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临凝向那一方帕子。
丝绢质地的底上绣着芙蓉花的纹样,和她头上簪着的那只金镶玉的芙蓉花簪是一样的花样。绢子薄,花样下面依稀可见她的手指,还和从前一样,白皙干净,柔软沉默,却似有灵,能述情亦能叙理。
他凝着凝着,竟当真潮了眼眶。
“我曾经想让你死,你却要我活着。”
面前的女人摇了摇头,她松开一条腿,半跪下来,拈着手中的绢子,避开他的眼睛,轻轻拭去他额边沾染的香灰污迹。
“对不起,我将才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其实,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当年,我入宫不是要抛弃你,也不是要损你名誉。尽管很多人说我对太妃忘恩负义,贪恋富贵虚荣而背叛了你,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不是那样的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很想让你明白,为你我已经竭尽全力,最终身不由己。不过,如今……”
她放下手来,肆然地笑了笑。
“我只想跟你说,贺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你有你爱的人,我也有了我爱的人,我很庆幸,你当初守着对富察氏的情意,不肯将我纳入府中。”
说到此处,她又提高了些声音:“不是因为我贪恋如今的荣华富贵,而是因为,我如今……不像以前那么孤独。”
“我让你孤独了吗?”
“也不是,你和福晋情好,无我立锥之地而已,我这个人,虽然安静,却也有话想说,有很多地方想去走走看看……”
说完,她笑了笑。将绢子递到他手中。
“还好,那段时间有太妃娘娘。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娘娘是唯一一个肯真正为我着想的人。为了这份情意,贺临,不论世人如何践踏你,我也想,替娘娘好好撑着你。”
话声一顿,她迎着光笑了笑。
“你活着好吗?”
活着好吗?
他无言以对。
他从前是一个行军之人,拥有刚硬的皮肤和骨头,一刀了结人命,一马鞭子关山尽渡,他喜欢所有烈性的东西,比如沾着血在地上滚得满是泥灰的头颅,比如削铁如泥的刀剑,比如足以穿肠烂肚的话,再比如刚烈如火的富察氏。
这些才是与他的人生相配的东西。
他如何知道,在一切强硬的铠甲都被他的兄长剥去,甚至连他引以为傲的这一身铁皮都几乎被扒掉之后,当他血肉模糊的模样丢在世人面前的时候,他会被这一句“你活着好吗?”戳穿心肺。
他突然觉得崩溃。
压抑在心底最脆弱的哀伤,彻底涌了出来。
额娘的死,妻子的死,他都没能为她们流出眼泪,他明明有悲哀,有大恸,但就是不能冲破那层刚硬的皮,流露于面上。无论是砸杯还是喝骂,不过是他怕被人看见他的脆弱和无助,他爱的人,爱他的人,全部因为他死了,而他,却还是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正如王疏月所说,他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真的是咎由自取。
对亡人的悲哀像沸春的河流水一样潮他涌来,一下子包裹了他的全身。
王疏月感受到了身旁的人逐渐开始颤抖起来。
“贺临……”
“你说的对,我害了她们。”
他一面说,一面缩起了双膝,十根的扭曲的手指艰难地交叉扣在一起,叠放在膝上,弯腰将额头抵了上去。额头触到手指的那一刹那,眼泪夺眶,痛彻心扉。
“我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他不断地重复着那四个字。
良久,终于有一只温凉的手,隔着一层丝绢覆在了他交缠的手指上。
“我知道你难过,你哭会儿也好。我那时也哭了好久,直到……”
直到,那个人向她伸出手来,跟她说那句相似的话。
“王疏月,你好好活着。”
好好地活着。
人世不易,各人皆有个人的取舍,亏欠,恩怨,执念。
再狠的人,杀伐时也有悲悯,再刚强的人,亡人前也有脆弱。
情浓意厚,人大多时不自知,所以才会觉得一辈子,都身不由己,言不由衷。
贺临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外面雨声太大,也听不见大更的声音,但她一直半跪在他身边,轻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守着他。
后半夜,他终于在她的陪伴下渐渐平息下来。撑直腰背,松开手垂放下来。他带着从未有过的哭腔唤了她一声。
“王疏月。”
回应他的声音温和平静。
“嗯,你说。”
“如果,我当娶了你,听了你的劝,是不是就不会如此。”
王疏月摇了摇头:“我们是不同的人,也许是注定不能走到一起。我开始就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就算娶了我,你也不会听我的,你终究还是会听你愿意听的话。”
“那……他会听你的吗?”
