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搭起的吃食铺子,叫他们伙同差役给搅黄了;
二人到城中当帮佣,他们处处恐吓,道是只要敢雇佣二人,便是与他家为敌;
兰书生到街上为人抄写,这些人竟雇了恶棍来打砸……
这一幕幕场景简直令楼下的观众想到自己曾经经历过那些凄苦,上天入地求告无门,这确实就是他们最真实的体会,明明遭遇这些不公,却不能讨回一点公道!
这种感同身受的刻苦铭心叫许多人默默垂泪,既痛楚又揪心,简直不知晴娘与兰书生要如何是好。
因为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在现实中遇到,他们也无能为力。
晴娘看着被打伤的兰书生,泪如雨下,请了大夫来,就是大夫心善,不收诊金,可他们家中也再没有半分银钱去抓药了,晴娘心如刀绞,再次长长唱了一段,直抒悲愤,她不过只是想把日子过下去罢了!为何如此之难!
是啊,为何如此之难!
这几乎是楼下每一个百姓的心声。
吃饱,不求山珍海味,只是粗谷杂粮,饿不死就成;
穿暖,不求绫罗绸缎,只要麻布葛衣,冻不死就行……
他们只求一家人在一起,平平淡淡,安安康康,这样微薄的心愿,竟如此之难!
就像晴娘与兰书生,百劫重逢,想守在一处过日子,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竟这样难,这样难!
这几乎是每一个真实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百姓,发自内心的呐喊。
而晴娘的眉宇间,终于有了一抹决断!
幕布缓缓拉下,却锣鼓不歇,预示着,剧情还没有结束,可那沉重、威严的锣鼓声,却仿佛昭示着下一幕的重大与威严,好像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不知道为什么,邢八爷的心极不平息,他总觉得还会有什么妖娥子蹦出来,可他又实在猜不到,除了方才那般不痛不痒的诋毁之外,那陆岳氏还能做什么……
下一瞬间,当幕布拉开,看到那布置成个简陋大堂模样的地方,邢八爷只觉得十分疑惑。
然后便是一声清越女声:“冯大人,民女晴娘状告江府!”
江府,正是剧中那放贷又逼人当绣娘、佃农的家族。
一个威严的声音放缓了语气问道:“不必惊慌,所告何事,且一一道来。”
这个时代,任何一个踏进官府的百姓都心怀恐惧与战栗,可是听到这几句话,所有观众都感觉到那股不容错辨的深深善意。
晴娘的神情中仿佛终于鼓起了最后的勇气,大声道:“民女晴娘要状告江府,放钱逼利、侵占民田、逼民为佃!”
邢八爷只觉得脑海里嗡地一声,接下来这官府大堂上发生精彩对决的剧情他再也听不到了,放钱逼利、侵占民田、逼民为佃……这一桩桩一件件……他不由朝周遭那些泥腿子看过去,他们衣衫褴褛面容黢黑,依旧是他永远不曾放在眼中的寒酸模样,可那一双双眼睛却绽放着明亮到灼热的光芒,牢牢盯着那楼上,仿佛那里有一座看不见的灯塔,为他们指明了方向——
“本官现在宣判,依大魏律,悬钱滚利,实属荒谬!以田抵利更是借机侵占民田,罪在不赦,责令立还民女晴娘北口子田地五亩,晴娘按利两分抵还悬钱即可……江氏放钱逼利、侵占民田、逼民为佃,罪在不赦!来人!”
看着楼上那草堂班子一样简陋的官府竟对那荒唐的江府定了罪宣了判,那几个唱着话本子的家伙感恩地连喊“冯大人青天大老爷!”……邢八爷心中再没有一点鄙夷,看着这个简陋的戏台,他的手心中汗津津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他知道,眼前这个吸引了无数泥腿子来听的话本子,只是一个引子,接下来,会有无数泥腿子涌向封书海的官府里,递上无数罪状——哪怕这话本子里的青天大老爷只是“冯大人”,不是封大人,但那些百姓会知道的。
楼上的剧情不因任何人的恐惧而转移,那位冯大人给江府定罪之后,却依旧有百姓的田地几经转手,实是无法寻回,正踌躇间,里面竟有一个笑眯眯的掌柜出来团团行礼道:“诸位如若愿意,可到我陆氏茶田来,契约中写得分明,只要一方愿意,这契约随时可解,我们是按月发放酬劳,对酬劳满意可再签约,而且,我陆氏茶田提供大夫免费看诊,提供免费扫盲识字课程……对于认真上进的,未来可以独立打理一个茶园,拿着干股行权当掌柜哩。大家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
当即楼上便有几个百姓模样的家伙凑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起来:“大夫看诊不收银钱吗?”“扫盲识字是什么?我若要识字,还有先生免费教我么?”“独立打理一个茶园?是真是假?”“拿干股?是真的???”
