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宣坐在灯下,长了一口气。
王疏月的母亲吴灵死在什么病症上,她再清楚不过。
二十几年前,吴灵难产,在鬼门关上晃了一圈,虽捡了命回来,却也是母子皆受损。王疏月小的时候多病,逼得王授文这种从来不信什么怪力乱神的大儒,都在山庙子里给自己女儿买替身,好在后来随着年岁大了,才慢慢好些。至于吴灵,生产之后的恶露一直淅淅沥沥的,不曾干净。
后来,连男女之事也逐渐断绝了。
吴灵到是一直在劝王授文娶几房侧室,对王家的香火好。但王授文总说:“定清已长成,疏月也贴心,对祖宗他已有了交代。家中人多了,难免要撑门面,闹亏空,不如这样清清静静的好。”于是,二十几年来,竟当真没有纳一房妾。
一世为夫妻,不管他素日多么酸迂市侩,做丈夫这件事上,自己这个妹夫是做得顶天了。
但这毕竟是在民间,夫妻情好,在一起过着赌书泼茶的日子,外头的人看着表上好,也就不能说什么。但此事发生在紫禁城内,却变得有些血淋淋的。
吴宣从前就听说过一些关于皇帝的生母的事。
那个至今没有名分的女人,生了皇帝不到两个月就被遣去了畅春园的佑恩寺中,伴着青灯古佛,一关就是三十多年,哪怕她的亲生儿子,如今已经坐稳金銮殿,她也不能回宫。
紫禁城上下都忌讳她这个人,皇帝的龙椅坐得越稳当,杀伐行得越自如,她就越往时光深处隐去。
整个满清皇室,连一个字的笔墨都没有给她。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被人们茶余饭后,在无聊的冬夜里提及。
关于,她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能在宫里养着,其实大多数的人,心里都明白,只是因为他们畏惧皇帝,又鄙夷那副无用的女人身子,才把这个原本应该和皇帝一起垂名的女人的,越论越卑微,越丢越冷寂。
诸如金翘这些人,也会忍不住在无人处,遮遮掩掩地跟吴宣讲述她们听来的故事。
说当年这位云答应,生下皇帝之后崩了血山,在宫里调养了两个月,也没有调理过来,后来,说是她出身低贱,受不了皇帝的大恩,才落了这个病。
在后宫里,出身奴籍无家族之荫蔽,无才学傍身。她不过是有一副好皮囊收着转瞬即逝的青春年华的女人,一但失了干净的身子,不能在床榻上让皇帝酣畅淋漓,对皇帝而言,就连皮囊都不是了。皇帝厌恶她,觉得她那个不堪出口的病和她那个人一样低贱,甚至连带着不喜欢她给自己生的这个儿子,当面斥他是“贱奴之子”。至此种下了当世不可解的“父子之仇”。
吴宣把皇帝生母的人生和吴灵的人生一并想来,不觉五脏俱痛。
又接连想起前几日周明来请脉时,对王疏月说的话——娘娘体质本弱,又曾在数九天受大寒侵体。加之前一年,在慎行司受过刑。如今虽得诞下皇嗣,但恐有后疾类……娘娘之母啊。”
是时,金翘被王疏月支出去了,梁安也不在跟前。
西暖阁里除了吴宣和周明外,就只有大阿哥,静静地坐在驻云堂里写字。王疏月听周明说完这一句话,握着青花瓷茶盏,怔怔的一直没有说话。
周明收了腕枕,又宽她道:“贵主儿有皇上洪福罩着,微臣和其他的太医也会尽力为贵主儿调养,贵主儿放宽心,皇嗣要紧。”
吴宣道:“此事,你们可回了皇上。”
周明望着王疏月道:“虽脉象如此,但结果也是因人而异的,所以,微臣也不敢拿未定之事回禀,但贵主儿是明白人,微臣将此症言明,也是请贵主儿有些准备,生产前后,万不可再受寒了。生产时也要让接生姥姥们格外细致。至于日后的调理,过程或许缓慢,贵主儿不能心急。”
王疏月抠着杯盏的手忽然一滑,烧蓝护甲与瓷面儿猛地一刮擦,刺耳的声音逼得吴宣闭了眼。王疏月放下茶盏,往驻云堂里看去,见大阿哥也朝她看来,握着笔,面带关切之色。
“来,到和娘娘这边来。”
