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云龙这姿态只差没有挑明就是你们二人在背后生事了。
孙洵看过之后,冷哼一声,这上头,确是不好做手脚,安民官治下何年何月所做何时,在册子上俱是清清楚楚,且册子是提前标好页码,增删查改必须另有标记,不好去驳。
黄云龙看了底下的孙勇一眼,目光中的晦暗不明叫他心头一跳:“二位大人既无意见,那本官暂且采信路德明的话。孙勇,三月十一,这江氏兄弟才离开丰安新郡,三月十三,你们便能签订赁契?这江氏兄弟两日的功夫就能自丰安赶往雍阳?便是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也要看天时才能办得到吧!这兄弟二人不过流民,便是能搭乘马车,又如何能在两日间赶回印象笔记与你签契?!你敢说你这赁契全然无诈?”
底下登时一片哗然。
孙勇的汗刷地登时就下来了,但他看了孙洵一眼,挺直了脊背道:“黄大人!在下要分辨一二!您高坐堂上,怕是不知我民间疾苦!我雍阳之地,三月之时必须立时开耕,否则,误了春时一岁无收!三月十三,签契之时,江氏兄弟确是还未归家,但我孙家的田地不能一直等下去,这乃是江氏兄弟的父亲,江老汉定了下来要赁我家的地!瞧着江老汉贫苦,素来还有些信誉,我孙家才肯将地为他们保留了下来,只收了一成契,江氏兄弟归家之后亦是首肯这一点,自己在赁契上签字画押的!”
他临时找的这个借口,听来倒是合情合理,但孙洵却是面色大变,想要阻拦孙勇,可孙勇在情急之下将临时想到的理由倾倒而出却哪里来得及阻拦?
黄云龙笑道:“孙勇,我记得你先时是说,江氏兄弟赁地在先,贪图丰安新郡田地毁约在后?可现在,我怎么听下来,却是江氏兄弟先得丰安新郡分田在先,赁地一事却是在后呢?”
所有人也是疑云大起,不是说人家江家兄弟见财眼开背信弃义吗?大家原本听孙勇告状时的说法,直觉就是江家兄弟赁地要种,却听说了丰安新郡的事,见田眼开,抛下赁好的地来新安了;但现在听了路安官的说法,人家兄弟分田在先背契在后,随之而来,就有一个更大的疑团,江家兄弟在丰安已经分到了田,又为什么还要向孙家赁地呢?有了田地又赁地,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其中矛盾之处,随便一个百姓也能看得清楚啊。
孙勇一时瞠目结舌,情不自禁看向孙洵,孙洵却是大恨,这江氏兄弟,乃是他们寻到的人,自然晓得曾在流民队伍中与安民官处过,可是依孙洵自己打理簿籍的经验,仓促间,要寻到人为江氏兄弟作证谈何容易,起码也要几日的功夫,有这几日,流言早就能漫天飞了,哪里想到,都护府竟能当场找来了路德明?!简直就像早有准备一般!
孙洵咳嗽一声:“黄大人,您是今日主审,所审为江氏兄弟背契一事,哪事在哪事先,百姓口舌纷扰,但签了赁契乃是确凿无疑之事,如今只问这对兄弟是否背契,其余的细枝末节,并不是此案重点罢?”
孙勇得了提示,立时大声道:“正是!江家老汉分明答应了赁地在先,他家两个儿子回来之后也签了赁契,现下又要抛却我赁给他们的田地来丰安,我孙家田地白白抛没,此乃不争之事,请大人做主啊!”
孙洵点了点头道:“赁契之事,不只关乎信义之事,田地春耕关乎我亭州之地今秋出产,若人人皆似这对兄弟随心所欲,背信弃义,致使田地抛没,无粮可产,岂非要使今秋大乱?还请黄大人回归正题,秉公处置。司州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岳欣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黄大人乃是今日主审,还是请黄大人定夺。”
要说颠倒黑白,乱扣大帽,当真是无人可出这些世家文官之右。
黄云龙向岳欣然颔首致礼之后,转过头来看向孙勇:“既是孙大人说,赁契为重,那便还是从赁契说起吧,来人,宣江老汉夫妇。”
不论是孙洵还是刘靖宇、孙勇,俱是面色一凝,刘靖宇与孙勇同时看向孙洵,随着那对老两口颤颤巍巍被带了上来,孙洵面色刹那变幻,这二人乃是要挟江家兄弟的最大凭仗,分明应该好好被扣在雍阳孙府之中!现在怎么可能被镇北都护府带了来?!
江氏兄弟却是忽然泪水滚滚而下,扑上去大哭:“阿父!阿母!”
江老汉夫妻亦是泪湿沾襟:“儿啊!”
这一家四口的模样,纵使台下的百姓亦知绝不像普通见面,哭得这样凄凉,分明就是另有隐情!
黄云龙一拍惊堂木:“堂下江老汉夫妇,此乃审案大堂,暂不得喧哗!”
