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州这四战之地, 头前三年和北狄打得最激烈的时候,每座城池, 甚至他们林家这样世家大族的每座屯堡里头, 连口粮都未必能保证,却必定要保证一样东西——红柳木。
在深冬肃杀、或是春寒料峭的天气里,每座城池、每个屯堡, 只要还有活人,必要派人去伐红柳,伐回来的枝干密密封在缸中,轻易不启。
这些大缸只有一个用途,当警哨发现北狄铁骑踪迹之时,兵士会以最快的速度,砸开大缸,将密封的红柳燃起——这些红柳木在寒冷的季节里,外皮干燥极易燃起,内芯存着缕活气,带着湿意,一旦燃起,必有笔直黑烟冲天而起,将敌讯传至周遭。
北狄的图腾为狼,故而,称将冲天黑烟之为“狼烟”。
每一次狼烟一起,必定意味着无尽血腥。
可是现在的亭州,不是才太平下来吗!哪里来的北狄人!北边那什么丰安新郡没收到消息吗!
若真是北狄人打过来,不管什么林家东山再起的谋划,还是刘家企图保全的算盘,俱将成天大的笑话!谁还能顾得上?!
一时间,场中诸人俱是面色苍白。
林镛却是定下心神,沉肃了面孔,朝那刘府下人厉喝道:“还愣着做什么!速去通禀都护大人和刘兵曹!”
那刘府的门房才像回过魂来一般,忙不迭转头进去通报,却足下发软,走得跌七撞八,不怪他,实是整个亭安,真正也没见过几次北狄大军哪!更何况还是整个亭州都太平的现在!
刘府团团乱,林氏那护卫首领更无顾忌,领了人护着林镛就跟在那门房后头往里面闯,刘府家规素来不严,这当口竟谁也没去认真拦他们,只叫林镛摇头不已。
只是他倒是确定了一件事,陆膺,果然在刘府。
那门房一进厅堂,登时急急惊叫道:“陆大人!老爷!不好了!北狄人打过来了!!!!!”
林镛在后头瞧得真切,刘靖宇先是沉下眉头,开口便想怒喝,可他又立时将话咽了下去,转而向身旁恭敬一礼:“下人无状,请大人容下官收拾一二。”
便在此时,一道身影仿佛从天而降拦在林镛身前:“什么人?”
林镛那护卫首领大吃一惊,立时拔刀上前,适逢亭安狼烟冲天,谁能保证这突然出现之人是什么来历!
对方冷哼一声,林镛只觉得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自己那护卫首领被已经反扭了手臂、按住脖颈,他眉头一皱,再看向这突然出现的剽悍汉子,忽然就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他出声道:“这位好汉,我们并非歹人,请传讯都护大人,林镛求见。”
那汉子只打量了一眼林镛,竟问也没问他是何人,只礼貌地笑了笑,仿佛清楚地知道林镛到底是谁似的,便放开了护卫首领,进厅堂回话去了。
其余护卫这才围上来,那护卫首领活动了一下手腕,向林镛低声道:“太爷,属下惭愧,方才那人身手非同一般,藏在何处我竟未发现,便是正面交手,我也不敌。”
这护卫首领能当这位置,自然也是林氏一众护卫的佼佼者,他说话素来有一是一,绝无水分,更何况方才短短一刹那,林氏这许多护卫、族兵,竟无一来得及反应,说句晦气的话,若对方想对林镛不利,十个林镛也早已经倒下。
在今日狼烟之后,他们竟是在刘府遭遇了这样身手的人,越发叫人觉得今日亭安之行匪夷所思。
林镛没有作声,他游目望去,刘府人没什么情致,弄不出什么一步一景步移景换的自然情趣,这院落却是极宽阔,看去也只有粗犷至极的草木屋舍,真不知这些人到底藏在何处。
一时间,林镛不由有些出神,昔日民间传闻,陆家军的斥候,能化作飞鸟走兽,叫敌人难分辨出他们的踪迹……如今看来,传言,总有几分可信,陆膺手下这只黄金骑怕是得了几分真传。