“谁?”
“贺庞。”
“他啊……”
皇帝那张干冷的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他去永定河已经很多天了,翊坤宫的驻云堂,没有他鲜活别扭地在那儿坐着,似乎少了些什么似的,到真的有些想他。
至于他会不会听她的。
王疏月到真宁下神来想了想。明面儿上好像从来都没有听过,事实上呢?她不由笑了笑:“他会听。虽然……”
她说着,摇了摇头:“他不会承认。”
贺临沉默了良久,最终没有再往下问。
他四下看了看,手掌使力,试图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但他几乎两日滴水未进,身上没有力气。身子刚撑起来一半,又卸力跌了回去。王疏月忙扶住他,“你要什么……”
“没什么,我要呵口水。”
闻听此话,王疏月只觉背上压着的沉物终于被卸去了。
“我传人进来服侍你。”
“好……”
刚走到门口,王疏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站住脚步回头问道:“贺临,有件事我想知道。”
“什么。”
“福晋去世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贺临回忆了一阵:“醇亲王福晋跪灵时说起的。”
王疏月垂下眼来,既然是醇亲王的福晋说的,那就绝不是无意为之。张孝儒和议政王大臣会议的宗亲,恐怕把不得贺临死在宁寿宫太妃灵前,好以此诟病皇帝。重识议政王大臣会议的权力。
她一面想着,一面看向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
他还是这些皇族兄弟之中最傻的一个,别人表面上表忠心,背地里使心眼,他要刚硬地跳出去和皇帝碰,被人当成探路石,失败之后,除了他的兄长关照他,其他人都把他往死理踩来给皇帝表忠心。
如今也是一样,张孝儒想帮着醇亲王重回议政王大臣会议,宗亲门想重握权柄,竟不顾他的丧母丧期之痛,又把他推到断头台前面去了。
最可恨可悲的是,这糊涂王爷,竟然一点都看不明白。
王疏月正想张口跟他说些什么。
谁知外面突然传来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清丽婉转,虽带着情绪,却也并不刺耳。竟是淑嫔。
“把门打开。”
贺临一怔。忙喝道:“听不懂我的话吗,我让你们都滚出去。”
外面的人道:“十一爷,本宫也是奉命行事,十一爷开了门,本宫办了事就走。不然,太妃娘娘的灵前,若有什么冲撞,十一爷为难,本宫也有过错。”
贺临看向王疏月,轻道:“躲。”
王疏月看了一眼外面,又看向他,摇了摇头:“躲不了。”
“那怎么办。”
王疏月低头宁向那樽安安静静的金棺:“你肯活着,我就没辜负娘娘。至于我,你不要管了。”
“放屁!”
话音未落,只见门猛地被几个太监撞开。
外面雨声大盛。贺临一把将王疏月拉到身后。
淑嫔与孙淼一道走进来。孙淼向王疏月蹲了一个礼。淑嫔却只露了个诡异的笑。
“皇后娘娘听人报说,有宫女与侍卫借太娘娘停灵不设门禁私会,竟不想是和妃娘娘与十一爷。这……哎哟”
她说着背过身去:“还请十一爷把鞋袜穿好。”
第88章 贺新郎(四)
贺临啐了一口。
刚要张口,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住口。”
无比熟悉的感觉,当年在乾清宫前面的雪地里,她也是这样肆无忌惮地喝斥他,他那个时候就搞不明白,为什么她一骂,他就真的偃旗息鼓了。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他们要诬陷你什么!”
“你不要说话,你是先帝的皇子,后宫处置不了你,你给我好好地在这里呆着,等皇上回宫。”
“你……”
“你从来没有真正听过我的话,这一回,听话好吗?忍住你的性子,不要害我。”
淑嫔道:“对,十一爷,福晋已经死了,和妃娘娘对您情深义重,您可不能再辜负她。”
“淑嫔你!”
“贺临!”
