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妃三十年——她与灯
时间:2019-09-29 07:16:52

  可这一碗药比之前所的药加起来都要苦。甚至带着一丝辛辣,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五脏之中。
  她忍着呕意,强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吞下去。接踵而来来便是比之前还要难以忍受的剧痛。她不由绷紧了整个身子,死死地抓住被褥,抠紧脚趾,眼前的辉煌的灯火也渐渐演化成血红色的光雾。
  男人带给女人最大的伤害终于来了,大到足以了结掉女人的性命。
  疼爱,怜惜,荣华富贵,这些从“伤害”之中衍生出来的,被男人捧给女人的东西,好像一下子在生死之间暗淡下来。而当这些华而不实的光点暗下去之后,王疏月也终于肯对自己内心承认她对那个男人的情意和爱意。
  她活了二十四年,这二十四年,她从长州到京城,到畅春园,到热河,到外八寺,到木兰围场。
  人世间的大好时节,大好风光,一幕一幕全部印入心间。
  是皇帝展开了她的人生和眼界,而她也治愈了皇帝情感上的旧伤。
  贺庞爱她,没有章法和道理,笨得时常令人发笑。
  而她对贺庞的爱,则是深流的静水,不带丝毫嫔妃对君王的畏惧和倚赖。
  没错,她早就不怕他了,如今,她想长长久久地陪着他,支撑他,想给他孩子,想他和他的家族枝繁叶茂。想他的江山无战乱,无天灾,人心归一。
  想他这一生功德圆满,再也不要经历生离和死别……
  想着,意识便舒展开来,不再集中于身体。
  她索性甚至坦然地打开周身的知觉,任凭疼痛侵袭。
  虽疼,但那助产的药毕竟起了效力。
  不多时,伴着一声婴儿的啼哭,所有的疼痛瞬间潮退,她的耳中,突然尖锐地响了一声。接着周身的力气一下子全部被抽离,腰背一塌,沉沉地瘫跌在榻上。
  “主儿,是个小阿哥啊……主儿,您给皇上生了个小阿哥……主儿……主儿……周太医……太医,主儿见大红……”
  后面的声音,在王疏月耳中逐渐模糊了起来。意识渐渐从脑子里退出,再她彻底堕入混沌之前,她隐约听见了一声熟悉的喝斥,从紧闭的锦枝窗外传来:“王疏月,朕让你好好活着,你是不是听不懂!”
  他来了。
  哈……那个他啊,真是个憨呆子。
  ***
  大多数的人,还是会记住一个人纯粹的好。
  王疏月生产后,翊坤宫的宫人虽个个都精疲力尽,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歇着。尽心竭力地张罗伺候。大阿哥下学后,也在偏殿为王疏月写经,就连婉贵人也亲自跪了钦安殿,替王疏月祈福。
  周明日夜不休地请脉用药。
  生产后的第三日,风浅雨细,雨水敲窗,伶仃作响。
  王疏月终于慢慢听见了雨声,醒了过来。
  周明喜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顾不上皇帝就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道:“微臣的脑袋掉不了了,掉不了。”
  王疏月看了看他,方抬起抬起头。
  昏睡了太久,陡一见光,眼前还有些模糊。首先映入眼中的是衮服上光辉熠熠的团龙纹,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了皇帝的脸。
  皇帝眼睛通红,像是几夜都不曾合眼。他没有回避王疏月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口中却冷道:
  “周明,滚出去,把朕记给你二十板子领了。”
  “是是……微臣这就去领。”
  说完,也不求饶,端了端头顶的顶戴,爬身来退了出去。
  西暖阁内的宫人也都识眼色地退了出去。
  室中静可听针落。
  皇帝坐在王疏月对面的禅椅上,沉默地望着王疏月,良久,他松开撑在膝盖上双手,曲肘子重新抵在膝上,而后弯腰垂头,用手掌托着额头,一言不发。
  王疏月咳了一声,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主子……”
  “你先别说话。”
  他声音不大,王疏月却分明听出了一丝藏不住的颤抖。
  “贺庞。”
  她突然唤了他的名讳。
  皇帝肩头一颤,仍旧没有抬头,只哽声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朕的名讳你不能叫。”
  王疏月笑了笑,她慢慢将手从被褥里伸出来,摊开手掌伸向他。
  “贺庞,你过来。”
  “王疏月!不要跟朕放肆!”
