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胡言乱语!你以为我看不出来!这就是那只白骆驼的肉!”
话音一落。
人声全部降下。
王疏月将茶杯放回托盘之中,点了点头。
“所以,你不光知道这是骆驼肉,你还知道,这是那只白骆驼得肉,你甚至知道,那只白骆驼的肉里有毒。因此你才百般推迟,不肯入口。你说你凭眼睛能分辨得出马肉与骆驼肉的不同,这倒是说得通,但我不明白,你如何就知道,那白骆驼肉里有毒?”
“你……”
“松格台吉,如今,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是骆驼肉,但是,并不是那只白骆驼。只是御厨在取肉之时没有放尽的骆驼血,连血一起炙烤而已。我已请太医查验过,那只死了的白骆驼的肉中的确有一种可以令人和兽发狂而死的毒,但从表面来看是看不出来中毒的迹象的,反而像惊厥竭力而亡。但会至血脉绷断,其状正如你眼前的这块肉。我听说,自从白骆驼死后,两个负责看守的守卫被你处死,你也从来没有查看过那只白骆驼。你不可能是事后知道其肉有毒,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只骆驼死之前,你就已经知道它被喂过毒了。”
达尔罕亲王是个粗人,王疏月这一番话说完,他也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回头怔怔地看向松格台吉。
“什么意思……”
十二冷声在旁道:“原来是你们贼喊捉贼,松格台吉,献九白之礼本是表臣服之心,可你们丹林部早谋划好了,要借这九只畜生,陷我大清于不仁不义之地。可笑之极,你们表臣服之心,我们大清做破满蒙之盟的恶人,你们是不是还打着如意算盘的,要让外藩四十九旗,跟着你们一道反清!”
这话一说。
诸部的王公忙出席,齐声道:“臣不敢。”
松格台吉脸色涨红,嗓子里像被灌了一口辣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你算计我!”
“是你们算计了皇上,算计了大清。”
“王什么月,你住口!”
松格台吉如今已经听不下去她那不急不快的声音。冷不防把她的名讳胡乱地叫了出来。
然而话音刚落,却听一个声音寒道:“这三个字是朕叫的。”
王疏月回过头去。却听他冷冷地续了一句:“拖出去,砍了,把人头给丹林部送回去,王授文。”
“臣在,拿捏好你的文辞,给朕写一篇扬扬洒洒的征伐文。”
“臣遵旨。”
达尔罕亲王这才将前前后后的因果想明白。忙牵头喊了一声:“皇上圣明。”
众人皆行跪,帐中就只剩下了皇帝与王疏月一坐一立。
王疏月静静地凝向他,皇帝也正凝着王疏月。
他眼底有如篝火般炙热的情绪,但却隐而不发,只有嘴角不自觉上扬地弧度,曝露了几分他对她的认可和赞许。
“你还站着干什么,宴也进了,等着请罪还是请赏。”
“请罪。”
“王疏月,功过相抵,你的罪朕恕了。去吧。”
“谢皇上恩典。”
说着,她向皇帝蹲了一个福,又望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王授文双眼却通红通红,一直目送她转身,弯腰穿过帘门,走到外面去了。
一时之间,他似乎是看到了故去吴灵。当真是血脉传承。
王疏月,不愧是她的女儿。
王授文心中感慨有万千之多,说不上是欢喜还是遗憾,又或者是惭愧,眼泪迷了眼,他也不敢在抬着眼。借饮酒之际垂了头。
王疏月走到门口,却看见大阿哥吊着胳膊,站在风口处。
她连忙蹲下身,将那弱小的身子搂到怀中。
“你怎么来这儿了,吹着风了吗?”
“没有。”
柔软温柔的一只小手楼住王疏月的脖子
“儿臣让梁公公带儿臣过来的,儿臣想看和娘娘还有皇阿玛,给儿臣报仇。”
“傻孩子,手还疼吗?”
“不疼了,和娘娘,儿臣想吃您做的茯苓糕,您都好久没给儿臣做了。”
王疏月捏了捏大阿哥的脸。
“好,我们去做茯苓糕。”
说完,又对梁安道:“替大阿哥拿了厚衣过来吗?”