不多时,那应是黄金骑的汉子出来道:“林老爷,我家大人有请。”
那护卫首领身后,其余族兵自是被拦了下来,这首领不由向汉子看去,对方面上似笑非笑,脚下却是不丁不八,绝没有半分商榷之意,林镛道:“不必如此,就我们三人一道进去吧。”
另一人是个书生模样,显是林镛的幕僚之流,这黄金骑便未再阻拦。
这是林镛第一次见到陆膺,如果不是方才那汉子与刘靖宇站在他身前的姿态太过恭敬,就是林镛这样警告自己绝不可以貌取人之人,也绝难相信,眼前这人,竟是镇北都护。
只见对方锦服华冠,闲坐高堂,燃着香炉,翻着书页,英俊面容不似凡俗,咋一见,还只以为是哪位世家公子,哪里有手握帝国疆域生杀大权的模样。
对方凌厉眼眸直直看了过来,随即一笑:“林家主,请坐,刘大人,有劳看茶。”
口气是礼貌的,姿态却极沉稳,林镛心中这才有了几分确信。
论世情,他一把年纪一头白发,岁数长陆膺这许多,乃是长者;但论礼,他虽是林家家主,陆膺却是镇北都护,封疆大吏,正二品大员,整个亭州说一不二之人,该是他向陆膺行礼。
若是陆膺要表示礼贤下士的气度,主动行礼也不可,偏偏他身坐高位,没有半分起身行礼的意思。
林镛心中微微一笑,便也不以白丁身份行那拜见都护的全礼,只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便坐了下来。
原本林镛是有一番说辞的,但此时,狼烟冲天而起,他那番说辞便不好再在此时提及,只略微寒暄了道:“……陆大人,我见亭安城头燃起狼烟,不知是何情形?”
此时回想,林镛越发觉得怪异,且不说若真是北狄南下,北面怎么可能没有消息传来,就说眼前的陆膺怎么可能还安坐在刘府之中?或者,应该这样问,这亭安城自北狄撤兵之后一直风平浪静,怎么偏偏是陆膺来了之后,燃起了狼烟?
不只是林镛,刘靖宇也是眉头紧皱,这番蹊跷,又是在这样的关头,不免让他心中七上八下,他远比林镛更知道刘府中的黄金骑有多么厉害,如今整个刘府看起来都是老弱妇孺,连他在亭州城中的家眷都全部迁回了府中,可刘靖宇比任何时候都更确认刘府的“安全”,连只苍蝇恐怕都逃不出这位都护大人手心,他岂能不惧?
陆膺却只是笑了笑:“我亦是才知晓,林家主稍坐,自会有消息传来。”
刘府的茶才奉上来,纵使无心品茗,林镛也发现,盏中清茗白毫翠羽,芬芳四溢,乃是极品,于林孙二族而言,如今这清茶背后之人不是秘密,林镛便情不自禁再看了陆膺一眼,年纪轻轻,能得大漠逃生收拢兵卒在先,又身居高位内贤臂助在后,确实福缘深厚。
一时间,厅堂内径自安静下来,只听闻陆膺手中书页不时翻动的声响,亭安城头狼烟冲天,但不论林镛还是刘靖宇,竟俱是一语不发。
不到一个时辰,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先前那黄金骑向陆膺行了一礼:“大人,亭安郡守前来复命。”
来人林镛亦有印象,此人乃是刘靖宇起用的心腹之一,亭安乃是刘家在乱世中择选的家族根基之地,自然要托付给心腹之人,但正因为如此,林镛才加倍吃惊。
先头刘靖宇联合孙洵向镇北都护府挑起的无数动作,林镛自然清清楚楚,亭州城中,刘靖川身死,如今刘靖宇向陆膺低头,在林镛看来,只是意味着刘氏及边军的全面败退,可亭安城头的狼烟又叫他心中不确定起来,如今再见到这亭安郡守更叫他觉得,如今镇北都护府对边军的掌控局势一时间扑朔迷离。
按说,若陆膺完全掌握了边军,哪怕是为暂时稳定人心而留下刘靖宇,也该将各处换上自己的人马,可竟然连这亭安郡守都未撤下?
