,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
皇帝习惯了她的不着痕迹扎来的软刀子。这样柔软又坦诚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
他正在咀嚼这些话里的甜意。
却闻到了一阵焦味。
第一块鹿肉就这么烤成了炭。
皇帝赶忙将肉从火上取下来,用银刀切开,里面几乎看不见肉的肌理了。
皇帝对自己有些无语,索性丢了铁叉。
“张得通!”
张得通躲得远,这一时竟并没有听见皇帝唤他。
皇帝将要发作,却见王疏月用手拈起了他切下的那块肉,轻轻咬了一口。
“王疏月,你傻的吗?成这样了怎么入口。赶紧给朕吐了!”
王疏月非但没吐,反而咀嚼之后吞了下去。那滋味实在有些刺激。似乎每一个行大事的人,都会在生活上留一只笨拙的短腿。
王疏月忍着呛,开口道:
“您给我烤的,您可别吃。”
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好吃吗?”
“好吃。”
“给朕睁眼说瞎话!”
“奴才又不是第一次睁眼说瞎话。”
“什么意思,你还跟朕说过那些瞎话。”
“说得多了,但也说得很开心。”
皇帝果然还是习惯受她的硬话,一瞬间被抵得服服帖帖的,反而心里很自在。
反倒是她之前的话,皇帝反而不知道如何适宜地去回应。
不过他听懂了一个意思。
王疏月就是想告诉他:她喜欢他。而且还想要一直一直陪着他。这足以令他皇帝心美,抬头见月色都皎洁了。
“皇上,晚了。咱们回去安置……”
话没说完,她竟然打了个喷嚏。
皇帝忙将她身上的毡子裹紧,连人带毡一齐抱上了马。自己也翻身上马。
那马见是生人,长嘶一声扬了蹄。
王疏月忍不住惊叫了一声,随即吓得背都僵了。
皇帝笑道:“你这是第一次骑马吗?”
毡子里的人点了点头。
皇帝的手绕过王疏月的肩握住缰绳。却感觉到怀中的人僵得像块炭。
“你的背顶那么直,是要膈朕的吗?朕隔着毡子都能感觉到你的肩胛骨在抵朕的下巴。”
“可是…我…哎…您先别动别动…”
她的脚根本踩稳当镫子,手又被裹在毡子里,那马儿一定,她就找不见平衡了。一时间真是慌了。
“你把你的背给朕靠过来,朕搂着你的,你掉不下去。”
第62章 忆王孙(二)
王疏的腰背终于软下来,连人带毡子一道靠入皇帝的怀中。
那夜的星空十分璀璨,云全部被风吹散,抬头就能看见灿烂的星河。
人在原上,心也会跟着辽阔起来。
“主子。”
“嗯?”
“如果今日宴上,我输了您会如何。”
皇帝低下头来看她,也看周遭的山河。
无边的高草起起伏伏,像一个变化无解的阵。这世上其实不是没有一个人都必须从混动之中整理出头绪,大部分的人是可以随性而为,爱一个人也好,买卖物件也好,不用在在意世道章法。
但皇帝是解局人。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有人解得好,有人解得不好,因此就有了王朝兴衰,时代更替。对于皇帝而言,因为做了这个解局的人,很多东西就汇集了他一身。比如他狠辣地同手足争夺皇权,也呕心沥血地守着祖宗基业,他守祖宗基业,却也要让王疏月活得有生气,自在开怀。
“四川那边的多布托已经开拔北上,你输不输丹林部朕都要讨伐。不过如果你赢不了,也许朕要被安个‘色令智昏’的骂名。”
王疏月笑了:“那我岂不是有功?”
皇帝低头看向她:“对,你有功。要朕怎么赏你。”
王疏月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道:“我想想。”
“王疏月,朕……晋一晋你的位分吧。”
王疏月摇了摇头,转过身来对他道:“比起这个,我有一样更喜欢的东西。”
“什么。”
她温柔笑弯了眼目
悄悄握住它捏着缰绳的一只手。
“我不善言辞,但我很喜欢您。”
皇帝艰难地绷住下巴,但心里恨不得打马乐奔。
好在他身量比王疏月高,这才不至于让她看见他如今五光十色的表情。十多年的刻意冷峻的墙围一下子被王疏月掘开了一条口子,千言万语迸流而出,但不知道为什么,倒了嘴这个出口处时,却变成了一个字。
“哦。”
哦。哦是个什么东西啊。
皇帝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但话已经出口,怎么样也不能笑。
“主子……”
“别说话!”
