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说着,她不由跺脚:“哎,这婉贵人也是,也不知道安得什么心,偏今日撞过来,又与您说那些话,咱们这翊坤宫的门,连自己锁自己都不成了吗?”
  她一急,话也说得急。
  王疏月只是静静地听着,临了方道:“你和梁安,已经劝了我很多次。”
  金翘道:“奴才们都糊涂,只会一味地说,惹主儿烦了是吗?”
  “不是,是我心里难受,但面上不能表,口也不能言。”
  说着,她丢了手中的绒线:“所以里内烦躁罢了。”
  金翘垂了头:“是奴才不好。主儿是明白人,奴才以后不说了,主儿,不早了,传膳吧。”
  ***
  转眼到了四月初。
  畅春园奏报,裕太贵妃没了。
  那时,贺临离京城不过三十来里,然而,他还是和王疏月一样,到底没能赶急,见母亲最后一面。
  这一日,四更天刚过,翊坤宫西暖阁的灯就亮了。
  张得通与何庆侍立在明间外面,尚衣监的人捧着龙褂玉带垂首候在地屏前,金翘引着伺候盥洗的宫人穿过地罩,见屏风后面王疏正在倒茶。
  “万岁爷,主儿,可要传尚衣监的人进来。”
  王疏月端上茶盏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皇帝端茶喝了一口,对屏风外道:“还有些时候,让他们候着。”
  金翘恭敬地应下,只命人将水盆,胰子皆放下,而后带人退倒了明间。
  皇帝尚穿着中衣,领口的一颗盘扣也松了,他一手端着茶,一手系着扣,拧眉似乎在想什么。
  王疏月没有打扰他,反手随意挽起自己长发,披衣走到屏风外面,将水盆旁的灯点上,试了试盆中的水温,抬头见他仍没有要过来洗漱的意思。便走到绣架旁坐下来,绣几针来等他。
  皇帝坐着的那处地方,将好能看见她拿针的那只手。
  纤白柔软,此时正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在灯下来回勾拉。再一看人,也是安娴无虞的模样。
  她安然,皇帝却扣歪了扣子。
  今日是贺临入宫觐见谢恩之日。
  之后便是漫长的守灵之期。
  皇帝昨夜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是不是索性下一道明旨把她王疏月锁在翊坤宫里,直到裕太贵妃起灵。
  这个心已然是起了,但实又不愿意这样对她。
  毕竟她这个人,实已经足够隐忍懂事。
  “王疏月。”
  “啊?”
  王疏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一跳,针险些扎入手指。
  “啊什么啊,朕在你这儿坐着,你拿针要做什么?”
  王疏月忙又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绕到屏风后面:“不是,看您在想事情,不好打搅您,要不,我去传尚衣监的人来,也是时候了,伺候您更衣吧。”
  皇帝站起身。
  “急什么,朕今日大可不见老十一。”
  王疏月怔了怔,却并没有避开皇帝的目光。
  “您知道您说这句话,我只能跪着听。”
  皇帝扫了一眼她面前的那块空地。
  “你觉得有那个必要你就跪。”
  说完他又从新坐下,原本抓在手中的杯盏又重重地跺回了案上。
  “朕不知道你在怕什么,老十一回京的事定了这么久了,无论你听了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朕说你一句重话了吗?你非要这样。”
  王疏月摇了摇头,蹲下身抬手解开他扣错的那颗盘扣。
  扣子被手指灵巧地挑开,因错扣而褶皱的衣襟也一下子被抚平了。
  “主子,我是无话可说。知道您有您的考量。而我又目光短浅,不堪问。”
  说着,她垂下手,抬眼看向皇帝。
  “主子,您下不下禁足令都好,我自己关着我自己。您不让出去,我就不出去。”
  说是为了皇帝也好,为了她自己也好,为了贺临也好,王疏月当真算是的忍退到边缘了。
  然而她越是这样,皇帝心里越不滋味。
  沉默了一阵,终于向王疏月伸出手道:“你过来。”
  她应声站到他两腿之间空处,半垂着眼,一言不发。
  皇帝撩开她垂在眼前的碎发,稍微放缓了声音。
  “朕跟你说过,你的声名是朕给的,朕不褫夺,谁都损不了。”
  “我知道。可您的声名呢。”
  “朕的声名,你一个女人还毁不了。”
  “那……我有一事相求。”
  “去吧。”
  “您还没问我所求何事呢。”
  “朕随便猜了猜,猜没猜对,朕不知道。但不管怎么样,既然朕准了,你就去。贺临明日跪灵,今日则是三阿哥满月,太妃病逝,皇后和皇额娘不主张举宴,横竖这一日无事……今日你可以去裕太贵妃的灵前。”
  “真的?”
