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时有人站起来高声大喊:“晴娘!莫要做傻事!”“你同书生好好的!不要寻死啊!”
在一片劝阻声中,晴娘只是朝观众投来一个凄然含泪的笑容,楼上不知从哪里来的布幔缓缓拉上,不论是白绫还是晴娘,俱不可见。
观众立时懵逼,这是怎么了,晴娘呢?她到底怎么了???怎么拿布把她遮起来了???这是要急死大家伙儿啊!
有人耐不住大声在问:“晴娘!你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观众嗡嗡声中,楼上有人高声道:“诸位看官,今日这场已然落幕,欲知晴娘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
观众都傻在原地了,再然后就是炸锅!杀人不过头点地,头一遭遇上讲故事还讲一半,卡在主人公的生死眼儿上的!
先前负责引导的小娘子与小郎君又赶紧出来解释,今日因是第一场,唱了那样长的一段,“晴娘”也需要略作休息,还请大家见谅,明日会重演今日之场,后日法会最后一场,便是大结局,还请诸位见谅云云。
然后这些小娘子与小郎君又端出茶水和其他几色小果子,只说是主人家害得大家今日留了念想,给大家赔罪的,这茶铺的解释又客气又周到,有人摸了摸自己方才喊得了嘶了的喉咙,想了想,端着那茶饮了一杯,咦?倒是喷香,挺好喝的呀,最后那点对于茶铺的怨气也下去了……
只是对于晴娘的命运,观众终究是既不舍又难挨,徘徊半晌,见那布幔始终没拉开,终是渐渐散去,可人人依旧沉浸在剧情中:
“唉,只希望晴娘没做傻事。”
“她便是与书生在一起又怎么啦!寡也守了三年,又没个孩儿在膝下,还不许人再嫁吗!初嫁由家,再嫁由己,叫我说,她嫁便嫁给书生,看那些人怎么说嘴!”
“终究是人言可畏,你看她同那书生相敬如宾,还没怎么着呢,就被人这般说!逼得她上吊,真真是太坏了!”
“要我来说,就该打杀了那杀千刀的坏胚!夺了人家的地,还想抢人家去当绣娘,多亏了书生!那坏胚现在还敢出来这样嚼舌头!赶紧打死了他!保准清净!晴娘和书生好好过日子去!”
“就是!晴娘都守寡这几载了,便是再嫁又如何!”
“就是!难道叫她继续孤身一人受欺负吗!”
这场戏散场,终于释放出了法会最大一拨人潮,外边那些店铺终于迎来了人流。
议论着剧情的观众们意犹未尽,看到这样的酒肆便一边进去小坐一边继续议论着:“听说明儿还有一场……”“可听那茶铺的意思,明日一场和今日一样,得到后晌才能知道晴娘到底怎么了,真是难熬……”“一样的也成啊!我家娘子今日没来,我叫她也来听听!她保准儿喜欢!你看今日那些最激动的都是些妇人……”
那十几家店铺中央,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人的古怪家伙登时喜上眉梢,可算是来人听了!
然后他们挺了挺腰板,清了清嗓子,一拍桌子,将声音浮夸到最高音量:“哎!你知道啵!那陆家的苗氏啊,守寡了这么些年,可再奈不住寂寞啦!”
这群家伙只觉得周围有点奇怪,好像从他们说出“守寡”二字开始,那些进来的人就开始安静了下来,个个转头看着他们,神情奇怪中夹杂着……专注?
哇!终于遇上了爱听的人!!!
这群家伙简直是遇到了知音,个个更加兴奋,原先排练好的对答立时激动起来:“知道知道!不就是那陆苗氏看上了流民时一个穷酸书生吗?真真是不守妇道,不要脸……”
不待他说完,一枚拳头已经狠狠砸在他脸上,这家伙是懵逼的,前头遇到的人就算不爱听,也最多只是口头愤怒,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狠人,话都不说,上来就揍的!
反应过来,这些家伙俱是各处雇来的浑人,岂是那等轻易惧怕的?一抹嘴角血迹,登时怒从心中起,大喝一声:“儿郎们!给我……”
那个“揍”字还没说出口,就被眼前的情形给唬得站不住,只见他们眼前站的不是一个动手的,而是一大帮怒目而视的群众,将他们围了个结结实实:“就是你这混帐乱造晴娘的谣!”“就是他们逼得晴娘上吊!”“杀千刀的坏胚,活该下拔舌地狱!!!”“还说什么!揍他娘的!!!”
发懵的传谣者们看着这阵仗,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汹涌而来的人群彻底淹没,被揍得剧痛的间隙,心中只有一个委屈的念头:他就是嘴上叨叨怎么了,说点闲话至于叫这许多人这般生气吗……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哇呜呜……
店铺的掌柜更是懵逼,不过就是按着东家的意思,叫这些浑人传些闲话,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大帮客人,还没点吃食,还没赚钱……怎么就个个像与那群浑人有仇似的,一拥而上,全部将人给打了???