大阿哥放下笔,理好袖子走到王疏月身边。“和娘娘您没事吧。”
王疏月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伸手将大阿哥搂入怀中,温暖虽然是从他人那里借来的,但也得暂时抵御她心里悲凉。
“没事,大阿哥在,和娘娘什么都好。手上沾了这么多墨,伸出来,和娘娘给你擦擦。”
说完,她捏住了大阿哥的手,慢慢地将隐在骨骼里的颤抖压平。而后的又沉默了半晌,方抬头对周明道:“我还是那句话,孩子们比我重要,你不回皇上是对的。周大人,我做你的病人也做了这么些年了,希望大人,能与我有一份默契。”
周明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忙道:“奴才不敢。”
“我知道,你做不了主,我也没有逼你一定要在皇帝那里舍我保子,我只是想让知道,生产时,不要怕因为伤了我,而损到孩子。我的身子已经是这样了,你今日对我言明,我也就有了准备,不怕的。”
周明被他这一句话说得背脊上寒津津的。不忍再多留,行礼退了出去。
梁安端来水来,王疏月替大阿哥擦过手,含笑打发他下去歇息了。
西暖阁里影静人寂。
吴宣忍了的大半日的眼泪,这时终夺眶而出,渐渐的,竟哭得泣不成声。
“奴才真不明白,娘娘…的母亲受了那样的罪,为什么……连娘娘也……”
王疏月摇了摇头。
“姨母,您是不是想到先帝的云答应了。”
“奴才……奴才不敢。”
“您别难过,也不是一定会像母亲那样,就算是,也……”
也……
她没有说下去。
后半句,她原本想说,就算是,也不一定会像皇帝的生母一样。
可话到口中,她又犹豫了。
***
二月二十八日。
王疏月临盆。周明和四五个守喜的太医并接生姥姥,内务府,宫殿司的人,从子时起便忙乱起来。金翘守在里面,孙淼照看着里里外外,进出人的调度。
皇后子时便到了翊坤宫。
翊坤宫点燃了所有宫灯,哪怕是在深夜之中,也将那一丛丛盛发的杏照得雪白耀眼。然而,无论花香多么清幽,也盖不住风里浓厚的血腥味。
不出周明所料。
王疏月生产异常艰难。从发动至今已经折腾了两个时辰。仍不见生产的迹象。周明深知王疏月体弱,拖得越久越危险,正五内俱焚。忽见吴宣撞出来道:“周太医,娘娘疼的昏过去一回。这可怎么是好啊……”
太医院院正道:“咱们议的催产的方子,这会儿是不是该下了,贵主儿是头胎,体质本就弱,你照顾贵主儿母子久,该知道,这样拖着,反而凶险。”
周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那方子虽能助生,可毕竟药性烈,恐贵主儿的身子受不住啊……”
院正不解道:“周明,你我行医这么多年,伺候了宫多少位主儿,该知道,生子本就是闯鬼门关。我们是要保母子平安,至于是否伤身,大可留在产后调理时详议。再说,之前那方子,咱们已经一议再议,不至于伤及根本。你如今拖着不用,一样会损伤母体,还可能损及腹中龙胎。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还是得问问主子娘娘的意思。”
第113章 木兰花(一)
周明仍然没有松口,在地屏前来回踱了几步。
吴宣知道王疏月对他说过什么,也知道他此时在为难什么,一面是王疏月母子的性命,一面是自己侄女的一生,两面儿都损不得。眼见周太医额头渗出了汗珠,她也顾不上礼数,一把扯住周明的袖口:“太医,您要保下我们娘娘啊……”说着就要跪下去。
周明赶忙扶起她,“使不得使不得,夫人,娘娘母子平安,微臣才能平安,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只是……”
话音未落,只见孙淼走过来传话。
“周太医,皇后娘娘传您过去问话,您跟奴才来。”
周明一怔。“这会儿吗?”