“哟,大阿哥跑得急,奴才追他出来了,没顾上。”
正说着,却见后面走来一个女人,手上正托着一件大毛的氅子。她见了王疏月,蹲身行了一个礼,将氅子呈了上去。
王疏月接了过来,“还没又见雪,这个倒是厚重了些,不过也无妨,和娘娘裹着你回去?”
“不要,皇阿玛说了,和娘娘您手上有伤,要儿臣不准闹您抱我。”
“还是奴才来抱大阿哥吧。”
说话是那送衣来的女人。
王疏月站起身向她看去,她生着一张圆脸,看起来到不寡丧。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是金翘。”
“哦,你是张公公的本家的那位姑娘吧。”
“是。”
“好,抱得时候仔细些,大阿哥的手才接上,仔细别压着了。”
“是,奴才明白。”
大毛氅子裹着大阿哥,瞬间就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到显得可怜兮兮的。
“是没吃东西?”
梁安回道:“主儿一走,大阿哥就过来了,这会儿还真是什么都没吃。”
王疏月拨了拨他眼前毛儿。
“饿了吧。”
“嗯。茯苓糕茯苓糕。”
“好好好。”
说完,对梁安道:“走吧,先回去让人给大阿哥做些吃的。”
这正要走。谁知,何庆却追了出来。
“和主儿您慢一步,万岁爷啊……让您候着他。”
大阿哥嘟起了嘴巴。
何庆看着大阿哥的模样,又想起皇帝的表情,忍不住想笑,这父子两也是有意思,王疏月就这么一个,怎么切两半给他们。好在大阿哥再童言无忌,也不敢惹他的老子,把头往金翘得怀中一埋,闷着不说话了。
“先抱大阿哥去吧,别饿着他。”
“是。”
王疏月回头望向大宴的营帐,那边的宴也快散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杀了人,风里有一股十分粘腻的血腥味,王疏月扶了扶头上松坠的簪子,站在月下静静地等着。
“王疏月,你过来。”
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王疏月吓了一跳,忙转过身,却见皇帝握着马鞭正走向她。
“您怎么从那边过来的。”
皇帝捏着鞭子柄儿冲着她虚点了几下。
“你这身衣服,从后面看尤其好看。”
“真的吗?我倒是觉得……好像……艳了点。”
“胡说!既出了宫,就该有这样的明快。啧,朕觉得好看。”
“您急什么,我又没说不喜欢。”
她这么一说,到显得皇帝没底气了。
皇帝一哽,声音一下子扬得老高:“朕喜欢,你就得喜欢!”
“是,您喜欢,妾就喜欢。”
说着,她掩唇一笑。一日之尾,她原本服帖的发髻已有些松散,但却另有一段灵动的风流。
她随随便便服个软,皇帝的气儿也就跟着下来了。顺口转了个话题道:
“王疏月你会骑马吗?”
“不会。”
“也对,你这样的人,学得会什么。”
“那您还明知故问。”
气才下来,又被她气得想翻白眼。
皇帝索性翻身上马道:“骑不来就跟着朕走。”
“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
皇帝本来猎了好些野物,让御膳房专门留了一只鹿子,想亲手烤给她王疏月吃。谁知,她竟然给敢给他下软刀子。这让他么说得出想给她烤肉吃这样的话。
“去什么地方?朕要找个地方处置了你。”
荒郊野外的,天地为盖,地位穹庐,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然而王疏月不敢说,何庆更不敢说。
只得无奈跟上皇帝马。
夜里的路并不好走,皇帝见王疏走得蹒跚心里不大舒服。
但想着自己话都说出了,这会儿让她上马又很丢面子,便拉着缰绳一路沉着脸。王疏月亲手提着灯,小心地照着地上的路,何庆和张得通远远地跟着。
“主子。”
“做什么。”
“其实,我很想跟您谢个恩。”
皇帝心中想的是你能收那张嘴就不错了。面上却仍一副阴沉的样子。
“谢朕做什么。”
“谢您肯让我去试一试。”
皇帝笑了一声,拉住缰绳:“朕没想你会赢。”
“那您还敢让我去试?”
