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第86章 贺新郎(二)
  宁寿宫沾染不得,她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
  况且曾尚平自从出了掌仪司,在内务府就再没有了实权和地位,敬事房的人如何肯帮着他调走梁安?这都值得王疏月深思。
  也许除了曾尚平自己,还有人想她淌这片水。
  王疏月一面想着,一面拧眉走到门前。
  曾尚平抠在门框上的手指已经关节发白。他艰难地仰头看向王疏月,头发上的水顺着额头不断往眼睛里灌,逼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他一连咳了好几声,尽量把鼻腔里的雨水呛出去,终于稍稍缓平了声音。
  “和主儿……奴才想不到第二个能保下王爷的性命的人了……求求您,看在娘娘的份上……”
  “梁安。”
  “主儿……”
  “我有分寸,先放开他,你们这样闹会让大阿哥和其他的人听见。”
  梁安无法,只得示意众人松开手。
  曾尚平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翻身伏跪下来,朝着王疏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雨水在他身下摊开,沾染到了地上的绒毯,他又忙挪动膝盖跪得离王疏月远些。窗外悬着灯笼,暖红色光落在他湿透了背脊上,竟反出了银刃一样的白光来。
  “你把话说清楚,他究竟怎么了。”
  曾尚平抬起头。
  “滴水未沾,求死。”
  ***
  整个紫禁城都因皇帝离宫而喑哑暗淡,独有宁寿宫像一个温暖的灯阵。手臂儿粗的白烛迎着透窗而入的雨水噼啪作响,却并没有因此而示弱,反而烧得更明更烈。魂幡被从殿门前取下来,安放在贡案下面。
  贺临靠着贡案坐着,魂幡垂下了一半,静静地盖在他的手臂上,太妃的名讳书于其上,如今也明明昭昭的曝在灯烛下。
  已近停灵的终期,白日里守灵的人早已经回去歇了,只剩下哭灵的宫人们,仍旧毫无情绪地嚎哭着,那哭声透过密密麻麻的雨帘撞向独自行在宫道上的王疏月。
  素白的的衫子沾染雨,扫过漆黑的宫道。油纸伞上,雨声隆隆作响。
  朱红色的宫墙下,打落无数最后一季的杏花。随着水流蜿蜒而下,像是被什么五行之力抓扯住一般,无畏被冲入各处宫门的门隙。
  各处丛门深锁。只有宁寿宫因停灵之事,此时并没有落锁。
  贺临眼前是一大片明晃晃的灯焰。又因其干胀发浑的眼而连成了一片讽刺的辉煌。
  突然,这一片辉煌之后走进一个瘦弱的人影。
  撑着伞,淡影席地。
  “滚出去……”
  唇干喉烈,他说出来的话都不甚清明。
  哭灵的人暂时把哭声顿住,齐刷刷地向他看去。
  贺临挣扎着拼命的用手掌夹抓起身边的一只香炉,用力朝着那个影子扔去,“滚出去!”
  他的手虽然使不起力气,但香炉还是砸到王疏月的腿上,炉中的香灰扑撒出来,一下子染脏了王疏月的素衣。
  她虽吃痛,却没有出声。只是皱了皱眉,用力咬了咬下嘴唇。
  与此同时,贺临的十根手指也传来钻心入肺般的疼痛。他哑叫了一声,弯腰将手摁在腹上。
  “你听不见吗?你滚出去!你滚出去啊!”
  说着,又抬手指着哭灵的宫人,“还有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一面说,一面又不知抓起了什么什物,朝着灯火明处砸去。跪灵的人忙四散避开,慌张张地往外面月台上退去,行过王疏月身边的时候,都避着目光行礼,没有人敢吐半个字。
  殿中一下子退得只剩下王疏月和贺临,并一个躺在棺材里的人。
  王疏月将手中的伞放在门前,回身将殿门闭合起来。
  殿中穿堂风这才停住,头顶经幡,供台上的香火,慢慢的安宁下来,只剩下男人如同烧破了喉咙的喘息声。王疏月站在门前没有动,静静地望向贺临。
  三年了。
  一别整整三年。她并没有看见他被囚三溪亭,也没有看见他是如何被拶断十指,王疏月记忆中的贺临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在太妃宫中饮酒畅怀,大谈地方军事,民风见闻的男人。
  如今,他却颓然地坐在她的对面。
  身上穿着污渍斑斑的孝服,一双白底黑面靴,尚有一只穿在脚上,另一只的却已经被踢到贡桌下面去了。脚上的袜子也退到了脚踝下面。
  他偏着头看王疏月,眼睛红得厉害。胡子蓄了老长,一看便是多日不曾修整。
  他人没有力气,身边也没有什么可再抓取之物,索性提起蹬掉的那一只靴子。
  “别扔那个。”
  “你是谁啊,你管得了我吗?”