  “君无戏言,王疏月,朕之前为裕太贵妃打过你,现在想想,那时大没必要,你和朕都是太妃的晚辈,如今你想上一炷香,或是守一日,朕觉得都是该的。”
  说完,他扬声唤张得通。
  而后又对她添了一句:“朕的话就说到这份上。”
  王疏月沉默地望了他半晌,皇帝被她看欸有些不自在,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
  “朕脸上有……有什么?”
  王疏月摇了摇头,垂眼笑了。
  皇帝促道:“你笑什么。”
  “笑您要为之前的事道歉,还非要说什么,话就说到这份上……”
  “闭嘴!”
  正说着,金翘在外道:“主儿,奴才有话回。”
  王疏月还来不及开口,皇帝已经应道:“站外面回。”
  “是。万岁爷,主儿,今日三阿哥满月,太后娘娘说虽在大丧不摆宴,但还是要让各宫沾福染喜,因此送来了红蛋。”
  生子后赠红蛋,这到也是汉人的老习俗了。
  王疏月看了一眼皇帝,见皇帝没说话,方朝外面道:“拿进来吧,我过会儿去谢恩。”
  金翘顺声捧着蛋进来。谁知还没走到案边就被皇帝叫住。
  “拿过来给朕。”
  “是……”
  金翘忙将托盘呈到皇帝眼前,皇帝拿起那枚红蛋,照着茶案边沿就是一磕。
  王疏月忙道:“您做什么。”
  皇帝压根没理她,自顾自地把蛋壳剥掉,张口咬掉了一大半。
  “你还站着?端茶。”
  “这是太后……”
  “朕看不得你吃这个红蛋,更见不得你一个禁足翊坤宫的人,还敢擅自去寿康宫谢恩。”
  说完,他站起身,召张得通进来,一手碾着蛋壳,一手将剩下的半颗蛋丢进嘴里。
  刚想说话,又觉得噎得很,张得通见王疏月目瞪口呆地看着皇帝不知道动,赶忙手忙脚乱地去给他端水。
  皇帝端过来喝了大两口,好不容易把那半颗蛋吞了下去。拿过王疏月帕子狠狠擦了两把手,抬脚就往明间走,一面走,一面让人传尚衣监的人进来更衣。
  王疏月看着皇帝将才擦过手的帕子,上面残留着一大片蛋壳上的红料。
  终于是回过神来。可忍不住又想笑。
  皇帝这个人,真是好傻的一个男人。以为她在子嗣缘分上有多伤心,连这种无关痛痒的刺激,都要去为她挡。
  王疏月还自顾自地在乐,明间里的人已经不耐烦地开始唤她。
  “朕的玉佩,给朕拿出来。”
  “您搁哪儿呢。”
  “昨晚你给解下来的,你现在问朕搁哪儿。”
  “我……我找找。”
 
 
第82章 满庭芳(二)
  裕太贵妃已经行过大殓,此时停灵在宁寿宫中。
  原本内务府对于怎么办这一场丧事十分头疼。
  十二掌官内务府多年,虽一切有例可遵循,但是撞上了皇后诞子的日子,太后与这位太妃又有多年的宿怨。到底是不会巴望着她的身后事好。
  一时之间,十二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更不敢找阎王皇帝问他的意思。
  跟几个司官堂官混沌地操持了几日,横竖不像个样子。
  恭亲王眼见这样不行,硬拉下了二十多年的脸面,又捧上兄弟骨肉情意这顶大帽子,几乎是跪下来求十二,才逼着十二给自己的母亲张罗出了这场尚算体面的身后事。
  然而皇后还在月中,太后又一句都不肯过问,纵然内务府银钱使到了位,没有人物在灵前撑着,那些宫外王妃,诰命渐渐也都提不起精神来了,告病的告病,早辞的早辞。
  女人在金银堆里活了一辈子,无论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得到夫君的疼爱似乎都不重要。
  对于嫔妃们的后代而言,母亲的尊荣,也是他们的脸皮。恭亲王一味只要仪制,一味盯着香火不能断,哭声不能停,在灵前守不到两三个时辰,又忙忙慌慌盯着宫外“演杠”的事去了。好像只要典仪完整不出错漏,自己额娘的一生,就当真功德圆满了一般。
  守灵的宫人到真的是哭得嗓子都喑哑了。
  而太妃的金棺被围拥在这一片毫无情绪的哀嚎之中,依旧显得孤零零的。
  殿外正,此时在为贺临搭建守灵的庐帐。
  大片大片雪白毡子堆在阶前,几乎挡住王疏月的路。
  内务府并工部的人见王疏月不好走,忙指过来一个掌事的太监赔不是:“和主儿恕罪,咱们这儿赶着工,来人啊,赶紧收干净,让和主儿好走。”
  工部的人七手八脚地过来收拾停当,退到一旁。
  金翘陪着王疏月踩上铺着白绢的石阶,香火的气息铺面而来,连金翘都不妨失仪弯腰咳起来。
  “这烧的是……咳咳,什么香……都烈成这样……”
  王疏月抬头朝明间看去,王妃和诰命都是每日从外面入朝来守灵,这些人大多老弱,撑不住一会儿便要到各处去休息。这会儿刚过了辰时,灵前只跪着淑嫔,宁常在,并恭亲王的福晋三个人。
  淑嫔虽跪得仪态端正,仍不时拿绢子去掩口鼻。
  宁常在跪在她身后,已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只有恭亲王的福晋,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虽也是精疲力尽,却仍然一个人守着火盆,盆中的纸灰四扬,有的落在金棺上,她抬眼看见了,又连忙撑着身子站起来去拂扫。
  金翘轻声道:“恭亲王的这位福晋上月才小产了,如今这样撑着上来……很不容易。”
  “小产?”