莫说林镛嘀咕,就是亭安郡守文华采也是心中忐忑,他是刘靖宇的心腹,对于亭州城的变故,他没有亲身参与,却是隐约推测到了,虽然早知道刘氏兄弟要坏事,可到了这一天,他当然惧怕会遭牵连,结果这位都护大人在亭安一待数日,竟然全无动作,这叫文华采觉得越加难熬。
若非文华采只是寒门出身,全无靠山,他此时定然已经另谋高就、弃官而逃了。
结果好死不死,在这煎熬之中,又出了这狼烟之事,他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烫手山芋,前前后后折腾半晌没个结果,却不敢叫陆膺久等,立时前来回报:“见过都护大人,那狼烟乃是城门小校一时误点,已经将人拿下了,请大人示下。”
误点?
林镛侧头看去,刘靖宇瞥一眼文华采,文华采一脸苦逼,他特么当然知道这结果不能叫人信服,红柳存放的大缸,若非敌袭入侵,等闲绝无人去打破,就算是要烧柴煮饭,也绝对没有可能取错,怎么会误点?
而且无巧不巧,还是在这样敏感的当口,陆膺身在亭安城之时!
可是,文华采没查出来,也没法再查出来了。
刘靖宇问道:“人呢?”
文华采一脸的苦逼已经快溢出来:“才审了一个开头,他承认了误点,便畏罪撞死了。”
刘靖宇简直都要气笑了,如此关要之人,竟叫对方自尽了?!
林镛放下茶盏微微一笑:“既如此,陆大人,当务之急,怕是要尽快确定有无北狄人的踪迹。”
亭安周遭,山势起伏,地形复杂,陆膺手下黄金骑数目不多,若真要去查,人生地头不熟,一时间绝无可能查个明白,除非……林镛抬头,与陆膺四目相接。
不论是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珠中,那是那双犹如寒星的眼眸中,俱是不约而同,迸出犀利的视线,视线相碰之处,似有无声的火光四溅。
——除非,陆膺遣得动十万边军,令边军去查。
到得现在,林镛心中虽不能确认北狄军情是真是假,但现下乃是天赐良机,借狼烟试探陆膺对边军掌控的虚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迎上林镛的视线,陆膺却是合上了书卷,唇角笑意不变。
断断续续有人进来回禀:
“都护大人,台延县收到狼烟,查探明白,一切如常,并无北狄人踪迹。”
“报!饶原县看到狼烟!周遭十里并无北狄大军!”
“回禀大人,长娄县确认,长娄道上并无北狄人!”
这三个方向乃是扼守亭安城的三条要道,林镛心中大为吃惊,没有想到陆膺竟然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已经将这三处控制在手中。
可随即,林镛不由瞳眸一缩,只见先前那出身黄金骑的汉子再次入内,这一次,对方手中却是捧着一只咕咕轻叫的鸟儿,竟是飞鸽传书。
陆膺接过书信,随即轻笑着递给刘靖宇:“刘大人也看看吧。”
黄金骑自将那只信鸽带下去伺候不提。
刘靖宇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笑道:“有都护大人坐镇亭安,北狄人怎么敢来犯,怕是有人从中做鬼。”
然后,有意无意,刘靖宇口中说着“做鬼”二字,顺手便将那信递到了林镛面前,林镛眉头微蹙,接过了那小小信纸,此事确是凑巧,他前脚踏进亭安城,后脚就有假狼烟,也难怪刘靖宇怀疑,但现在这刘靖宇到底是哪头的?
