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烧了一半,灰白的香灰落在王疏月脚边,她挪开一两步,与恭亲王福晋之间来开了两三尺的距离。
“福晋的意思我明白。放心,太妃娘娘从前待我很好,我只是想在她的灵前尽一份心。守完今日我就走,绝不会让福晋和恭亲王爷为难,也不会伤十一爷的心。”
“但愿娘娘,心同此话。”
说完,从新在火盆旁跪下,不再出声。
王疏月敬过香,也在淑嫔将才跪着的地方跪下来。
宫人们的哭声从头至尾都没有断过,此时不知是起了个调子,哭得越发声嘶力竭,可是没有眼泪的干嚎除了刮耳之外,并激不起人心中真实的哀伤。
越是这样虚伪的悲戚,越让王疏月难受。
太妃身前就是个温柔的女人。
王疏月至今仍然记得,十一获罪,她奉旨入宫。富察氏骂她拜高踩低,不知廉耻,就连十一都写过力透纸背的文字,逼着她去死。那时,太妃人在病中,却仍然过问她是否安好,甚至让曾尚平传话说:“一切都是贺临对不起她。”
王疏月活了二十年,除了母亲之外,太妃是唯一一个理解她的女人。
她与王疏月虽不是至亲之人,但她却和王疏远月的母亲一样,着实看得见王疏月的好。贺临看不上她,冷落她,她都看在眼里,甚至几次三番地喝斥贺临,为她争取体面。
正如她自己说的,她心疼王疏月,比心疼富察氏还要多。
她是真心希望做她的长辈,即便知道贺临被囚,王疏月封妃,这样受世人诟病事,她也至死都没有说过一句逼难王疏月的话。
如今,这两个女人一个成了黄土陇中的孤独的白骨,一个虽然封入金棺,却也是一个人,寂然地走的。
她们的最后一面,王疏月都不曾见到。
其实,如若可以,王疏月倒是真的很想听她们对自己说几句临别之语。
诚然她如今拥有帝王之爱,可她在这个世行走地仍然不易。面对诸多质疑,漫骂。
然而她又从来不是一个心冷手毒的人,抵御时代糟粕的无非是她问心无愧的真诚和良知,这是她的底气,也是她与世俗的隔阂,她很想听人温柔地告诉她:“你没有过错,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你无愧于你的家族,无愧于夫君,无愧于他的兄弟子嗣,也无愧于你自己。”
这些话,只有女人能对女人说。
无论是王授文,还是王定清,或者皇帝,都不开不了这样的口。
王疏月一面想着,一面弯腰伏下身去,头枕手背,朝着那樽金棺,恭敬地叩了一首。
***
酉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王疏月同金翘一道从宁寿宫中走出来。雨虽不大,头顶的天空却压得很低,像是在为之后酝酿一场大暴雨。殿外的倚庐已经修好,工部的人正在撤走,一时脚步凌乱,踩起了满地的积水。
不多时,与渐渐大起来。倚庐前只剩下了一个人。
金翘眯着眼睛看向那人,迟疑道“好像是从前掌仪司的那位曾尚平……曾公公。”
话音刚落,却见他已朝着王疏月这边走来。
雨虽然不小,但他并没有撑伞。藏青色的宫服被雨水浸了个半透。
临到面前,他也没有贸然走到檐下,而是在王疏月面前四五步的地方站住,弯腰打了个千,恭声道:“给和主儿请安。”
“曾公公请起。”
曾尚平起身,也避到檐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张原本清秀的脸因连日不曾合眼,而显得暗黄颓丧。
王疏月不禁想起先帝丧仪时见到曾尚平。
他那时还是掌仪司的掌事太监,何等周全体面的一个人,后来十一获罪,太妃在畅春园养病,听说他也跟了去,这一去两年,竟再也没见过。
“曾公公什么侍候回来的。”
“伺候太妃娘娘的棺椁回来的。”
说着,他退了一步,低头道:“奴才卑贱,本不堪跟和主儿说话。只是,太妃娘娘临去之前,有几句话嘱咐奴才带给娘娘。奴才深受太妃娘娘大恩,不敢辜负。”
“曾公公请说。”
曾尚平拱了拱手:“娘娘说,她从来没有怪过您,不论十一爷和福晋对您有什么毒怨,希望您看在她人已故的面上,不要为难他们。”
临终一语,竟还是在替十一宽她的心。
王疏月不由红了眼眶。
虽然她与贺临的婚约,从头至尾都是这位老太妃一个一厢情愿,但不得不得说,她想要和王疏月结这段婆媳缘分的心真得令她此时,周身发疼。
王疏月仰起头,忍泪应曾尚平道:
“娘娘不怪我,我又怎么会恨十一爷。谢谢曾公公,让我还能听到老娘娘的话。”
曾尚平撩袍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那声音扑到大理石的地面上,响得十分沉闷。
“是不是还有话要和我说。”
曾尚平吸了一口气,仍将额头贴在手背上,声音有些发瓮。
“是,太妃娘娘是个和善的人,但奴才跟了太妃娘娘这么久,深知她仍有身后不安事。”
“是十一爷吗?”
