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十二在内务府衙门上听禀,听到后面,眉头都纠缠到了一起。
“停下停下,你出内皇城,走一趟王大人府上,就说,本王请他过来,有事相商。”
那堂官道:“王爷,您忘啦,王老大人跟着万岁爷出宫去巡视河堤了。”
十二拍了拍脑袋,“啧,本王这个记性。”
堂官道:“那……礼亲王府和镇国公府那边我们该怎么应答。”
十二揉了揉额头:“答什么?我们敢答什么,这不要命的疯婆……”
他自幼是跟着皇帝长大的,承其兄性,修养很好,这会儿一时不忍,险些爆出难听话来。
“你回来,这事千万千万要瞒住宁寿宫的十一爷。不然,恐怕要出大事。”
说完,他又拍了拍脑袋:“算了,爷亲自进一趟宫。镇国公府的人来,就说宁寿宫有事,爷进宫料理去了。”
那司官道:“爷,这宁寿宫来来往往的可都是外头诰命王妃,就不说其他人了,光恭亲王福晋,就不会可能听您的话啊。”
十二一面整衣往外走,一面道:“瞒不住也要瞒。这会儿恭亲王福晋出宫了吗?”
“这个时辰,应该还没,恭亲王应该在得胜门上查演杠的事。”
十二应了一声:“好。爷去找他。”
第85章 贺新郎(一)
皇帝不在,皇后又还没出月子,加上太妃新丧,阖宫皆没什么大事可行。
几日后,南方新供的花卉送进来了,这日婉贵人与宁常在一道,正陪着王疏月看花,品评还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梁安匆匆忙忙地从地屏后面进来,刚要唤金翘,却见王疏月婉贵人几个立在廊檐下面,忙打了个千,把声堵了回去,又向在旁奉茶的金翘使眼色。
金翘借了个故过来,却一路被梁安拉到了后殿。
“怎么了,你慌成这样。”
梁安道:“富察氏死了。”
金翘怔了怔:“哪个富察氏?”
“啧,还能是哪个富察氏啊,之前镇国公府关着的那一个啊。”
“十一爷的福晋?”
“是啊,我听内务府外面办差的人回来说的,斩首处死,如今……”
他朝后面看了一眼,确认王疏月等人听不见此处的声音,方道:“听说她的外祖父气得在石景山下吐血。如今万岁爷不在宫里,十二爷闷下了这个消息,宁寿宫的十一爷恐怕还不知道。”
金翘这方明白过来,他这故弄玄虚地把她拉到幽僻处是为了什么。
“这事……得瞒着我们主儿。”
“可不是。”
“怎么瞒啊……”
前面突然传来一声碎瓷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金翘忙走到树根阴下朝前面看去,只见小宫女正在捡不小心打翻的茶,见金翘看着她,忙跪下来道:“金姑姑恕罪。”
梁安也跟了过来,见此场景方松了一口气。
“起来吧,我们这儿有事,你们仔细点答应主儿。”
“是。”
小宫女忙着从新沏茶去了。
梁安陪着金翘一道朝廊上看去。
王疏月坐在贵妃榻上,正与宁常在说笑。一面还出声宽慰将才那个点跌盏的宫人,此时尚在太妃大孝中,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银纹暗绣春衫子,发髻上插了两根白玉簪子,素寡得同新泥里养的荼蘼花衬在一起,迎着穿堂风,看起来人外柔软。如春风化雨,让人心平气和。
梁安不由轻声道:“你说咱们主儿这么好的人,如何要跟那些个蒙了心的糊涂人沾染上。”
金翘道:“别说了,好在主儿自己禁自己的足,横竖她也不出去,咱们只要把外面的难听话都关着,等这个月的守灵期过去,太妃起灵离宫,十一爷必跟着去,到那个时候,一切也就好了。”
虽是这样说,但话至末尾,她还是不由地深叹一口气,绣鞋碾着脚底的落花,眉头拧巴得厉害。梁安见她话越说越没底气,肩膀又不由自觉地耸着,一副逐渐要慌起来的模样。便拍了她一把。
“怎么了,你平时都最稳的。”
“别动啊,我心突然跳得厉害。”
梁安道:“不是你说的嘛,这个月过去就好了。”
金翘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我又想起万岁爷去了永定河,皇后娘娘因为顺嫔和大阿哥的事,对我们主儿也不似从前那般了,如今出这样的事,我这心啊……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跳得跟要蹦出来似的。”