展开信纸,果然是亭丰边哨的手书,亭丰未见狼烟,但一切安好。
林镛心中十分复杂,能这样短短时辰内查清消息,显然,三亭之内的边军已经俱在陆膺控制之下,甚至连亭丰的陈赵两支都不例外——方才他瞧得清清楚楚,这清查的命令绝不是借着刘靖宇之手传下去的,这意味着,陆膺已经直接掌握十万边军,而连同先时被杨李占据的亭岱之地,陆膺竟是已经控制了三亭之地。
这到底是如何办到的……短短数日,风平浪静,军中既不闻哗变,亦未听说什么战事。
而且,眼前的刘靖宇与文华采好端端在此,这是十分矛盾的,论理,这二人已经完全无用,真不知陆膺到底是什么算盘。
任是林镛打破脑袋,恐怕也不会想到,此事全部是在刘靖宇的配合之下,何人可用,何人需替换,换下的人被他一封手书召到刘府软禁,前往替换的黄金骑带着书信;可用之人被他亲自一一约谈,一一引见于陆膺。
这不像一场兵权争夺,更似是一场平稳交接,自然波澜不起。
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那场惊心动魄的攻心之战上。
若不是心中有惧,若不是心中有愧,刘靖宇怎么肯甘愿这样的低头。
不论林镛是如何想的,现下有一件事情却是再明确不过,看向眼前仿佛位世家公子般无害的镇北都护,林镛心中一声长叹……十万边军在手,陆膺羽翼已丰,至此,这位镇北都护,稳坐帝国北疆,已经不容任何人轻觑。
正待林镛斟酌措词,思虑如何开口之时,一个声音传来:“前户部尚书,孙之铭孙大人求见!”
纵使已经退出了朝堂,当初朝廷还是保全了孙之铭的品佚。
不待林镛反应,孙之铭已经一脸忧虑地进来道:“陆大人,方才在城外见狼烟四起,老朽实是忧心如焚,亭州无恙吧?”
这一脸关切的国之肱骨模样,林镛一时间只觉得世界都有些错乱了,孙之铭惯爱摆出二品高官的架子,何曾这般亲和?
随即,林镛瞪向孙之铭,好哇!原来是孙老儿干的!!!
自己一到刘府门口,便有狼烟燃起来试探陆膺,哪有这般巧的事情,分明就是借自己来试探边军是否落入陆膺掌握之中!
可恨自己方才身在局中,竟未能识破,真的没忍住,出口试探了陆膺!
现在倒好!
明明是孙之铭这不要脸的老东西出的手,却偏偏自己背了锅,可恨!
孙之铭此时一脸忧国忧民在林镛看来简直就是天大的嘲讽!
自有黄金骑将狼烟只是虚惊一场的消息告诉了孙之铭,他不愧是在朝堂泡过十数载的老江湖,戏做得十足,一脸后怕地道:“只是误点,还好还好。”
然后他看向陆膺,一张老脸上满是义正辞严:“陆大人,老朽这番话或许不中听,今日却是一定要说。”
林镛掩不住唇角的冷嘲,这老东西又来了,他倒要看看,今日这老东西还能摆弄什么花样!陆膺手握边军,大势已成,岂是好糊弄的!可莫要打燕不成被啄了眼,偷鸡不成蚀把米!孙洵的前车之鉴可在那里摆着!
既有孙之铭这戏精在忙活,林镛便索性袖了手,摆起了冷眼旁观的架势。
“此次虽并非是北狄入侵,可狼烟事大,城头防军竟敢玩忽职守至此,也足以说明人心浮动。自陆大人任都护以来,亭州得以安定并没有太长时日,三亭之境,不比丰安那破落地界,哪怕在战时,亦是百姓长居之处,万不可乱了套,白白叫北狄人觑着了空子,届时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