贺临只觉脚下一个踉跄,回头却见王疏月扯住了他袖子。
“别听她说话。”
说完,她将声音渐渐放平,目光若月辉,手上一点一点使力,将他往后拽。
“回来。”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怕面对她中这不计前嫌的温柔和独当一面的勇气。
她之前的话,其实已经说得有些直白了,她有了爱的人,她和自己这一辈子的缘分,早就彻底断在他提笔写那封绝情信之时。
但是,相识这么多年,从前,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在南方修了几年书,多愁善感腻腻歪歪的汉女,至今他才真正地明白,这个女人温柔的外表之下,竟有不输于富察氏的孤勇。
贺临的手指握得骨节处吱嘎作响。
“我不想害你,王疏月,爷真的不想害你。”
“你既然觉得你害了我,就听我的话,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把你自己关好。这样才是帮我,明白了吗?”
“好……我听你的。但你别出事……。”
王疏月点了点头。
“放心。”
说完,转身对淑嫔道:“带我去哪里?”
淑嫔笑了一声:“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在长春宫等着您了。”
***
羊油蜜蜡点在雨中烧得噼啪作响。
纵使宫人用伞拼命护住,也抵挡不了风雨侵袭,去往长春宫的一路上,灯火时明时暗,也将王疏月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淑嫔行在王疏月身边,春绸氅衣时不时摩挲着王疏月的手背。
“今日可真冷啊,是不是,和妃娘娘。”
王疏月看了她一眼:“是你使人支走的梁安。”
淑嫔点了点头:“嗯。你把你自己禁足在宫里,你宫里的奴才又把翊坤宫看得跟个铁桶一样,曾尚平那个忠心的奴才进不来,我只好帮他一把。”
说着,她站住脚步。
雨敲打着二人头顶的油伞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天边雷闪,哗啦一声划开夜幕,也照亮了淑嫔的身形,她穿着一件银丝绣暗纹的藏蓝色氅衣,虽在雨中,脸上妆容却很妥当,像是在昏时卸掉后,又重新画过的模样。
“不过,我原本不确定你一定会跟着那奴才过来。谁知你不仅来了,还在里面陪着十一爷一直未走。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会出如今这样的事吗?”
王疏月凝向她精细的妆容:“你久等了。”
“呵……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对着我这样说话。”
“你用了那么多心思,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我道一声你辛苦了,也是该的。”
“你……你怕是没想清楚吧。”
说着,她朝王疏月走近一步,她原本身量就较王疏月高挑,如今半垂头看她,鼻尖几乎贴到了王疏月鼻梁。
“成妃已经死了,你养了她的大阿哥,害得她的族妹入西三所,皇后娘娘再也不会维护你。如今你和十一爷在太妃娘娘丧期淫乱宫闱,太后娘娘绝不会姑息你。没有皇后和皇上的庇护,你以为你会是什么下场?啊?”
雨水顺着伞脊流成了水柱,劈里啪啦地溅开在王疏月的脚边。灯被浇灭了好几盏,淑嫔身旁的宫人忍不住催道:“主儿,走吧。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还等着您带人回话呢。”
“慌什么!本宫要听她回话!”
她声音陡然提高,相较于之前的清丽婉转,显得有些喑哑狰狞。
王疏月抬起头:“你想听我说什么,说我怕了,惧了,求你放过我吗?”
说着,她忍不住摇了摇头,“淑嫔,我其实很想知道,你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恨我的。”
“从你入宫那一日起,就恨你。”
“可是我做过什么?我伤过你吗?”
“你什么都没做,你只是把他对女人的所有情意都拿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目光之中竟有一丝颓丧之意。
不过转瞬即逝。
“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我的父亲和兄长,因犯大罪被先帝爷斩首,若不是皇上,当年我也要获罪,我能活下来,是因为皇上的恩典,而我能活下去,也是因为他对我有那么些可怜,虽然我知道他是薄情的人,但有一点点怜惜也是好的。”
说着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目光中复见霜意,声也提了上去。
“但是你入宫之后,他竟把他自己的避讳给了你做封号,为了你对抗太后,不顾满蒙之盟,带着你去热河和木兰。你杀了进贡的圣物,他甚至不惜剿灭丹林部也要保下你。你没有孩子,他不惜责罚大阿哥,也要逼着他叫你一声额娘。和妃娘娘,我不明白,你究竟做了什么,让皇上眼睛只落到你一个人身上,而把我们这些陪伴他多年的女人,全部弃如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