“是。十一爷为人莽撞,您是知道的,他与万岁爷之间恩仇,奴才不敢妄论。娘娘也不敢妄言,然而,娘娘活着的时候,万岁爷也许还顾念先帝爷与娘娘的情分,不忍加罪,如今,娘娘走了,议政王大臣会议也名存实亡,宗亲之中,虽恭亲王和福晋还肯念骨肉亲情,但也都是劝不了十一爷的,更不能护十一爷安然……娘娘什么都不求,只求十一能活……”
金翘听了这些话有些不安,打断他道:“主儿,时辰不早了。”
“和主儿,求您听奴才把话说完!”
“公公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主儿是和妃,早就不是什么十一侧福晋了。主儿过来敬香守灵,是我们主儿尊重太妃娘娘,您怎么能跟主儿说这样的话……”
“金翘。”
“主儿!您忘了宫里都在传什么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却没有应金翘的话,回头看向身后那樽棺椁。
棺椁前的纸灰飞滚来她的脚边,一遇见雨就再也扬不起来,如同一个人的命数,沉沦入泥泞,再也立不起来。
王疏月垂下眼来,周遭风起雨声闹,掩了她喉咙里的声音。
“娘娘,疏月试试。”
第83章 满庭芳(三)
四月的天,下过雨后就变得十分干净。
夜幕降下来之后,天幕上铺满了碎玻璃一般的星星。
王疏月回到翊坤宫的时候,金色翘和梁安都规规矩矩地立在西暖阁的外面。皇帝的仪仗如同一条璀璨的龙,盘踞在翊坤宫前。
宫门后,驻云堂的灯亮着,屋檐上的残水如断线的珠子,伶仃地挂在窗前。
御膳房的太监端着杯盘碗碟有序地退出来,王疏月侧到一旁相让,顺势扫了一眼那盘中菜,有鱼鸭鸡肚,皆摆得完整,几乎没怎么动过。
何庆眼看着这些东西撤出来,皱眉道:“哎哟,可怎么在《起居注》上注笔哦。”
王疏月望向窗上的那段人的影子:“皇上时候时候来的。”
何庆应道:“来一会儿了。今儿养心殿,连奴才师傅都被关在外面,陪着万岁爷见十一爷是王老大人,王老大人出来一个字儿都没没吐,如今……”
他压低了些声音:“奴才们也不知道,两位爷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会儿,周太医在里面。和主儿,您啊,仔细些。”
他虽这样说,但也是白嘱咐,王疏月和皇帝的相处,他摸都了现在,是既摸出些门道,又摸不出门道。想着,给了自己嘴上一巴掌,弯腰替王疏月打起了门前的帘子。
“奴才多嘴,您请。”
王疏月走进明间。一眼就看见在灯下写方子的周明。
“哎哟,微臣给和主儿请安。”
他原本没看见王疏月进来,请安请得急,膝盖磕在地上清脆地响了一声。
“皇上吩咐,让微臣写了方子,在这儿候着娘娘,给您换换季之后的方子。”
王疏月道:“我之前吃的是黄太医的药,觉着是有些燥了。”
“是,黄太医跟微臣说了娘娘如今身子,仍是寒气排不尽,郁在五脏六腑不出,若不用些温补的药,也不能见效。所以,方子出的烈些,不过,马上入夏了,微臣怕娘娘负荷不住过多的人参肉桂,还得等娘娘更衣后,仔细地请出手来斟酌斟酌脉象,才好定方子。”
王疏月点点头。
“好,皇后娘娘的身子还好吗?”
“回娘娘,皇后娘娘原本是有血亏之症,但孕中调补得好,如今生子,反将之前的症候轻减了不少。”
“嗯,那便甚安,您起来给皇上写方子吧。金翘,让梁安进来,给太医照看着灯火。”
说完,便把金翘也留在明间,自己一个人穿过地罩,走进了驻云堂。
皇帝这个时候,通常是千年不变的伏案姿势,今日却撑着一只手按在腮帮子上,低头皱眉,似乎不是很受用。王疏月刚一进去,就听着了一声皇帝吸口水的声音。
皇帝原本在想事,这会儿自己也被自己这个滑稽的声音惊了一下,忙松开手坐直身子,低头去拍自己的衣襟,见还不至于出流口水的糗,这才放心,从新将手摁回腮帮子处,一面又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王疏月咳了一声,皇帝先是一怔,而后僵硬地将脸绷了起来。
“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跟周太医说了几句话。我……去更衣。”
“站住。”
“是。”
“你……将才看见什么?”