一边揍,一边有人大喊:“王八渎子!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
那群浑人哪说得出来话?
“杀千刀的!以后还敢不敢满嘴喷粪!”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家伙哭丧着脸努力摇头。
“混帐王八蛋,再有下次,我们见一次揍一次!”
“对!见一次揍一次!!!”
这轰然大喊吓得这群家伙腿间一热,竟真的吓尿了……
揍完了,这群气愤的群众犹不解恨,还朝一边呆若木鸡的掌柜道:“你们这等铺子,也要讲讲良心,莫要什么人都放进来胡噌,知道了啵?”
吓得不敢说话的掌柜能说什么,只能连连点头。
当夜,邢府。
听说派出去的人居然没一个完成了任务,邢八爷非常生气。他是老谋深算之辈,那茶园在他看来,既然无法明抢,便暗夺好了,败坏陆府名声——那一门的寡妇若要生些事出来还不容易么,正巧里面儿有个不守妇道的,这不是送上门来的现成把柄么,不用都对不起这陆苗氏——名声坏了,许多事动作起来便更容易了。
实在是这个时代,道德舆论的影响力无与伦比,邢八爷的招数不可谓不狠辣。在他看来,就没有传不了的谣言,那一门子寡妇,就是没有什么,他都能给传出点什么来,更别说现在真有什么了。
“叫他们过来!我倒要看看,这是蠢到了什么模样,这般简单之事都办不到!”
不过动动嘴皮子的活计,难道还不简单吗!
下人一脸为难:“八爷,把他们都叫来吗?”
邢八爷阴沉着脸,下人不敢再问,立时下去叫人去了。
然后,邢八爷就听到一片哎哟惨叫,那群他挑选出来的浑人一个个,好些的么就互相搀扶着、差些的么就抬在门板上,全部抬到了他面前,一个不落。
邢八爷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难道上一次袭杀靳九的人又出现了?竟能同时将这么多人收拾了,那对方是有多少人?那陆岳氏背后到底站着谁?!
然后一个混混嚎啕大哭跪倒在邢八爷脚边:“八爷!你可得好好收拾那个叫‘晴娘’的臭婊子,她可把弟兄们坑惨了!!!”
邢八爷凝重的表情被带得一歪:晴娘?那是谁????
第59章 早晚合一
听完这群狗东西的描述, 邢八爷一脸的惊疑不定,望着这群没一个站得起来的家伙, 他面色难看:“什么晴娘雨娘的, 你们难道全是被一个小娘给揍了?!”
这群家伙个个愁眉苦脸,你一言我一语说起来:“我们按您的吩咐, 趁着大法会人最多之际,在那各个铺子里说那陆苗氏的丑话,先时还好, 后头不知怎么地,来了许多人,口中都嚷着要为那叫‘晴娘’的小娘出气,竟冲我等打过来!我等打不过,他们还叫嚣着见一次打一次, 八爷, 我们也就算了, 可他们这般,太不给您老人家面子了不是?”
这种简单的挑拨之语,邢八爷岂会放在心上, 他只狠狠一拄拐杖:“你们全都遇上了那‘晴娘’的家人?”
这群人个个忙不迭点头。
邢八爷花白的眉毛狠狠皱起,此事不对劲, 很不对劲。就算是真有一个叫晴娘的小娘, 事有凑巧,她所遇之事与那陆苗氏相近,可这群狗东西是去了那十数家铺子中, 何至于人人都被揍了,那小娘有再多家也绝无这般凑巧法!其中必定有诈!
思及那陆岳氏的手段,邢八爷越加不肯放心,他陷入了深深的阴谋论,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吗?他不过叫些狗腿子去散布流言,该不会那陆岳氏动用了背后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力量,反过来监控了这群狗东西而他们却不知道?
于是,邢八爷阴沉着脸道:“明日,你们莫要去那大灵寺了。都分散着些,去益州城各处。”
他就不信了,这群人分开行事,那陆岳氏有再多的人手还能够用吗?!
稳妥起见,他另派了老练的部曲再去打探一二,这晴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次日,大灵寺法会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现象——法会第二日的人流量竟然比第一日还要大!
就是大灵寺的住持也不是不吃惊的,毕竟,他掌管大灵寺多年,知晓大多数民众心中并没有那么虔诚、会连续三日都来,更多百姓不过是想在春日里图个好彩头,求菩萨保佑一二,以求风调雨顺罢了,故而他们大多会抢着在第一日前来求个吉兆,第二日、第三日人都会越来越少,坚持到第三日都是心地极诚的信众。
可是今年真真是奇了怪,竟然第二日的人比第一日还多?!