梁安劝道:“才说我,你自己又吓成这样了,快别耽搁了,你知道这事就行了,赶紧去前面伺候,主儿心里明白得厉害,你露一点子情绪她都能瞧出端倪来,你可仔细些,我啊,再去宁寿宫那边瞧瞧。那边比咱们这里乱,我总觉得,瞒住主儿容易,瞒住十一爷,却是不大可能的。”
他的担忧不无道理。
金翘走回王疏月身边的时候,见她已经打发宁常在和婉贵人回去了。一个人拢着件素袍子坐在风口处,摆弄着云南贡上来的朱砂兰,似无意地问金翘道:“梁安和你说什么,要避开我去。”
金翘怔了怔,忙道:“哦。怕您听着不开心,皇上不在,今年新贡的花卉都是内务府按着太后娘娘的意思调配的,您从前不是喜欢福建那边的银边大贡吗,今儿年内务府没顾上咱们翊坤宫,就给了这朱砂兰。说银边大贡被淑嫔宫里求去了,梁安不痛快,和内务府的人拌了几句嘴,跟奴才抱怨来着。”
这也算是遮掩过去了。
王疏月端着的花,和煦地笑开:“银边好,这朱砂兰也有意思,都是咱们这里见不到的,谁说我就不喜欢了。你跟梁安说,别为了维护我,一味地跟内务府过不去,吃了亏,还不得我这里来补他。”
说着,天上传来一声雷响,竹丛里的鸟雀猛地惊飞起来,穿云而走。将才还艳丽的昏光一下子全部收尽了云层里。
翊坤宫中锦支窗下投映的暖光尽皆消失,王疏月原本背倚着温柔的夕阳,现在却只觉得瘆瘆得发寒。
她不由抬起头来:“云压这么低了。”
“可不是。主儿别在风里坐着了,虽说是要入夏了,但这昏时雨最寒身的。”
“好。”
说着站起身,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欲往殿里走。
走了几步又道:“你让梁安早些去把大阿哥接回来吧。雨下起来,就不好走了。”
“梁安……梁安去内务府取东西去了,主儿,放心,奴才去接大阿哥下学。”
话音刚落,却听王疏月牙齿缝里吸了一口气,金翘低头看时,见自己的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掐住了王疏月的手臂,她忙松开手。
“主儿,奴才……”
“你怎么了。”
她从不跟奴才动气,哪怕被掐疼了也没说什么,抬手自己揉了揉,便低头温声来询她:“你若心里有事,大可跟我说。”
“没有,是奴才太大意……奴才请主儿……”
“好了,别请罪。”
她一面说一面笑了笑,扶住她的手臂与一道站直身,又道:”没事就好,去接大阿哥吧。我去给大阿哥做些茯苓糕。”
茯苓糕。
凉火,清燥。一如淡水化开纠缠不清岁月,使耳清目明。自从十一回宫,她到真的很难想起来做了这样吃食了。
金翘一面想着,一面望向她那寡淡单薄的背影,不由想起梁安将才说的那句话:她那么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和那些糊涂的傻人沾染上。忍不住红了眼。
平宁的日子不是她争取得来的,甚至也不是皇帝想赐给她就能赐给她的。
但是,她为人妻妾,为人子女,甚至为人母,但凡自私一些,就能四平八稳地把恩宠,地位都守得好好的,可不论梁安和金翘如何拿那些后宫的生存之道去劝她,劝她明哲保身,她却偏偏始终是一副向外袒露的姿态。不掩藏她爱的人,不回避她想做的事。
服侍她的这几年,她也着实不像一个金包玉裹的宠妃。反而不止一次听她说“娱人悦己”四个字。金翘在宫里这么多年,宫中有无数约定俗成的“道理”,比如什么”母凭子贵”,什么“慎猜帝心”,这些都通俗易懂,“娱人悦己”这四个字却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因为不熟悉,甚至有些危险的阴影。
又是一声雷响,金翘身子一颤。
风从地屏后面疯狂地涌来,吹着她头顶的合欢花几乎折了枝,金翘不敢在耽搁,忙命人去取伞,匆匆往上书房那边行去。
那场雨一连下了四日,大大小小的,总不见断。
翊坤宫的石阶上长出了苍翠的青苔,王疏月几乎不出户,偶尔和婉贵人摆谈几句,大多时候,都在驻云堂里看书。近来几日,大阿哥之前的师傅被下了狱,皇帝从新挑了一个翰林教授其学问,那人从前也是王授文的门生,也写得一手漂亮的祝允文体,大阿哥跟着他,也在写祝体这件事上颇有心得,每晚睡前都要写几个字让王疏月瞧。
