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吴敬苍不相信她的能耐,而是这件事情,涉及到太过复杂的朝堂漩涡,大魏朝堂,到了吏部这层级的,封书海这州牧都全不够看,纵使岳峻三十年前曾经权倾天下,可三十年斗转星移,如今朝堂,物是人非,他只怕岳欣然一直以来在益州呼风唤雨,会小瞧了朝堂诸公。
岳欣然正要开口,阿孛都日却忽然拦在岳欣然身前,冷声喝道:“什么人!”
然后一个轻佻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哎哟,阿愣,咱们被发现啦~”
封书海与岳欣然俱是皱眉,吴敬苍面色难看,他们是在州牧府衙之内,竟然有人能潜入偷听都无人发觉?!
吴敬苍走到门外打开门,却哪里有人?他正要出声叫来护卫,只听“呼啦”一声,白花花一大片什么东西纷纷扬扬洒落下来,然后不必吴敬苍自己喊护卫,头顶有人咚咚咚地敲起了什么金属,一声堪称凄厉的嘶嚎哭唱在屋顶炸响,吴敬苍的脚步都情不自禁被吓得一个趔趄。
后面的封书海看清那些洒下的东西,面孔不由沉了下来,那些赫然全是纸质冥钞!那哭声中黄腔跑调,赫然在唱的是:“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首《薤露》亦是毫无疑问的挽歌。
到得此时,出来的人个个看得清楚明白,对方这分明就是在州牧府中哭丧!州牧府中无人过世,无缘无故,潜入偷听便也罢了,竟这般肆无忌惮,在此处又虽挽歌又洒冥钞,哭丧哭到州牧府了,真不知哪里来的丧门星! 简直岂有此理!
哪怕是民间的迂夫愚妇,在家门口遇上此事也要狠狠唾上一口晦气,追打上去,一州衙署,乃是一州最高权柄所在,竟有人敢这般轻亵,不抓住严惩都对不起益州百姓平素对州府的敬重!
州牧府中自然是有护卫的,这样大的动静,就是死人也会吵醒的,更何况现在还不到歇息的时候,州牧的护卫在阖州来看也算得上是干练,不必封书海或是吴敬苍再吩咐,登时就有人边追边大声喝骂:“哪来的丧门贼!好大的胆子!”
那哭声登时歇了,一个铜盆咣当从屋顶砸了下来,先前那轻佻的声音“惊惶”地道:“阿愣!还愣啥呢!没看到有人追来了么!快跑!”
吴敬苍朝屋顶看去,只见一个铁塔似的黑面大汉肩上负着一个锦衣少年,踏着州牧府的瓦片,竟矫若鸿燕、健步如飞,若等那些护卫赶来,怕不是对方早就跑掉了!
吴敬苍立时急切吼道:“在屋顶上!”
可岳欣然看得分明,对方负着一人,比现代那些跑酷的竟也丝毫不差,一个飞跃便要翻到墙边去了,哪里还等到那些护卫追过去!
下一瞬间,只听“嗤”地一响,那大汉往前飞跃的身影忽然打滑,他身形猛然倾斜,稀里哗啦声响中,大汉连带他肩膀上的少年一起滚下来,少年兀自大呼小叫:“阿愣!这回真要被你害死了!!!”
这少年语气虽然一直轻佻,可嗓音清亮悦耳,此时滚落中大呼小叫,却没有半分狼狈恐惧,他仿佛玩闹得极为开心,还在手舞足蹈。
那铁塔般的大汉落地之后一拍身上的碎瓦,负起少年竟要再次跃上屋顶,“嗤”地一声响,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竟是岳欣然身后一直沉默的那个马夫抬手掷出什么。
眉目如画的少年“哎哟”了一声,他一指阿孛都日,怒目而视:“阿愣!是那个混账乱扔东西害我们掉下来!快收拾了他!”
这般情形下,所有州牧府的护卫哪里会错过这样的时机,都围了上来,这少年却全然不管不顾,还要寻阿孛都日的麻烦,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那大汉竟二话不说,放下少年就呼地挥着沙钵大的拳头,直直朝阿孛都日奔来!
岳欣然离着十来步,都为对方拳头带起的狂风感到暗暗惊心。
阿孛都日大步踏前拦在岳欣然身前,不闪不避竟猱身而上,眼看就要直吃这一记铁拳,却身形猛然一矮,不见他如何动作,已经自低处狠狠直踢而上,腿长胳膊短,那大汉这样高大的身形,变招却快,脚步侧移闪开了阿孛都日这一腿。
随即二人拳来腿来,只叫人眼花缭乱,随即只听一声闷哼,大汉竟吃了阿孛都日狠狠一肘击,他却仿佛不觉疼痛般,毫不停歇又要冲过来,阿孛都日却朝周围冷喝一声:“都站着看什么!”
周遭看得失神的护卫才一个个回过神来,这他娘的是抓丧门贼,可不是看教头展示武艺啊!登时一拥而上!
一旁锦衣少年气得跳脚:“无耻!太无耻了!”
不待他叫出第三声无耻,趁着那大汉被一众护卫缠住之时,阿孛都日已经一拳将这模样好看的少年捶倒在地,随便捡起一把冥钞塞到少年嘴里,再将他双手背在身后、鸡崽儿般地一提。
阿孛都日才朝那大汉道:“还不住手!”