住持不由看了一旁高深莫测的大衍大师一眼,果然大师出马就是不同。
大衍心中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岳欣然答应他,如果此次事情顺利,就在成首县为他修一座寺庙,于出家人而言,开山立刹乃是无上功德,而且,大衍相信,岳欣然所筹谋之事,绝不会不成。
这不,第二日来的人就比第一日多了许多吧?
更奇特的是,这些人里面,有许多在法会结束之后,居然并没有缓慢散去,而是拉着家人直奔大灵寺旁新起来的结彩高楼:“阿娘/阿父/阿姊/阿兄,你定要来看看晴娘!”
晴娘?
这一日,是在无数人脑海中反复刷屏的一个名字。
应该说,口碑带来的效应是极其可怕的,远远超过了茶铺自己的预计。昨日看过这《晴兰花开》的观众明明知道今日是一样的剧情,却还是九成以上都再次赶到了大灵寺来二刷,他们不是自己来的,而是拉动了周围的亲朋好友,故而,今日的观众,不是多了几成,而是多了几倍。
原本装修得颇有气派的高楼在汹涌人潮面前根本不够看,围栏里的座位早早就被占了个满满当当,如果不是缺席法会只来看戏太过亵渎菩萨,恐怕很多人是要这么干的,最占便宜的当然是那些家中有奴仆之人,早早叫奴仆过来占座。
有人还在追问昨日饮的茶、吃的果子,茶水单子传看中发现竟然也不甚贵,便有不少人点了吃的喝的一边七嘴八舌讨论着昨日剧情一边等着开场。
这一日,终于有人看到了高楼下一面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时间日期,还有一个名字《晴兰花开》。
群众的智慧不容小觑,登时就有人猜到了这是故事的名字,晴是晴娘的名字,那书生姓兰,晴兰花开,这是个好兆头呀!
登时,热心的群众简直比晴娘的阿母还要高兴,看来晴娘和兰书生会有个好结局的!
哪怕那牌子上写着,今日与昨日一样,只演出《晴兰花开》的上半阙都挡不住群众热情洋溢的剧情预测。
再一次听到那熟悉的唱腔、再看到那熟悉的面容、生动的神情,他们中许多人哪怕已经看这一次了,依旧会为晴娘的命运打动,会为其中曲折的剧情牵挂,这个时代,不论男女老少,早年北狄铁蹄统治下的血腥残酷、后来大魏建国时的动荡风波、甚至是近年来的征兵失地当佃户,有太多叫百姓生离死别之事,故事终究能叫他们找到共鸣,沉浸在剧情中如痴如醉。
再一次看到晴娘将白绫悬到横梁上,没有一个人不为她的命运揪心,因为那不只是晴娘一个人,那是这时代许多普通女子、普通人命运的缩影,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在哪个转角,就遇到与晴娘一般的逼迫,不得不选择走上绝路。没有人不期望,晴娘能柳暗花明。
而茶铺挂出的牌子上写得分明,明日就是《晴兰花开》的下半阙,晴娘与兰书生到底能不能在一起?虽然心中隐隐猜到了那个大团圆结局,所有人还是怀着激动热切的心情,无比期望自己能亲眼看到。
而这一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还有邢八爷。
恩……那些家伙又被打了。
在益州城,而不是那大灵寺左近。
邢八爷是愤怒的,这些混账都散到益州城各处繁华之地了,怎么还是都被揍了?难道那陆岳氏真能手眼通天不成!她还敢比云铁卫更无孔不入?这怎么想都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
晴娘?这小娘子到底与那陆岳氏是何关系!为什么那么多人肯为她出头!
好在,打探消息的部曲很快带回了消息,邢八爷精神一振:“怎么?可打探到了,那晴娘到底是谁?怎么那许多人为她出头!”
部曲眉飞色舞:“岂止,如今益州城,谁人不识晴娘啊!”
邢八爷愈感疑惑:“她是什么来头?魏京哪个大世族的闺秀,不,定然不是,”哪个世族的闺秀会闹得满城皆知,邢八爷随即恍然大悟:“她是不是同春楼新捧出来的花魁?最受爷们欢迎的那种!”
只有这般才能解释!
部曲却是愕然,随即连连摇头,他费尽了口舌,才叫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爷明白了晴娘是何方神圣——晴娘,是个唱曲本子里的人!近来大灵寺新开了家茶铺,晴娘天天在那里唱曲,就唱她自己个儿身上发生的事情。
老人家终于听明白之时,差点没气歪鼻子,这晴娘,哪是什么了不得之人!不,都不能称之为人!那就是一个故事里的纸片人儿而已!
就为这么一个假人!居然害得他这流言大计不得施展,邢八爷心肝脾胃肾,没一处不痛的!
可待他敷了面巾冷静下来,叫部曲将那故事回禀过来,邢八爷布满褶皱的眼睛却是越听越明亮,阴沉神色在浑浊眼中翻涌不休:“这陆岳氏好厉害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