“哦。”
她竟然也“哦。”
皇帝抬起另外一只没有被她握住的手,将她身上的毡子朝她头上拉去。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包起来。
“王疏月,回宫后朕要给你立规矩。”
“哦。”
“你……算了。”
他当真无话可说,毡中的人笑出声来,一下子被风送出去好远。
如铃般的笑声,风里不知名的花香,马屁股上招摇得意的尾巴,还有面红耳赤的男子,以及他怀中柔软的姑娘。
皇帝和王疏月在木兰最后的一夜,就被皇帝这么在马背上,稀里糊涂地颠过去了。
***
十月底。
圣架启程反京。于十一月初抵京。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回宫的那一日竟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王疏月亲手抱着大阿哥从大骆上下来,成妃在跪迎不敢起身,眼眶却红了一圈。听说木兰围场的事后,对于王疏月这个人,她真的再无话可说。
近年关,宫里就变得特别的忙。
皇帝更是因为丹林的战事,把自己仍在了南书房议所里。虽要过年了,府上忙乱,几个议政王大臣,以及王授文,程英这几个近臣却都还要日日在皇帝面前熬着。到了除夕这一日,皇帝终于封了笔。
王授文拎着自己的顶戴孤零零地走出乾清门。
还没出宫呢,就已经能闻到市井之中饭菜香气。
他一个人走出午门东偏门,府上的杠子在那儿等他。姓赵的家奴站在轿子前,正在看边上一个卖蒸饽饽的摊子,那滚滚的热气却把他也烘得孤零零,冷清清的。
王授文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来接他下朝的还是王疏月。
那日她穿着一身粉色袄子,梳着辫子,绑着正红色的璎珞。在风雪里俏得像一朵花儿。那会儿吴灵虽缠绵病榻,但好歹人还没有去,回去还能见见,听她糊里糊涂地说几句话。到底还像个家。
今年。
哎。太冷清了。
“老爷,咱们回府吗?”
“先不回。去三庆园听戏去。”
“哎哟老爷,今日哪里还有班子踏板啊。”
“没有,那就去吃酒去。”
他将手拢进袖子里,正要上轿子。
忽然见风雪里跑来一个太监模样的人。
他跑得头顶直冒热气,气喘吁吁地追到王授文面前。
“可算追上王大人了。”
王授文觉得他眼生,“公公是…”
“奴才叫梁安,是翊坤宫的掌事太监。我们主儿有东西要奴才交给大人。”
王授文看了一眼他手上的包袱。“梁公公,娘娘应该知道,宫中妃嫔是不能和官员私相授受的。公公还是拿回去吧。”
“王大人,您且放心,我们主儿是多么慎重知事的人,怎么会做有违宫规的事。这是万岁爷允准了的。您收着吧。主儿说了,她实在不忍心把这东西和宫里赏赐放到一处给您。”
王授文听梁安这样说。
这才将那包袱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口食盒。
他揭开一条缝,熟悉的味道便铺面而来。
韭菜蒸饽饽,甚至给他调好了姜醋汁水。
这气味浓郁的热气扑入雪中,一下子熏红了王授文的眼睛,熏酸了他的鼻子。他慌忙盖上盖子,舍不得失掉这食盒中一点点东西。
“娘娘有什么话吗?”
“主儿说,这饽饽她做不出以前夫人做的味道,但也有七八分的像,请老大人今日勿要饮酒,好好回家。”
王授文闭上眼睛,潮了眼眶。虽说是父女,但她长在长洲,小的时候也一直是吴灵在教养她,王授文不曾想过,她竟能把他这个做父亲的心绪全部猜透。
“是,公公去回娘娘,臣今日一定不饮酒。”
说着,他哽咽了一下。
“娘娘身子安好吗?”
“这些天像是不大好。许是天冷吧,周太医说娘娘身子寒,冬季最不好养。开了春就会好很多。”
“请娘娘保重好身子,家中人都挂念她。”
他说完这句话,又觉得难受。
家中还剩谁呢?吴灵死后,王授文没有再娶续弦,吴灵在时,他也没有的妾室。吴灵走后他甚至把她那一房的侍女都遣出去了。如今,定清还在外任上,家中除了他,就剩了几个小厮。说起来,他这一辈子也算是位极人臣,女儿又是皇帝宠妃,人人都指着他的门路升官发财,却不曾想,他把府上的日子过成了这样。
“欸,老大人,奴才会说给娘娘听的。奴才还有差事,就不送老大人了。雪天路滑,您老慢着些。”
翊坤宫中,皇帝命吴璟画的蜀葵地屏终于赶在年底安置过来了。王疏月正站庭中地屏前。虽然抱着手炉,但还是冷得发颤。自从年初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后,她真的有些沾不得雪了。
金翘端着一个红木盘走来。
“主儿,小厨房还剩了姜,奴才混着红糖给您煮了一碗姜汤。您在雪里站久了,难免寒气儿。喝一点驱驱寒吧。”
金翘年纪其实不算大,但却比善而要持重得多。l
服侍照顾也十分细致,关于调理身子事,王疏月想不全的,她都能替王疏月想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