笑眯眯的掌柜耐心的一一解释,底下笑逐颜开的观众们已经互相询问起来:“咦?你真有亲戚在那陆氏茶园?到底如何?”“竟全是真的吗!回头我让我家小子也去!”“就是,这般厚道的东家哪里找!”“你没见吗,楼上那位青天冯大人都说陆府茶园可以哩,绝计错不了,赶紧去吧!”
面对这样的硬广,邢八爷已经麻木了,他已经不敢去想,明日会有多少佃农涌向各大家族,要求解约而去往这陆氏茶园。
在邢八爷连皱纹都彻底僵硬的时候,楼上传来喜气洋洋的乐曲,状告了恶人,寻回了失地,周围境地一般凄惨的同乡也寻到了茶园那样的好去处,冯夫人亲自作媒,在婚庆乐曲中,晴娘与兰书生终于光明正大,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拜天地。
就像所有百姓爱看的故事一般,团圆且喜庆,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个故事,所有百姓只觉得心中好像有一簇簇小火苗在燃烧,好像这不是故事的终结,而只是一个开始。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而星星之火,除了可以燎原之外……也在邢八爷心中投下一个不祥的巨大阴影。
第61章 败局而已
剧终之时, 彩楼之下,无数百姓山呼海啸, 彩楼之上, 晴娘等一干主演连连致谢。
邢八爷神情阴沉地起身要走,却被久久不肯离去的观众堵了离去之路, 一时竟是离开不得。
岳欣然却是径自过来见他,她半点不见全面赢下此局的志得意满,只客客气气:“邢八爷, 您好。”
邢八爷面上肌肉抽搐,他双目定定盯着眼前这年华大好的小娘,对方眉宇清亮,仿若初生之阳,堂皇正气, 便如这一次的应对般, 他的老朽迟暮、沉沉衰败在对方映衬下, 那样全无遮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也逃脱不得。
然后,他双目怨毒, 却口气平静:“想来还是老朽错了。”
岳欣然:“哦?”
邢八爷声音直如地底涌出般冰寒:“当初实不该阻拦靳九。”
他是真的后悔,眼前这个小娘, 这般的年纪, 这样的手段……直如一轮烈阳,喷薄欲出,整个三江世家, 谁能阻拦。
到得此时,她根本不必再出其他手段,只消将这话本在整个益州多唱上几场,三江世家的佃农还能剩下多少?封书海在整个益州的声望又会到何等地步?到得那里,三江世家的牌面还有多少可供挥霍?
靳九那粗鄙的手段,曾经他是嗤之以鼻的,简陋粗率,不顾后果,简直是那些田间莽汉才会用使出的路数,他们这些世族不屑。
可如今转头看去,真正可笑的却是他自己。
若当初知道眼前这小娘是这样的心性、这样的手段,不择手段将其扼杀,哪有今天的滔天大祸!
岳欣然平静目光向他看来,她身量在女子中算得上高挑,视线平平看来,可那目光竟仿佛朝他俯视而来,一切皆在洞悉之中。
岳欣然摇头失笑:“事到如今……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居然以为只要杀了自己一切就不会发生。
她只平淡地道:“百姓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将百姓视为蝼蚁压榨玩弄……迟早玩火自焚。”
见邢八爷只怨毒地盯着自己,岳欣然没有旁的话好说了,她只挥了挥手,旁边部曲带来畏畏缩缩几人:“这几人既然邢八爷看得上,我便给您带来了,也不劳您费心费力再向茶园那边传话,他们再传出口,便是些沸沸扬扬的流言,十分不美。”
此时,不少人,特别是在益州有些消息渠道的人,已经知道这双方的身份,更从这出话本嗅到了整个益州隐约的硝烟味,俱是看过来。
岳欣然说话从来正大光明,根本不必避人,她只朝邢八爷微微一笑:“按照约定,他们随意透露茶园之事,又无端说主家坏话、造谣传谣扰乱茶园秩序,我陆府已经解约,便不养着他们了;他们确是对我陆府茶园之道知晓一二,您若想借他们摸索茶园之道,自便。这番处置,皆有证据依,你们当中若有人不服,皆可来告。”
邢八爷放眼看去,不正是那些他花了重金才买通,定在陆府茶园中的间子么,一个不少,整整齐齐全在这了。
听到岳欣然的话,他们一个个哪敢与她对视,他们原本背后还想搞事,却被抓个正着,以岳欣然的处事,她根本不会打骂体罚,只在茶园将这些人挑拨同僚之事全部公布,这种“公开处刑”的手段哪里是古人见识过的呢,茶园中不乏亲朋好友,见到这些人的嘴脸如此丑恶,哪里还敢往来,立时恨不能此生不见,茶园只是将他们解约,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再仁慈不过。
可于这些人而言,乡间坊里却是再无立足之地,这时看到邢八爷,这一个个茶农双目流泪:“八爷。”
旁边观众还围着呢,此时看到这一幕,听清他们说话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个个咋舌:
“这是陆府茶园的?!”“这是不是被主人家赶出来了?”“可不是?看这架式,吃里扒外……陆家也没打他们也没骂他们,只是把他们还给出钱的买家,算得上仁厚了!”“真真是……说什么好哇!这不是蠢么!”“陆府茶园那般好的地方,他们竟还吃里扒外,这是在想啥啊!”