  “嗯。听说是郁结所至。”
  女人的郁结,若不是因为男人离心,那就是对前途的恐惧了。
  金翘身在情爱之外,比王疏月看得还要毒些。
  “太贵妃一死,万岁爷对恭亲王府啊,就连先帝爷的那一点情念也不用顾了。”
  说着,她似乎也有些难受。见王疏月跟着她的沉默下来,忙笑着转了话道:“主儿,进去吧。奴才伺候您上香。”
  二人一道走进殿中。
  人的影子恰好落在淑嫔的背上。
  淑嫔偏头看了王疏月一眼,放下了正捂在鼻上的绢子。
  “娘娘来了。”
  说完侧过身,稍弯了弯腰。
  “大丧不行礼,恕妾……就这样给您问个安。”
  一面说一面扶着宫人的手站起身,将自己跪着地方让了出来,退到宁常在身旁,从新跪下。抬头对王疏月续道:“皇后娘娘在月中不便守灵,太后娘娘身子不好,也不肯来,妾在这里六神无主,和妃娘娘您来了,我们也就有了主心骨了。是不是,福晋。”
  看似无意,话却递到恭亲王福晋那里。
  恭亲王福晋抬头看了王疏月一眼,挪动膝盖朝向她,双手叠放于膝前,弯腰伏首朝王疏月磕了一个头,冷冷地应了一声“是。”
  王疏月蹲身扶住她。
  “大丧不行礼。”
  恭亲王福晋直起身,眼睛却一直望着王疏月面前的地面。
  “对旁人不必如此,对您不敢。和妃娘娘,我们恭亲王府已经无欲无望,只求能让太妃娘娘的身后事体面平静,娘娘如今身受皇恩,已不是奴才们敢攀附指望的人,求娘娘可怜,给我们一个心静,也让太妃娘娘魂魄安宁。若您见怜,奴才就再给您磕三个头。”
  金翘有些听不下去了,刚要开口,手腕却被王疏月一把摁住。
  “主儿……”
  王疏月没有松手,反而使力将她拽到了身后。
  “福晋误会了。”
  恭亲王福晋淡淡地笑了笑,仍不看王疏月,平静道:“娘娘,是不是误会都不重要。娘娘是有父母兄弟的人,再来,服侍皇上也是本分,王爷和十一弟虽然对娘娘有诸多怨恨,但我不敢有,只是身为恭亲王的福晋,身为太妃娘娘的儿媳,在太妃娘娘的陵前,对着娘娘,我们说不出别的话来。”
  说完,她站起身,取了一炷香点燃,递到王疏月眼前。
  “请娘娘上香。”
  王疏月沉默了须臾,才伸手将她呈来的香接过来。两双缟素的袖子交叠在一起,袖中露出的手腕同样,一双柔弱细白,一双因为妊娠才段,仍有些浮肿。
  “娘娘,上完这一炷香,还请娘娘就不要再来了。皇上准十一弟跪灵,奴才与王爷都已经感恩涕零,十一弟这个人,莽撞,不知事,见了娘娘定会有冒犯……天之之威,十一受不得第二次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哽咽,之后的话声也抖起来。
  “他在三溪亭已经去了半条命,剩下的这半条,奴才和王爷若再不能护住,就当真无脸面对太妃娘娘的在天之灵了。”
  王疏月沉默了,淑嫔却在一旁不知何意地摇头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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