“朕早就想好了,你今日要是输了,朕就把你废了,贬成个宫女,翊坤宫住不了,养心殿的西稍间还是能赏块垫子给你夜里坐着。”
王疏月笑了:“您让奴才给您上夜,是要我听什么呢。”
皇帝一怔,随即扬声道:“王疏月,你在想什么!你给朕上夜,朕在榻上躺着,你给朕在地上坐着,然后……”
“唠嗑吗?”
“不是……我……王疏月!”
他差点把自称都改了,王疏月却在马旁笑出了声。
这一年来,她真的快习惯了,把自己的名讳彻彻底底地交给他。与自己名讳一道捧出的还有她违逆母亲,向爱与欲望里投身的勇气。
第61章 忆王孙(一)
也许只有纯粹的食欲才能把皇帝的尴尬碾压掉。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食欲和性欲是相贯通的。
其实,皇帝的脑子很少有饥饿的感觉,白日里他强迫自己用无数的东西将它填满,铸币所得币制,户部的亏空,北方的军情,夏季黄河的水患,地震,天花疫病……
但抱着周身干净的王疏月时,他几乎什么具体的东西都不会想,一切交给冥冥之中的本性。
所以,在酣畅淋漓之后,皇帝总会从脑子饿觉当中逐渐感觉到胃中真实的饥饿感。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当她用柔软的皮肤贴着皇帝,沉沉睡去之后,皇帝却觉得自己很想爬起来,让御膳房切一盘牛肉来。
皇帝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总之,王疏月是一个能激起皇帝食欲的人,哪怕夏季里,胃和舌头都很懈怠,但只要她在身旁坐着,膳食看起来就很有滋味。
皇帝不怎么的讲究吃。
但男人对肉食似乎本能地钟爱。
血腥之物,哪怕煮熟了,散掉了血气,只剩下发白发柴的糟粕,一样饱含执念和欲望。
木兰秋草干爽的秋风夜,马匹系在帐前。
皇帝的仪仗不近不远地候着,四周戒备的御前侍卫,用拇指抵开了刀鞘,冷月照银韧,寒光在高草之间如星点般闪动。
这座临时搭建的御帐距离张三营行宫并不远。
但他们二人却在无云的晴夜下,显得有些孤独。
帐子前堆着的松木刚刚点燃,浓烈的木头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来。
皇帝盘膝坐在火旁,身上的大红妆花行服被火映成了深黄色。他直面着火,五官的边沿连一点阴影都看不到,要说“正大光明”,对于王疏月而言,此时感受是最直观的。
皇帝虽一早起了意要带王疏月在张三营行宫之外烤这一回肉。但他其实也搞不了这块铁条盯成的炙子,正在研究怎么把它往火上架。他这个人一专注起来,气场就有些吓人,哪怕是在折腾这块烤肉的铁饼盘。张得通和何庆看得心惊胆战的,张得通不敢说话,何庆抖机灵上前道:“皇上,您让和主儿伺候您吧。您是万金之躯……”
“你让朕吃她烤出来的炭吗?滚远些。”
何庆忙闭嘴,跟着张得通退得远远的。
皇帝继续研究它的烤肉炙子。
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已然挽起了袖子,手腕洁白,还带着些乌青的痕迹。
“要说吃啊,我比您在行些。”
说完,她从皇帝手中将炙子拿了过来,两三下便架好了。
“席上那块炭是我故意让御膳房烤成那样的。您去坐着吧,妾服侍您。”
皇帝捏过银刀,“你给朕坐回去。”
王疏月看着他手中的刀,皇帝这才觉得自个这捏刀模样有些骇人,忙把刀往背后一藏,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哪知道怎么吃鹿肉。”
她面上含着笑,乖顺地坐了回去。
“好,那妾看您烤。”
皇帝执着地对付着鹿肉。
王疏月裹着一张毡子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望着他的手,和那炙子上逐渐褪去血气的鹿肉。再一看皇帝脸,那目光中的专注是王疏月熟悉的,这份专注时常让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但此,却显得有些呆傻和温暖。
王疏月确认他不会朝自己看过来,这才弯下腰,偷偷地毡子里按了按自己的脚。
跟着他走得这一路,实在是累了。
“怎么了,脚疼?”
王疏月吓了一跳,他不是分不开眼吗,怎么……
“你刚才在路上怎么不说。”
“奴才以为……自个说错话了,您责罚奴才呢,怎么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