“啊?哦,没什么。”
“你给朕拿过镜子过来。”
王疏月四下看了看,驻云堂是书房,并没有镜子,这会儿金翘和梁安又在外面,若要去给这位爷找面镜子来,还得往暖阁里走一遭。
“那您等等,我这便取去。”
说完,正要走,却又听皇帝道:“算了算了,你过来,帮朕看看这里,是不是肿了。”
“肿了?”
王疏月忙移了一盏手边的灯过去,皇帝在灯下慢慢松开摁在腮帮子上的手,那手所摁之处,果然高高地肿了一大块,王疏月险些脱开而出:“您这是被人打了吗?”
“别碰,先说是不是肿了。”
“是……有点肿,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重新将手摁了回去,一手推开她举在一旁的灯。简短地吐了两个字:“火牙。”
正说着,周太医跟着梁安走了进来,在案前跪下道:“皇上,方子写好了,臣已让人去御药房煎药,过一会儿便送来。”
皇帝摁着腮帮子,含糊地“嗯”了一声。
周太医抬头看了一眼王疏月,犹豫了一下,又道:“皇上,您这个火牙疼的毛病,和您的心情有关,臣只能替您用药的发散,还望皇上能自己疏解心绪,泄去心火,保重龙体。”
皇帝抬起头来:“朕让说话了吗?方子写好了就出去候着和妃。”
说完,他将手中的笔往笔筒里一投,咚一声作响,吓得周太医连忙闭嘴,跟着梁安匆匆茫茫地退了出去。
皇帝靠向椅背,仍旧摁着自己的腮帮子不肯松手。
那嘴里一旦疼起来,口水就淌得多,冷不防地,皇帝吸了一口气儿,又在唇齿之间吸出了尴尬的声音。这一声之响,虽然王疏月看向一边没出声相问。但皇帝不信她没听到,一时自暴自弃,索性把她拽了过来。
“你今日在宁寿宫应该没少哭。想笑就笑吧。”
王疏月看着皇帝的样子,哭笑不得。
皇帝看了她一眼,松开手,指向自己的腮帮子:“这么难看你都看了,王疏月,你要么笑,要么朕就让你哭。”
连笑都要逼着来。张得通都差点对自己主子翻了个白眼。
“您都忍了一天的气了,还来逗我乐。”
“胡说,朕逗女人乐?你当朕是什么……嘶……人?”
牙齿疼不是病,疼起来可真是要了命。
若可以,皇帝到真不肯自己这么接地气儿地在她面前丢人,不光是丢人,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意图还被她看得明明白白的,这就更尴尬了。
好在她也摸通了他的脾气,柔声道:
“好好,您是大清的好皇帝……绝不会沉迷女色,把精力用在奴才们身上。”
一面说,一面弯腰去替他收拾书桌上散放的折本。
她身上的素服此时还没有换下来,白缎袖口处露出的那只手腕,被灯照得几乎泛出雪光。手指灵巧柔软,不一会儿,就将他翻乱的折本全部叠放规矩了。
“主子,你放心,我今日没哭。”
说完,立直身子冲着他蹲了个福:“您看折子吧,我陪您,等您批完了,我再更衣去。”
没哭就好。
皇帝借灯看着她的眼睛,心里软软地落下这四个字。趁她整理的空挡,狠吞了两口唾沫,终于清干净的空腔,对她端出了严肃连贯的语气。
“王疏月,朕是皇帝,朕从来不忍气。你不得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明明是周太医说的,让您泄去心火,保重龙体。”
说着,她拉起皇帝的手,摊开他的手掌。
“还有这里,我刚才就看见了。”
她这样说,皇帝才自己低头一看,却见手掌的上印着四个指甲印。白日里他还不曾察觉,如今被她这样泛翻出来,才想起自己当真是捏整整一日的拳头。
登基以前,这是他的习惯。
那时与先帝相处博弈,隐忍是必修之道。无论有多大的气,都只能发于袖中。手往后一背,捏握成拳,马蹄袖再那么一遮,哪怕手掌被紧握的力道掐出血印子来呢,只要,能逼自己负重忍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