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小二苦逼地爬起来,连忙倒回去汲水。
十担水之后,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狭长营帐之中,账顶垂下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酒缸,气味极其不好闻, 窦小二眼睛尖, 一眼就瞅到了边上站着的冯三儿, 咦,这家伙不是方才被姓陆的指着去打扫茅房了吗?怎么在这儿出现了???
突然之间,窦小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石头狰狞一笑:“都护大人说了, 叫你们都好好玩耍,毕竟, 头顶这些可都是上好的农家肥, 弄洒了一星半点的,百姓们浇不了地,得少产多少米粮, 谁洒的便只能叫谁去收拾了!”
冯三儿在一边嘿嘿傻乐,他都被熏了大半日了,方才他被罚打扫茅房的时候,就数这些家伙笑得最欢,现下也叫他们好好被熏熏,窦小二等人立时怒目而视。
石头却懒得给他们说话的机会,他双手不断抛洒,无数寒光闪闪的铁蒺藜便散落得满地都是:“一柱香的时间,从这头到头,谁先跑过便算通过,谁敢磨叽,一样挨罚。”
这群先时吵嚷着要走的家伙,谁不是先时军中的刺头和脑袋灵光奸滑的家伙,哪个是好易与的人物,却此时人人面如土色。
这么远的一段距离,若是平素一柱香,跑过去也无碍,可必须要仔细看着脚底下那些铁蒺藜,不然他们人人俱是脚蹬芒鞋,他们可没有黄金骑那牛皮靴,一不小心踩上去,谁挨得住?!若是太留意那些铁蒺藜,势必忽略头顶那些盛满了料的酒缸,要是一个不小心脑袋或是身子撞上,光是想想就……呕
石头直接一划火折子,眨眼间,香已经燃了起来:“开始!”
众人犹豫中,第一缕细白的香灰已经飘落而下,石头悠悠道:“反正没跑过来就是饿一顿而已嘛,过了这一宿,明日又是崭新的一天,新的训练还等着你们哟~”
窦小二的脸登时从绿转黑,他们先时闹那一场,这军营中彻底戒严,跑是跑不掉的,他们打又打不赢这些装备精良的黄金骑,若是今夜饿一宿,明日再来这么一天,岂不是得去半条命?!
他咬牙切齿地撕下一片衣襟,再一扯为二,朝鼻孔中猛地一塞,闭闭眼狠狠心便冲了过去。
这许多人互相对视,俱是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认命的惨烈神色,再不犹豫冲将上去,既然他娘的都要走这一遭,还犹豫个屁啊!那香燃起来可不等人!
到得场中才发现这一局有多么阴险,不只是足底的铁蒺藜和头顶的酒缸,这营帐之中,越往里越是光线昏暗,窦小二前冲一个错步间,差点踩上一粒铁蒺藜,这么一停,脑门已经磕到一个酒缸上,还好他见机得快,连忙伸出双手稳住了酒缸,虽然双手也觉得极恶心,但总比浇到脑门的好。
便在此时,只听嗖的一道风声,窦小二加入李成勇麾下之前便是县中有名的游侠儿,多赖那段游荡岁月,叫他听风辨位极其敏感,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身形一矮,避开了脑袋、胸膛的要害,然后肩头一湿,那样两大团衣襟都未能阻拦那股汹涌的恶臭,窦小二是个爱洁的好青年,登时就吐了出来。
那头,石头不紧不慢的道:“还有半柱香。”
风声越来越密集,所有人都看到,帐顶他娘的居然还有埋伏!真是不要脸!居然还扔“暗器”!绕过了铁蒺藜、避开了头顶的酒缸,可你躲不过这些冲着你来的“暗器”啊!!!
不时有人中招,呕吐物和着满地的秽物,那气味和画面简直不要太美妙。
窦小二不只是觉得胃中恶心,连头都开始昏沉起来,他看着前边负手而立、神情自在的石头,登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他面色一沉,竟忽然拔腿就跑,在旁边人的惊呼声中,尖锐的刺痛不断从足底传来,可他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直直向另一头冲去。
石头微微诧异的面孔在他眼前放大,窦小二忽然狠狠一跺一跃,抱起一个大酒缸便直直朝前飞去——石头面色微变,这小子!!!他终于反应过来窦小二要做什么,却已经有点迟,石头身子微屈,准备拼着挨点肥料也要给小子一个教训!
下一瞬间,只见一道身影从旁飞起一腿,接连不断的哗啦声响中,窦小二简直像是从茅厕坑里爬出来的一般,满头满脸俱是不忍卒睹的惨烈,看着这呆呆已经不知该怎么呕吐的小子,石头都有些同情了,但他还是向旁一礼:“多谢都护大人。”
陆膺高大的身影冷冷看向窦小二,但他一抹面上的秽物,彻底豁出去的脸上难掩戾气与杀意:“我们是不如你们这些大人高高在上!你们既是想羞辱我们,那便拼却此身又如何!”