这日用过晚膳,王疏月正捏着大阿哥的手在驻云堂中写字,金翘去催水,梁安也被敬事房的叫去了。殿中伺候的小宫女因着连日的雨都有些憋闷,撑着眼皮子,掐着手腕来抵挡睡意。
王疏月见他们都乏,便没叫人,松开扶在大阿哥肩上的手,亲手挑着灯芯,一面道:“你这个几个字,虽力道还不如你皇阿玛,形却拿捏得比你皇阿玛好。”
大阿哥吓了一跳:“和娘娘,您不能这么说。”
王疏月笑了笑,抖开纸张吹干新墨道:“青出于蓝,这不是什么大逆不道。”
“可是……师傅跟我说,皇阿玛是千古一帝,后人都不能越过他去。”
王疏月一怔,这话到真是挺像父亲说出来的。
想起之前那个,下狱之前教大阿哥朱子八训的人,再对比如今这个人,还真说不上哪一个才是真的对大阿哥有益的。
“前一句话是对的,你皇阿玛是千古一帝,但千古一帝,并不是说谁都不能越过他,你皇阿玛是君王,但也有兄弟,子嗣,还有和娘娘这样的妻妾,如果所有人都只能跟你皇阿玛身后,而没有一个人能走到他身边去,那你皇阿玛多寂寞啊。”
大阿哥抬头道:“儿臣懂,所以,和娘娘能走到皇阿玛身边去,皇阿玛说了,和娘娘您写的字,比他还要好。你快再教教儿臣,皇阿玛从永定河回来,儿臣要让皇阿玛吃一惊。”
王疏月摸了摸他的头,谁想他却避开了。
“怎么了,和娘娘摸不得拉。”
“不是,只是和娘娘,儿臣都要九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他说着红了脸。
风雨敲窗,王疏月看着青黑色的叶影摇动在恒卓脸上。这孩子一旦上了六七岁,身量就长得特别快,开春才做的衫子,如今袖子口就短了好长一大截子。好在,他跟着王疏月的这几年,心性却没有什么大变,甚至慢慢地学着自如地收放,对皇帝,有恭顺,也有了些为人子的真心实意。
“是大了,衣服都要给你从新做了。”
话音刚落,太监在帘外禀道:“主儿,曾公公来了。”
王疏月一怔,忙道:“是宁寿宫的曾公公吗?”
“是,主儿,奴才们劝了他好久,说主儿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见客,但他就是不走,现在就在地屏前面跪着呢,主儿……您看……”
大阿哥握着笔,抬头道:“和娘娘,曾公公是谁。”
王疏月蹲下身,用绢子擦了擦他手上的墨,“嗯……是和娘娘的一个故人。”
大阿哥“哦”一声,皱起眉,搓了搓自己的手指。
“太监怎么能当您的‘故人’啊……”
“逢于微处,识于旧年,便堪称故人呀。”
大阿哥在口中噙着这句话,低头想了一会儿,终疏开眉头,抬头认真道:“儿臣懂了。”
王疏月含笑点了点头。
“晚了,明儿我们再写,跟着乳母去安置吧。”
“是,儿臣告退。”
说完,跟着乳母往偏殿去了。王疏月一直看着大阿哥走出去,转过廊角堪不见后,才对外面等着的太监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一个浑身湿透的人走进来,猛地扑跪到王疏月面前,身上的宫服被浇了湿透,整个人就像一只凌乱的水鬼。
“曾公公您仔细些,不要冲撞了我们主儿。”
王疏月从书案后面走出来,走到他面前低头道:“公公先起来,怎么也撑把伞过来……”
还未说完,她已然看见他按着地上的手止不住地在颤抖。
忙抬头对外面道:“罗玉啊,去倒杯滚茶来。”
“不敢。娘娘。”
曾尚平抬起头来,眼眶凹陷,嘴唇煞白。
“娘娘,奴才求您救命,您救救我们十一爷吧!奴才给您磕头了!”
王疏月一愣,忙道:“这话怎么说,十一爷不是在宁寿宫跪灵吗?皇上也不在宫里,要我救他什么……”
话还未说完,却见梁安心急火燎地撞了进来,喝斥那几个小太监道:“你们糊涂了吗?主儿身子不好,你们也敢让这些人随便进来,冲撞了怎么得了,赶紧把人给我拖出去!快,拖出去!”
小太监们闻言,吓得忙上来七手八脚地就要拖人。
“慢着!”
梁安见王疏月阻拦,忙跪到她面前:“主儿,您别听这个人胡说,奴才将才去了敬事房,压根没有人寻奴才说事,都是他编来哄奴才的,也不知都安得什么恶毒心,主儿啊,您得赶紧把他打出去,宁寿宫,沾染不得啊!”
曾尚平被人扯得七荤八素,哪里还见得一丝体面,然而他却死死抓着门框不肯松手,口里不断喊着:“主儿,求您救救我们十一爷,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