“咦,他们造谣传谣,先前我在左近的酒肆里,遇到有人在说陆府大夫人的坏话,该不是他们造的谣吧!”“可他们分明也只是邢家那老爷的话行事……”“哇!邢家好狠的手啊!这般坏人名声!”“岂不是就是和晴娘遇到那江家一般行事!真是没有一个好人!”
“哎,你们说这赶走了几人,陆府茶园是不是得要人啊?咱要不赶紧去试试!”“说得对啊!赶紧的赶紧的!”
一时间,围观群众扰攘着,邢八爷只觉得那些贱民仿佛个个都在非议自己的愚蠢,站在人群中,他却仿佛一件衣服也未穿般赤身露体,说不出的难堪,他面上肌肉再次抽搐,双目直直看着岳欣然,这一次,他甚至来不及露出什么怨毒,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发愣,只觉得大半辈子所遇恨事,无一及此,所有讨论都仿佛在脑海中炸开,下一瞬间——
他竟是双目翻白,直直倒了下去。
邢府部曲连忙道:“八爷!八爷!”
岳欣然无奈,看这架势,年纪太大……平素养尊处优,如果再高盐高脂少运动……该不是中风了吧。
毕竟是在茶铺晕倒的,基于中风的黄金救援时限,岳欣然立时命人去向氏医馆请大夫,还叫了晴娘出面,迅速请人群让开一条道来,一时间,观众又是议论纷纷,皆道这种坏人,菩萨显灵了吧。
一时间,那些邢家的人看着岳欣然,心态便不由十分复杂。
岳欣然却是问心无愧,转头去送封夫人。今日请封夫人过来,却是临时起意,知道邢八爷要来,岳欣然怎么可能全无应对。
此时,她自然是要礼数周全连连致谢的。
封夫人却是握了她的手,摇头道:“今日这出话本,我代夫君谢你不及,你又何须这般客气。”
这出话本,背后直指三江世家,封夫人在后宅,或许看不分明,可有一件事情,她却是知道的,话本中,那一个个百姓叫“冯大人”青天大老爷,没有说她家的封姓,却已经是最好的引导了。
官员声誉何等紧要,封夫人自然要道谢。
岳欣然听完不由失笑,这最浅显的一层举手之劳,不过是顺带的,确实不值得封夫人这样谢。
封盈却是聪慧,朝岳欣然笑道:“我回去必同阿父说起。”然后,她顿了顿,再看向岳欣然,眼神中就有几分向往与怅惘:“什么时候,若我也能像六夫人这般便好了……”
看到这样轻易左右一切的岳欣然,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几个女孩会不欣羡,只是封盈的,来得更深切一些。她的亲事,快定了,若无意外,怕是魏京封书海旧日同僚之子,与霍建安那一场丰岭大冒险,似已经成了久远的回忆,渐渐消退了痕迹。
似是自知失言,封盈低了低头,便要与母亲一道离去。
上车之时,却有一个清越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自由和责任相伴,不是羡慕来的,从来都要靠自己努力。”
封盈似有所悟,想要道谢,对方却已经远远在身后了。
然后,她转头对母亲笑道:“阿母,这《晴兰花开》上半阙咱们还未看过,回头请六夫人在州城多演几场吧?”
这一场《晴兰花开》是结束了,后续却还有诸多事宜,比如茶铺现在是有了一些热度,也会在短期内吸引一些目光,但持续运营,肯定不能只靠一次两次的演出。
常演剧目的话,演出人选是个问题,这一次,苗不云他们可是友情出演,一来夷族男女擅歌舞,对这种歌舞+角色扮演的话本演出形式还是十分新奇,但如果作为职业,又是另一回事了。
另外,也不能只有一个剧目呀,再精彩新奇,看多了,观众肯定会厌倦,其他剧目的筹划、排演,是采用同样的话本?还是其他的杂剧?这些都是问题。
而且,茶铺经营,目前的收费主要靠茶水项目,是不是能覆盖支出,这也要打上一个巨大的问号。这一次的《晴兰花开》便也罢了,因为有着其他目的,而且,也算将茶铺打出了名声,就算是宣传费用了,长远看来,茶铺的经营要上正好轨,必须是要盈亏平衡的……
这许多问题,背后就有一大堆的事情。
岳欣然很干脆的……全部放手了,铺主现在是阿田呀,她只负责打酱油,十分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