  她似乎跟本就没有听见他那心虚的言辞的。那弯白若凝霜雪手臂,露在细细的入室风里,如同一只细藕,就连手掌的张握,也有了莲花开闭的风流。
  “你过来,我就不怪你。”
 
 
第114章 木兰花(二)
  皇帝所有的脾气,忽然被她那一句:“我不怪你。”给摁灭了。
  抬头又看见了她那双无波的眼睛,眸中含着水光,辉映枕边的一盏灯。乌缎般的头发此时全部垂散,有些遮在手臂上,有些压在脖颈下。金翘和吴宣在榻上堆满了大毛皮子,虽已是三月,却拥得她像一只幼兽。
  “你是不是哭过啊。”她温柔地问出声。
  “放肆,朕会哭?再胡言乱语,朕也给你记一顿板子。”
  “你给我记了七八回板子了……等我好了,一并清算了吧。我也不想……总是欠着你。”
  “你……”
  皇帝哽得咳了一声,继而转向一旁,自嘲般地笑了笑,口舌之争上,王疏月向来是他的死穴。怼不赢,或者说,舍不得赢,总之最后他要缴械。此时索性不争了,仰头望着房梁叹道:“算了。”
  一面说,一面终于站起身,走到王疏月的榻前,撩袍屈膝,蹲下身来。伸手握住她露在细风里的那只手。两个人手掌的温度并不想相同,她虽被拥在毯子里,手掌却是冰凉的。皇帝索性用两只手包裹住她的手掌,一点一点地将掌心的温度渡给她。
  王疏月慢慢地侧过身,含笑望向他。
  “贺庞。”
  她还在叫他的名讳,这回皇帝没有斥她,认命地笑笑,淡道:
  “说嘛。”
  “我们汉人喜欢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孱弱无力,却越发显得温柔,暖融融的透窗风拢动耳旁的碎发,虽已为人母,但眉目间仍是女子干净的少年温意。
  “那是说,我的命是天定的。我和你的缘分也是天定的,若不是在乾清宫前面跪那一夜,我也就不能走到你身边来。所以啊,你信我嘛,我的身子不是你伤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皇帝没有立即应他的话,转而望着她那只纤弱的手。那手的拇指和皇帝自己的拇指轻轻摩挲在一起,克制又温柔的肌肤之亲,让他渐渐松开了喉管。
  “朕在想什么,你是不是都猜得到。”
  “我不猜,早就被您气死了。”
  “哈……朕有那么气人吗?”
  “不□□人,有的时候,还有些吓人。”
  “比如呢。”
  “比如……周明吧,这几日恐怕快被你吓死了。”
  皇帝不应声,鼻腔中却发出了一声自嘲的笑。抽出一只手,拂了拂她脸上的碎发。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不骂朕。”
  他说完,很接地气地吸了吸鼻子。
  王疏月不禁想去捏捏他的鼻头。
  说起来,皇帝不吼人的时候,看着还算是温柔的。
  “您不恼,好好跟我说话,我就不骂您。”
  “朕什么时候没对你好好说话……”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声音越小。接着逐渐回忆起过往的相处,交锋。他这个人,好像就不知道什么叫怜香惜玉,回回都输,还次次不让,这几年被她牵着,该说的,不该说的,胡乱说了好些。现在想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
  “主子。”
  “什么。”
  “您有几句话,我一直记到现在,以后也会一直记着。”
  “哦,朕还对你说过好话啊。”
  “很少,就两句。”
  “呵,是什么。”
  “一句是在养心殿,你跟我说,‘王疏月,你好好活着。’另一句是在普仁寺,你对桑格嘉措说:‘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这两日我睡着,一直在想这两句话。其间我很想很想告诉你,我会好好活着,做与你有愿同流的人。”
  皇帝托着她的头,撑她慢慢坐起来,又拽过一旁靠枕垫在她的肩下,扶着她靠下来。一面道:“还好,你还知道你要给朕活着。”
  “是啊……”
  她靠枕头上,重新凝向她:“所以主子,不要怨恨,不要迁怒。也不要吼底下的人。”
  她果然还是很了解他,知道他的脾气。猜到了就算她从鬼门关回来,周明,金翘,还有几个接生姥姥,内务府和宫殿司的相关人,甚至皇后,都要受他的责。所以,劝他放过自己后,又劝他放过旁人。
  皇帝原本想说:“自身难保顾好自己就是了。”
  但话到嘴边,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有说出来。握着王疏月的手,沉默了良久,终在鼻腔中轻轻“嗯”了一声。
  西暖阁内为她烧了炭,室内温暖得很。