窦小二一身的狼狈,可他站在那里,却不知为何,与场中这许多停下脚步的人一般,散发出来的强烈怒意,叫这营帐中的气氛猛然沉凝,好似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陆膺一扫他们难掩桀骜与杀气的面孔,冷然道:“羞辱?你们犯得着我浪费这般功夫?”
窦小二眼中的恨意更是全不遮掩,他们就是再卑微低贱,被人这般羞辱践踏岂能不愤恨!
却见陆膺不避足底污秽,上前一步道:“既然你们都这般不服气,那就都看个清楚明白。”
说着,陆膺自衣摆撕下一条布条,窦小二面色一怔:不会吧……
陆膺将这面条在眼睛上一绑,竟是自蒙双眼,然后,他只见他人健步如飞,或低头、或侧首,竟是脚步分毫地不停地全速前进,简直像那些铁蒺藜和垂下来的酒缸全不存在一般!
便在这时,头顶那些埋伏的黄金骑对着他们的这位都护大人竟也全不留手,手中酒缸如暗器一般砸过去,并且,不知有意无意,竟所有暗器都冲着他一人而去!
陆膺的身形登时左支右绌起来,不时跳跃闪避,甚至还加上了身形扭曲的假动作闪避,即使如此,他前进的步子也未曾有一刻真正停下来,那身形动作、灵巧又敏捷,好像那些扔过去的酒缸都是在配合他的动作一般,窦小二呆呆看着,一时间竟彻底忘记了自己满身的污浊。
直到陆膺踩到了另一头,那剩下半截的香才缓缓飘尽最后一缕烟气。
窦小二等人彻底说不出话来。
陆膺伸手去解布条一边道:“……如何?还是羞辱你们吗?”
便在这时,石头忽然抄起一个酒缸直直朝陆膺砸去,简直是攻其不备!叫陆膺仓促闪避之下,脚边竟也中了招,他一边狼狈躲避,一边解下布条大骂:“混帐!!!”
石头一脸严肃地道:“都护大人,这香可还最后一缕,不算完全结束……您说的,兵不厌诈!”
帐顶埋伏的家伙们登时吹口哨的、鼓掌的,一片欢呼叫好:“石头说得好!”“石头做得好!”
不知为何,窦小二心中却莫名知道,哪怕是这些看起来很厉害的黄金骑,如果不是趁机偷袭,哪怕这位都护大人蒙了眼,脚下有无数铁蒺藜,他们也很难真正砸到他……窦小二就是无比确信地知道这一点。
陆膺笑骂了一句,却不曾在意,他一指窦小二等人:“你们,香已经燃尽了,不算完成任务,今日都没饭吃!”
窦小二等人站在原地,一个个垂头丧气,可再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什么反对的话来。
陆膺一指石头,面色一肃:“你身为他们的将官,他们一个皆未完成,亦同领罚!”
石头亦是神情一肃:“末将领罚!”
窦小二一怔,他去看石头的神色,居然在对方那张素来冷厉又可恨的面孔上看不到半分怨怼,好像被他们这些人拖累得不能吃饭、挨了罚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可是……先时,发布任务的时候,这绰号石头的石将军可没有说他也会受他们连累啊。
他们这群人相比之下,明明就是群菜鸟,定是有人完不成任务,石将军……岂不是妥妥定会被罚?
然后,陆膺一指自己:“我身为统帅,未能叫你们晓得此事之要,也一般同罚。好了,解散吧,还傻在这儿做什么!”
说着,他已经一脸嫌恶地瞅了瞅地面,是了,这位都护大人传闻乃是国公世子出身……原本乃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啊。
窦小二抬头悄悄瞅瞅陆膺,忽然又莫名觉得,就算饿一顿肚子,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陆膺瞥了他们一眼:“还站着做什么,嫌自己香得紧很招女娘喜欢么?去,都到下游。”
傍晚余晖之下,这条肃水的支流显得和缓静谧,泛着波光,石头等人嗷嗷叫着扒了衣裳争先恐后跃入其中,倒腾了一日的屎尿屁,早忍不住了好吗!
窦小二等人和这许多都护大人、将军大人一起赤条条泡在水里之时,还是有种恍然不真实的赶脚。
第130章 陆膺之道(三~
大抵是因为赤条条泡在水里, 甭管你是当朝三品大员,还是一文不名的乡野小子, 谁还不是光腚汉子咋的, 窦小二心思登时活络起来,他乍着胆子游到陆膺身边:“都护大人……”
陆膺瞅了他一眼, 登时头向后仰了警惕道:“你小子洗干净了么?”
所有人一听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刚才就属窦小二一身最邋遢,他跳下去之处众人都离他三丈远,现在还被都护大人嫌弃了。
窦小二恼羞成怒, 黝黑面孔上都浮起一层赧红:“老子洗干净了的!”
然后,窦小二才哼了一声问道:“我只是想来问你,方才你是怎么办到的!蒙了眼睛怎么能过得去!”