这一家四口才连忙收了眼泪跪倒在地,江氏兄弟紧挨着父母,登时胸中大定,路明德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兄弟二人登时心中明了该如何去做。
“江老汉,且将这赁契前后之事一一道来。”
江老汉哎了一声应下,便道:“孙家十二爷前些日子忽然来寻俺,道是可以一成契将田地赁给俺家,俺寻思着,大郎与二郎在亭州城挣的那些米粮好不好的,终究也是要归家,便喜不自胜应下了,待他们兄弟二人归家便有地可种……谁知他们二人归来便道丰安新郡他们已经分了田地,不必再赁地而种……十二爷便道俺已然在赁契上边画押,若是他们兄弟二人不肯赁地,便是背契……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觉着这地不能种,连夜逃往丰安来,谁知半夜便被孙家的下人拿住……”
百姓登时哗然,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相!别人江家没完全定下赁契,也不能说错啊!倒是孙家,虽然有好名声在外,但这件事却办得有失厚道,他们普通百姓都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啊,孙家却还闹到了官府……
事已至此,孙洵知道,大势已去,再将所谓的“真相”分说下去,只会叫孙家名誉蒙羞,也不必再提。
从找到路德明,到找到那江老汉夫妇,哪有这样的巧合,自己仿佛步步踩在都护府的陷阱之中,黄云龙到底是怎么翻的盘……孙洵却犹如在梦中,心中十分不解兼万分可恨,发誓定要清查身边之人!
刘靖宇却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孙大人,你这场面也未免太难看了。”
孙洵怒目而视,却未曾反驳,今日明明好一场胜算极大的算计,却砸得一败涂地,他确是无可辨驳,只待回去好好清查!
只听那江大忽然开口道:“黄大人!我们兄弟是被……”
孙洵忽然打断他们,森然道:“江大!你休要忘记,除了你们一家四口,你们江氏还有不少人是赁着我孙家的地!吃着我孙家的饭!我们孙家,待你们江氏一族不薄!休要信口雌黄!”
底下百姓的疑惑已经嗡嗡响成一片,谁都听得出来江氏兄弟是有话要说,但却被这位孙大人打断,江氏兄弟看着孙洵,皆是一时惊惧,不敢贸然再开口。
却只听岳欣然缓缓笑道:“孙大人,你我既为陪审,便该知晓陪审的规矩,如何能越过主审开口?江大,你有话只管说来吧,若你怕有有人借此报复亲族,只管将他们都迁来丰安新郡。”
台下百姓登时掌声雷动,他们说不出什么特别的话,却知道这才是真正的青天在世,为百姓寻一个公道,在公堂之上说个分明不难,可难的是,如何将这公道落到实处,叫诉案之后百姓不再受报复!
多少次在公堂之上有冤不敢诉不就是惧这些势大之族的报复,却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官儿这般大气地说,我会把你们的亲族都纳入羽翼之下,有冤你们只管诉!
有司州大人这番话,江氏亲族俱可往丰安,那还怕孙家个鸟!
登时有人大叫道:“江大你莫怕!有话快说吧!自有大人护着你们哩!”
江大兄弟闻言,登时泪洒而下,心情激荡,再顾不得其他,大声道:“孙家拿阿父阿母威胁我俩,我们才不得不在赁契上划了押,今日上堂,他们也胁迫我们兄弟,若不认罪,便要阿父阿母受罪!”
孙洵怒目而视,那目光恨不得将江家兄弟剥皮拆骨般骇人。
百姓闻言早已经吵翻了天:“孙家居然这么不要脸!”“江家兄弟这也未免太惨了!”“孙家逼着别人赁地,竟然还反咬一口告上公堂,太仗势欺人!”“要不是今日查明了,若江家兄弟认罪,还不知会被孙家怎生欺负哩!”
孙家的颜面扫地,孙洵不可能再坐下去,他只朝岳欣然冷笑一声:“司州大人,今日这江氏兄弟一案,确是下官识人不明,近来于家中事‘失查’了,”没有搞清楚你们的底细是我的错:“待我回去‘清理’一番,毕竟,我孙家门下佃农众多,必不能叫他们人人都似江家这般受这样的‘冤屈’。”
不过一个江氏兄弟,才哪儿到哪儿!
但你敢要我孙家的声誉蒙羞,这个仇,咱们是彻底结下了!
此计今次虽不奏效,但看镇北都护府这样大的架势,你陆岳氏不惜亲自陪审,不就是十分在意你都护府的威望吗?我孙家的佃农多了去,大可以另选人来,只要有一次奏效,对镇北都护府的打击便够你陆岳氏喝一壶!
岳欣然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孙大人所言甚是,近来确是辛苦了。”
孙洵冷笑着起身道:“既如此,便请司州大人见谅,下官先行告……”
他一个退字还未说出口,身后忽然有两个奴仆迅速贴了上来:“老爷,你确是病得不清,夫人已经请好了大夫!”
孙洵一见左右二人,确是家中惯用的奴仆,但这般姿态不免令他疑云大起:“你们这是做什么,放开!我要往雍阳老宅……”
先要把雍阳老宅的内鬼查清楚!