“是。皇后娘娘要问皇贵妃母子的轻情况,请您即刻过去。”
周明无法,只得应是。
跟着孙淼走了几步,又回头对院正道:“那药再缓缓,等我回来。”
院正叹了口气,“你先回话去吧。我们也有也有我们的分寸。”
“院正大人,下官……”
“周大人,皇后娘娘等着呢,走吧。”
周明前脚刚被带走,金翘便满手是血,慌慌张张地从西暖阁里出来。
“夫人,周大人呢。”
吴宣跺脚道:“说是皇后娘娘传去问话了……哎呀,娘娘怎么样了。”
金翘眼睛发红:“大不好呢,娘娘身子太弱了,虽含了人参提神,可折腾到现在,也快竭力了……奴才心里都慌了……对了……万岁爷……”
吴宣闻言,紧接道:“是了,咱们都慌神了。娘娘疼了这么久,也该去请万岁爷来拿主意啊。”
金翘点着头,续道:“您先进去守着,我去找梁安,让他去传话,这会儿虽晚,但张得通听说是主儿的事,一定会通传的……”
她一面说一面往前面走,却迎面撞上了梁安。
“这会儿,咱们翊坤宫的人出不去。”
“什么意思。你脸……怎么了……”
“先别管我脸怎么了,长春宫的郑三元带人守着翊坤宫的进出口,说是皇贵妃贵重,为求周全,一应取用之物,只准使内务府各处月前备下的那些,翊坤宫不准闲杂人等进出。我将才与那狗奴才理论,他非但不放,还给了这一耳刮子。”
金翘脸色一白:“咱们的人一个也出不去吗?”
“出不去了,孙淼一早就盯着今日了,主儿今儿晚上一发作,她就命人守了宫门。金翘啊,咱们之前生怕她在主儿的药食里做手脚,日日防范厨房和药房去了,如今看来,她的用心竟是在主儿生产的鬼门关上。我刚过来的时候,见周太医跪在偏殿里听训,这怕也是长春宫有意为之,这要紧关头上,主儿身边没了周太医,可怎么得了。”
金翘多了跺脚,“好恶毒的心,主儿身子不好,若有好歹就是天命,长春宫……长春宫最多被训斥,连顶罪的人都省了啊。”
梁安道:“这会儿翊坤宫里都是长春宫的人,你就不要说这些了。咱们主儿福大命大,长春宫也不敢明着下手,他们不过是赌主儿熬不过去。既如此咱们就再不能咒主儿了,你赶紧进去守着。我再和禄子他们想想办法。”
金翘搓着手上的血迹,应道:“这会儿你到比我冷静,好……我进去守着主儿,你一定要想法子,去养心殿传个话呀。”
更漏的声音被喧闹的人生掩盖了。过了三更天,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
王疏月被一阵猛烈的阵痛拽回现世。
再这之前,她觉得自己的魂几乎抽了身,飘荡在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之上。意识里没有别的声音,只有皇帝在桑格嘉措面前的那一句:“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那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渐渐被吴宣呼唤声逼退,王疏月睁开眼睛,西暖阁内一片灯火辉煌,每一个宫人的脸都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扭曲。
“娘娘,再撑一会儿。”
王疏月喘了一口气,尽力将含人口中头发吐出来,哑声道:“主子……在吗?”
吴宣朝外面看了一眼,含泪摇了摇头:“没有。孙淼不让娘娘的人去养心殿传话……”
王疏月咳了一声:“不在……那也好……周……周明呢。”
“被传去偏殿里回话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娘娘,您一定要撑住啊。”
话刚说完,一个宫人进来传话道:“外面太医大人,询娘娘可醒过来了。”
吴宣抹了抹眼泪:“醒过来了。周太医回来了吗?”
“还没有。现在院正大人在外面,大人呈了催产的汤药进来,让您伺候皇贵妃娘娘服下,有助娘娘生产。”
“娘娘身子一直是周太医照料的,院正呈的是什么汤药!”
“这……”
接生姥姥急道:“夫人,娘娘已然是力竭气尽,单靠母体之力,实难生产,再拖下去,恐怕连小主子都要出事了。”
“那也不能胡乱……”
“姨母……”
“娘娘……您别说话。存着力啊……”
“我已经没剩什么力气,那药是周明开的方子……您……把药端来……”
“可是,周明说过,这药……”
“姨母,你是实心人,但有些话,不要出口……会伤到您。您啊……就记着我的话,若我不好,您就替我说给皇上……生死是我的事,与周明……等人无关,不要迁怒,不要怨恨,以后,待大阿哥好些,别一味地吼他……”
“娘娘别说了……”
王疏月别过头,对那捧药的宫人道:“你过来……服侍本宫……把药喝了……”
那宫人看了吴宣的神色,有些迟疑。
“过来……本宫没什么力气说话,你再不过来,就要害死本宫和皇上的子嗣了……”
吴宣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不忍看也不忍想,只得颤巍巍地站起身让开,用手摁着自己的脖子往窗边走去。
王疏月入宫以后,一直都在吃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