  “你手上有佛珠,你头顶的贡桌上有烛台,玉盘。你要对我发火,扔这些东西都行,只不要扔你手上那个。”
  “呵……什么?”
  扔什么泄愤,此时还有讲究得吗?贺临脸上露了一个荒唐得惨笑。
  “你也疯了吗?”
  “十一爷,你是皇子,你不心疼你的尊荣和体面,你额娘心疼。这是在她的灵前,她魂灵未远,肉身尚在,你要让她走了,都还要为你痛吗?别扔那个,你不想让我过来,我就不过来,我就站在这里,给娘娘磕个头就回去。”
  她当真没有动,端端正正地立在殿门前。虽也身着素服,周身,从发髻到鞋底,都打理的一丝不苟。贺临忍不住从头到脚地将她看了一遍,看到末尾时,却见她的影子恰好铺在他□□的那只脚前。
  所谓相形见绌,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恨自己没能死在她来看他之前。
  一时之间,他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烫伤了一样,“嗖”地将脚缩回自己的下摆之中,丢掉手中的靴子,慌乱地扯着衣摆去遮掩。
  那只靴子被撩在了地上,丑陋的歪倒下来。凌乱肮脏,可是此时他却觉得,那就像一面干净犀利的镜子,只要看一眼,就能割伤他的脸。
  三溪亭的三年,早就没有人提醒他,身为皇族,尊荣和体面尚需维护。
  他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能平心静气,顺命而活的人。他压根不明白,如何在被人
  拶断手指之后,还能平静地顶直身为天家贵胄的脊梁。他甚至觉得,谩骂才叫人痛快,穿肠烂肚的话说出来,才能从肺腑之中,找到一点点血气上涌的快感,才能打起一点点精神活着,才不会死。
  “王疏月,你还当我是皇子?呵呵……你吓死我了!看守我的人,都当我是猪……”
  背后的烛火一瑟瑟,陡然灭掉了两盏。
  贺临下意识地回过头的,当着自己额娘的棺椁,说自己是猪狗,竟比在皇帝面前自认奴才还要痛。
  他说不下去了,可那半个字卡在喉咙里却如刀子一样,来回切割。
  他一狠心,蒙住自己的眼睛,几乎是喊出来的。
  “猪狗不如!”
  “贺临!”
  “王疏月,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名字!”
  “怎么不能喊了,当年我在娘娘面前,喊你名字喊得少了吗?”
  “你……”
  “贺临,就凭你刚才那句猪狗不如,你落到如今的地步,就都是你咎由自取!”
  “你……你住口!”
  “我又没有说错!你到现在为止,是不是都还觉得是旁人害了你?可是你有没有仔细想过,前二十年,你有戎马军功,先帝倚重,兄弟敬服,活得比任何人光耀,你原本可以和富察氏相守一辈子,可以好好做你们爱新觉罗家的功臣良将,可以奉养太妃娘娘安享晚年,根本没有人能毁得了你!毁掉你的是你自己!”
  “你……你……”
  “我什么,贺临,一切都是因为你刚愎自用,到如今也不明白刚极则断的道理,你比谁都在意地位和名声,比谁都有野心,可是你就是少了一副装得下江山天下的胸襟,所以,才会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她的话说得又快又急,还带着一丝贺临说不清的恨意。
  说到末尾,手颤声抖。贺临抬起头来,竟见她眼下分明挂着一滴眼泪。
  “呵,王疏月,和妃娘娘,在你眼中,我贺临竟是这样一个人,那你何必为我哭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朝她伸出双手来。
  这也许是王疏月这辈子看过最难看的一双手,很难想象,他来自一个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男子。
  十个关节全部错位,那中关节下到手指挂在手掌下面,有一两根,因为伤后未经好好修养,已经发青发紫。
  他将它摊放在王疏月眼前,后面是那张年轻却憔悴至极的脸。
  “所以,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为什么要把我的手指全部拶断,王疏月啊,你如今是嫁给他了,你的心也都跟着他去了,他如此残害兄弟,如此暴虐无德,你竟然还有这些话来替他开脱……说我刚愎自用,可你也该知道,他不仅拶断我的十根手指,他还杀了我的皇阿玛,囚禁了我的母亲!”
  “哪怪得了谁!”