这些刺头人人都竖起了耳朵,要说不好奇绝对是假的,如果不是他们亲眼看到陆膺把一双眼睛蒙得结结实实, 那些黄金骑扔下的酒缸每个都冲着陆膺而去……他们定要怀疑这都护大人是不是作弊了。
陆膺却是懒洋洋倚在身后大石上, 一脸漫不经心地道:“哦, 我十来岁上头就能办到了,熟能生巧罢了,喏, 你们石将官也可以。”
十来岁就能办到?那岂不是得从几岁开始就得练起?登时人人暗自咋舌,好像也不怎么羡慕他有个国公当阿父了。
石头自然接过了话头道:“你们是不是觉着我先前是在有意为难你们?”
窦小二挠了挠头, “哈”了一声转开了头不说话。
石头哼笑道:“为难你们这群小子, 老子可没这闲功夫!”石头语重心长地道:“斥候一职,素来非我陆家军中的精锐不可担当,大军未动, 斥候先行,打探消息、误导敌军……皆是斥候分内之事,先于大军遇上敌中主力乃是九成九会发生的。若有一个闪失,便是尸骨无存。
哼,远的,似当年国公爷还在的那些丰功伟绩便不必提了,只是说过去三年我们在大漠,多少次正面遇上过北狄的千军万马,任北狄的孙子们是五百人,五千人,还是五万人,我们陆家军的斥候,从来都是十人一队,没有增加过一个人,你们以为是哪里来的底气?”
窦小二等人立时听得住了,石头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并无什么桀骜神色,眉宇间甚至都只是平静的,可是谈说间大漠风沙挥斥方遒的气概却由不得他们不信。
窦小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陆膺,目光灼灼地问道:“石将军,你们真的遇上过北狄大军?”
石头摸了把脸,嗤笑道:“遇到?你该问我们斩过多少北狄人的首级!看到黄金甲上的赤金了吗?那皆是从北狄将官身上搜刮而来。”
窦小二等人的眼神登时闪闪发亮!连呼吸一时间都急促了起来。
他们这些人,本是亭州之地的百姓,于北狄的痛恨那是不必言说的,先前跟着李成勇、杨大福之流,混在大军的屁股后头,别说斩杀北狄将官,北狄大军的烟尘都看不到。
心中再多愤懑,此时也尽皆化为敬服。
石头一瞥他们的神情,嘿嘿一笑:“你们莫急,多练练你们也能办到。”
远远看到话唠骑马入营,陆膺眉头一皱,心知是亭州城有消息传来,不再耽误,迅速起身穿了衣服,站在岸边,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窦小二等人道:“好生操练,自有你们上场的时候!”
话唠一见陆膺这架势,不由诧异:都护大人还亲自下场同那些小子耍了吗?
陆膺只问道:“亭州城中情形有变?”
话唠笑道:“有夫人坐镇,那些人还能翻出天去不成。”
虽是这样讲,陆膺还是不甚高兴,终归那些家伙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话唠便将有人在修路流民中传播流言、商队运粮进城之事一一回禀,想到这两日的消息,话唠忍不住笑道:“都护大人,你是不知道,如今亭州官场人人都在说。”
陆膺一挑眉:“哦?都说了什么?”
话唠哈哈大笑:“他们都说,司州大人点石成金,名姓一字便可抵值千万钱!因此才能叫这商队心甘情愿拉粮入亭州!”
陆膺哼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话唠看得出陆膺心绪不佳,不由劝解道:“都护大人,夫人此举也是为了亭州如今的大局。以益州清茶的优先竞标权交换米粮,既无须如今的都护府花费一个子儿,又能彻底解决这燃眉之急,实是再妥当也没有的计谋。我听说因为清茶曾得陛下嘉许,如今在魏京诸地,世家之中争相购买,一两清茶价比黄金还高,其中暴利不只是清茶本身,还有人脉等难以估量的价值,那些商户绝没有半分不情愿的……就是那些人再花费什么心机,益州清茶的名声他们是撼动不得的,全赖夫人运筹帷幄,这已经是极为完满的局面了。”
陆膺却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些米粮,虽是有优先竞标权作保,可归根到底,是以她的名声作担保,否则,你信不信,换了任何一人来写这封书信,也要不来一粒米粮。再说了,以阿岳的性情,这些米粮虽说价值不可与清茶相提并论,她却定是会算作赊借那些商户的,回头依旧要归还。整个亭州,如今支离破碎千头万绪,多少事情要她亲力亲为,那些小人我自会收拾……但区区银钱之事,不能叫她再操心。”
话唠心中一动:“那依都护大人之意……?”
陆膺视线直望北方,慢条斯理地道:“是时候收账了。”
话唠心头激动:“属下这便去看看虎子传回来的消息!”
虎子,那是陆膺一直钉在大漠上,不曾撤回来的为首之人。
爬上来的石头听到这番对答,也不由大拍马屁:“都护大人做得再好没有!不曾私藏自己小金库的男人才是真男儿。大家伙儿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