  她醒来以后,脸色到是越来越好。炭的暖渐渐在她脸上熏出了红晕。皇帝觉得自己悬了三日的心,终于是一点一点坠了回去。
  她活下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此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要怎么样,都好。
  皇帝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也有些吃惊。
  他以前觉得,女人为男人传宗接代,这是天经地义的。甚至为了传宗接代,女人受到的创伤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他好像从来没有心疼过自己的生母,有的时候甚至忍不住会怨恨她的出身,怨恨她为什么会得了那难以启齿的病,如果她能留在先帝身边,有那么一个名分,能维护他,那他的少年时代,也许不会日日如薄冰,过得那么艰难。
  母亲哪里受了什么大苦呢,不就是生了他嘛。
  可是,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从政治层面上来考虑,要天下富庶,就必然要人口繁衍,要劳力要兴盛。再缩小一些,放到家族上来说,开枝散叶,也是每一代人的责任。这些道理传承千百年,已经根深蒂固地扎在了皇帝的脑中。
  但在王疏月的生死之际,皇帝却从这个道理之中,嗅到了一丝他不喜欢的血腥气。如果让他失去王疏月这个人,单只得到一个子嗣,他会是何种感受?他还会有子孙兴旺的大喜吗?
  这么一想,竟后怕得很。
  他突然有些明白,王授文这个看似市侩的老猴,为何会不顾子嗣凋敝,也不肯在王疏月的母亲死后续弦纳妾。
  的确,在“钟情一人”这件事上,这个迂腐的文人跑得偏离了世俗大道,活得和朝臣,和自己的父皇都大不一样,反而浪漫至极。
  “主子,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和朕的四阿哥。”
  “我和四阿哥?”
  “嗯。朕在想,若你没有活下来,朕会怎么样。”
  “不要想,子嗣为重。”
  皇帝笑了笑“恐怕这一回,你就没猜对。”
  “咱们四阿哥还好吗?”
  “朕看过了,很好。”
  “大阿哥呢,我想看看他。”
  “你不想先看看恒宁吗?”
  “你这个做阿玛的什么都不懂,别跟我犟。去带大阿哥过来,我要跟他说会儿话。”
  皇帝不由扬声道:“你越来越大胆了,使唤朕?”
  她也笑弯了眉目,没有请罪,反而轻道:“去嘛。”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这世上的东西啊,一物降一物。
  皇帝用手点了点王疏月的额头,一面点头,一面站起身:“成……朕去给你跑腿。”
  说完,朝外头扬声道:“何庆,大阿哥在什么地方。”
  何庆连忙回道:“大阿哥在偏殿呢,奴才去给您传。”
  皇帝回头看向王疏月,理着袖口应何庆的话:“不用了,朕去。”
  皇帝跨出西暖阁,吴宣才敢端着药进来。
  “娘娘可算是醒了。奴才们这三日,心都快碎了。好在您醒了,四阿哥也平安。否极泰来,否极泰来。这是周太医新给娘娘开的方子,您趁着热,喝了吧。”
  王疏月摆了摆手,“先放一放,姨母,这几日周太医和您说了什么吗?”
  吴宣神色一暗,搓捏着手指,不愿意开口。
  王疏月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惶恐,心疼,不甘都有。便也不再往下问了。
  “没事。好在孩子平安。”
  “娘娘,您放宽心,好好养着,会好的。”
  “我知道。”
  她说完,抬手揉了揉眉心:“告诉周明,不要让主子知道。”
  “他明白的,娘娘放心。不过,娘娘啊,周明说了,院正给娘娘用的药量过大,才至产后血崩,娘娘以后的症候,也是根起于此。偏娘娘体弱本就容易引起大红,而那方子有没错处,所以,就算他回明皇上,也只是个猜测。”
  “我知道。”
  “娘娘,奴才……奴才为您不平啊。”
  “你替我跟周明说,什么都不用回。”
  “长春宫用心如此恶毒,娘娘真的不肯回禀万岁爷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怎么说呢,姨母,你让我逼他废后吗?那和皇后逼着他废了我,有什么区别,况且,我可以废,皇后……不能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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