  她的声音也提了上去:“我是汉人,对于我而言,只要我父兄安好,我嫁给谁都是是为妾室为奴才。贺临,太妃娘娘待我有大恩,我不是没有想过尽我所能地维护好你,回报娘娘待我的恩义,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好好的在你的府上活着,那几年,除了名分,我对你别无所求,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和富察氏去争什么。”
  说着,她抹了一把眼泪:“我能做的我全做了,你要让我一个外姓的女人,去理解什么父子兄弟君臣的争斗,我理解不了。我王疏月,是你们爱新觉罗家的女人,也是你们的奴才,你们的臣民,我眼见之窄,只求安生之地,求父兄仕途顺畅。我说过,身为前明之人,我们没有自尽追随旧皇,而是在你们的脚下安生立命,我们求存之心早大过刚理伦常,我根本不必分清先帝究竟是怎么死的,这种是非,你要分,就要有分谋略,若没有,你就护好你该护的人,不要让他们为了你,伤的伤,死的死!”
  贺临咳了一声,喉咙辛辣,几乎咳出腥臭的甜味来。
  “你是在怨恨我吗?王疏月……”
  他抬起头来:“我是不是也差点让你为我伤,为我死了?你要我怎么样……”
  他突然撑着身子坐起来:“对,你现在是和妃娘娘,是他的宠妃,我这个被废去爵位的人,见了你,好像还该行个礼。”
  说着,他笑了一声:“你从前就会说话,哄得我当时还去跟那狗皇帝请罪……请罪……呵,请罪……若不是你劝我,我那日就该听富察氏的疯话,定拿剑杀了他,你也就没机会入宫,没机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这样的话!我也不会落得如今的下场,被人侮辱践踏。”
  “对,你该听富察氏的话,杀人。但你不该杀他,你该杀我!杀他你也是大逆不道,杀我不过是诛背叛之人。你那么重是非忠孝,听得懂吧!”
  “你讽刺我……”
  “我是恨你蠢!”
 
 
第87章 贺新郎(三)
  “我蠢。”
  他低头咬着牙齿笑了一声。额头上青色的经脉慢慢凸起来,口齿之中不断地切咬着这两个字,四五轮之后,突然提高了声音。
  “我蠢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来吗!”
  她没有怯,横冲直撞地把话顶了回去,这么一句话猛地把时光拉回了三年之前,乾清宫前,她逼着他蹲下来,然后亲手为他系披风。他还记得,那日她给他系了一个死结,差点没把他给勒岔气。那种狡黠和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像猫藏在肉垫子下的爪子,偶尔露出那么锋利却可爱的尖儿,刮蹭过皮肤,感觉不到疼, 第一日不见开皮, 第二人却能见血痕。
  三年多的时光过去了,她好像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情绪依旧真实,表达得也真实。但又拿捏得当,不至于像他自己那样,一根直肠子,却绞杀了自己,也绞杀了旁人。从根本上来说,她还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人。就算贺临不想承认,但看见她冒着风雨来看他,端端地立在他面前,满身素孝,身染雨气的模样,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久违地安慰。
  在他眼中,即便这殿内已满是灯火,还是掩不去她光亮。
  她就像一盏为长夜而点的永明灯,坦然地照着他的狼狈和无措,却没有一丝鄙夷和践踏的意思。
  越要强的人,越容易被强力勒死。
  松开那条勒脖线的手,不是虚假的奉承,也不是无谓的安慰,而是不带私心的关照和剖白,他需要有人了解自己,也需要自己了解自己。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来见我,你在贺庞那里也毁了。”
  说着,他勉强捏了个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额头。
  一下一下,竟越砸越重,沉闷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引得白烛灯焰也跟着震颤起来。他的眼睛里渐渐渗出了血丝,眼眶也红得厉害。
  “你说我蠢,你才是蠢货,我这么个废人,值得什么……”
  门外的风雨声越来越重,一声雷震,淹没了他后面的话。
  雨水从门缝里透进来,沾湿了门前王疏月的衣群,刚才被他砸伤之处,被凉雨逼出了寒疼。王疏月皱了皱眉,将倚在门上的身子直起来,朝着贺临近了几步。
  “那你就让我这一毁有些意义。”
  贺临撑着通红的额头,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看向她。
  “什么……”
  王疏月抚着裙子,忍者腿上的伤疼,慢慢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素袖铺承于地,覆住了贺临按在地上的另外一只手。那柔软的质地,带着女人温凉的体温抚过他的皮肤,令他肩头几不自觉地一阵暖颤。
  她目光含着真实的心疼,“你活下去,好吗?”
  说着,她低头从袖中掏出一放绢帕递到他眼前:“为了太妃娘娘,为了福晋,你活着,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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