“老爷!夫人已经向老太爷回禀了,您的身子要紧,先看病!”
不待孙洵再说什么,他已经被孙府的下人架走了,这一幕岳欣然与黄云龙视如不见,却叫刘靖宇与孙勇目瞪口呆,孙勇更是心中剧烈震荡,方才那二人……好像、好像是夫人的陪嫁奴仆……这孙府中,孙府中,岂不是要变天了???
不成,还是赶紧回雍阳老宅去回禀太爷!请太爷定夺这亭州城中的事!
孙勇想走,却哪有这么容易。
孙洵被架走,黄云龙不紧不慢地宣判道:“按我大魏律法,签契也该是你情我愿 ,不得行胁迫威逼之事,堂下孙勇,仗势欺人,逼迫百姓在先;意图糊弄公堂,蔑视朝堂律法在后,来人,带下去,杖责五十,以儆效尤!”
这可是明明白白孙家的人哪!什么时候见过孙家的人被当堂杖责!还是在今日当场看清孙氏真面目的现在!简直大快人心!
人群一片叫好之声,聚拢过去围看孙勇面色惨白的凄惨下场。
刘靖宇面色难看,随他即冷笑,这陆岳氏确有一手,可是,官场上这些门道再清楚又如何,终究不如他们武将!靖川那头,想必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
第144章 中场~
黄云龙将江大当庭释放, 且吩咐道:“你们只管写信与家中亲族,若俱孙家报复, 只管来亭州城, 我会遣衙役陪他们登记往丰安而去,丰安的政策你们是晓得的, 哪怕一穷二白的前来,只要肯干活,也定能吃饱穿暖和。”
底下百姓登时欢声雷动, 葛王一家非但打消先前的顾虑,更是向郭怀军感激连连:“此次真是多亏来了亭州城!”“司州大人护着咱哩!”“俺回去就带口信给乡亲,叫他们也来丰安!这可不比赁着人的田、看着人的脸、还要跪着给人磕头强上千百倍!”
郭怀军一边笑着给他们出主意如何带消息,一边思忖,司州大人今日这番话要不了数日, 必会一传十、十传百, 叫整个亭州的百姓都晓得, 似江家、这葛王这样的,定会想方设法通知他们的亲族来丰安投靠。
这一场看似冲着都护府来的抹黑,似乎最后又成了给都护府宣扬功绩了, 也不知那孙大人到底是怎生谋划的,竟选了江大一家, 路德明与江父江母俱在司州大人手中, 可见司州大人早知道了他的谋算,掐得他死死的……这当中,怕还有缘故。
在孙勇痛苦的大叫与百姓痛快的叫好声中, 这场叫人啼笑皆非的诉讼才算告一段落。
而都护府厅堂内,又是另一番景象,才下了衙的岳欣然客气笑道:“劳您久候,事情很顺利,还要多谢您此番相助,时辰也不早了,一道用个餐罢?”
端坐客座上的人雍容起身回了一礼,行动间自有雅致风韵:“皆是司州大人筹谋得当,我不敢居功。今日家中还有事,不敢叨扰司州大人。”
那一张脸抬起来,不施粉黛,却极美丽端庄,竟是孙洵之妻林氏。
林氏拒了岳欣然的邀请,一双眼眸却是向一旁的姬澜沧睇去,场中不论是岳欣然,还是姬澜沧,都是何等眼明心亮之辈,林氏这一个眼神,谁都晓得是什么意思。
岳欣然闻弦歌知雅意,见林氏去意甚坚,便也不勉强,只爽快地道:“既然夫人家中有事,我也不强留您了,来人,取笔墨。”
这架势,她竟是要亲自下笔写这封公文了。
林氏欠身再度一礼,口气中终于有了点诚意:“今日家中老爷怕是‘病’得厉害,要不了几日,怕是雍阳那头太爷也定会亲自过问,我必是要归家去伺候着的。”
孙洵到底是什么“病”,孙家太爷孙之铭又为什么会过问儿子的“病”,在场这三人,人人心知肚明。
从泄露孙洵选定江大的计谋、到干脆将江父江母痛快交给都护府,林氏这一次将孙洵实是卖得彻底,直接导致孙洵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令孙氏最看重的声誉蒙羞,孙之铭是定会亲自过问的。
林氏要回去准备应对,也是应有之意。
二十年夫妻,这是林氏第一次背弃孙洵,却抛弃得这样痛快淋漓,想必定然会叫孙洵永世难忘。
姬澜沧笑道:“夫人秀外慧中、足智多谋,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林氏礼貌一笑,并不多说什么没有意义的谦词,早在做出这样的选择之时,她就早已经想好今日应对,确实算不得什么。
岳欣然下笔极快,一纸公函不多时已经写好,甚至已经盖好了司州的大印。
这是一封人事任命的公函,撤掉原本的雍安郡守齐修文,换上了新的郡守。
看着这封连官印都盖好了,却偏偏在新郡守的名字位置一片空白的公函,林氏不由蹙眉,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此番交易难道这陆岳氏临头还要反悔不成!这也未免太过小看他们林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