主人落于人手,大汉不得不束手就擒,周遭被他打得七倒八歪的护卫这才慢慢爬将起来,看着阿孛都日的眼神便带了些敬畏,未交过手的人不知道大汉的可怕,简直真像一尊铁人般,巨力无穷,根本难走上第二个回合,这马夫……好生厉害。
封书海亦不由留意阿孛都日,不只是身手,从这二人被发现,到被擒下,不过几息的功夫,临事而决,他这些护卫都不知被比到哪里去了,真不知这位陆六夫人哪里找到的草莽英豪。
吴敬苍的目光更复杂中带了几分审视,先前未留意,方才便发现,此人形迹与岳娘子也未免太过……亲昵?
岳欣然皱眉道:“放开他吧。”
阿孛都日真的就直接松开了手,锦衣少年啪嗒一声好悬没摔个狗吃屎。
岳欣然:……
吴敬苍冷笑道:“州府之门是这么好闹的?岳娘子不必理会,活该这丧门小贼吃些苦头!”
岳欣然叹了口气,她不是为这个。
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取了自己口中的冥钞吐了出来,神情间没有半分难堪与害怕,只是一脸嫌恶:“脏死了!拿茶来!小爷要漱口!”
听这一口魏京语音……封书海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登时有仆从端了茶来,少年真的大剌剌走进屋中坐下漱起口来,然后才看向岳欣然:“这就是你弄出来的茶砖,果然有些门道嘛!”
阿孛都日面色一冷,少年见机十分快,立时就咳嗽一声,不再同岳欣然说话,转而朝封书海笑眯眯地道:“啧啧,看来你就是那个要去亭州送死的州牧了?”
想到方才的挽歌冥钞,吴敬苍面色一变:“放肆!你这丧门小贼简直是狂悖无礼之至!”
少年一脸无辜:“我千里迢迢前来吊唁,明明是心地善良!”
封书海神情不变,岳欣然却开口问他:“你姓什么?”
少年瞅瞅岳欣然,又悄悄觑了觑阿孛都日,一双漂亮眼睛转来转去,不知又在想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
他回不回答其实意义不大,岳欣然向封书海道:“封大人,这位公子亦是好意提点,亭州之行,凶多吉少,还是应当能免则免,不若……”
不待岳欣然说出自己的谋算,封书海却抬手止住了她的话:“陆六夫人,并非如此。”
他顿了顿才道:“先前,我已经说过,不论在何处,皆是尽忠王事,岂能因个人祸福避趋之?只要继任者能够善待益州百姓,我去往亭州又有何不可?”
亭州如今焦土一般,百姓流离失所,本就需要一个人去安抚,他封书海不论在哪里,都一样是做官,无甚不同。
锦衣少年睁大了眼睛,先前他潜入偷听其实根本没听到什么就被阿孛都日发觉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封书海已经知道有人在谋划他往亭州之事,难怪方才他们不惊讶,可是,世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人,明知亭州是个火坑,还要往里边儿跳啊!
少年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阿愣,这世上……有比你还愣的啊……”
岳欣然却沉默了很久。
她竟然……没有太感到意外。
她只是想起了很多往事,老头临终时向她提的那个问题,眼前这位州牧比她早一步给出了答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然后,岳欣然推案而起,向封书海深深一礼:“大人要往亭州,请容我最后相助一程。”
她不能阻止君子取义成仁,可至少,她能将取义成仁之路上的荆棘狠狠斩掉!
第65章 咳,大家期盼的打脸,久等了。
张府。
靳十四郎小心翼翼磨砚, 眼神却错也不错地看着书案上那副即将完成的画,只见张清庭最后一笔勾过, 漠漠沙尘、万丈深渊便如在眼前——前有黄沙万里, 后有不尽深渊,进退不得, 也不知是谁的命运写照。
张清庭题了一行字“黄沙沉渊”,然后,他这才收了笔, 俯身端详,面也难掩满意之色,抚了抚须吩咐道:“十四郎,取那枚‘功成’字印来。”
靳十四郎微微惊讶,舅父这枚“功成”字玉印从不轻易动用, 却为这一幅画破例吗?可他低头一看这黄沙沉渊图, 随即心中了然, 舅父这一次出手,想必亦是极为难得的神来一笔吧。
打开重重柜匣,取出那枚小小玉印, 张清庭亲自取了魁红印泥,在画面右下角稳稳落印。
就是以靳十四郎来看, 这副画寥寥数笔, 却将滔天黄沙、冰沉深渊勾勒得历历在目,他不由赞道:“恭贺舅父画功又精进了!”
张清庭看着右下角那枚“功成”的朱印,却自失一笑:“最后忍不住显露了心迹, 还是落了香火俗气,比不得‘烟云山人’的山水飘渺哪……”
靳十四郎却道:“那烟云山人不过一闲云野鹤,于世何益?如何能与舅父相提并论?”
他是真的这般认为的,这几年在三江书院,慢慢执掌书院之事,接触益州真正的幕后大事,他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对舅父如此看重,如果舅父不是生在益州,受家族琐事牵绊,困囿于这周遭山势重重,恐怕早就声名鹊起,名振神州了!不过如今也是时候了,三江世族与魏京有了真正的纽带,舅父便真正迎来了大展身手的机会!
张清庭却是挥了挥手,笑笑并不多理会他的话,转而道:“说说你对此番事的想法罢。”
靳十四郎恭敬肃手应是,这几年来,这样的言传身教时时皆有,张清庭自己儿子并不争气,是将这个外甥当作自己亲传弟子来教了。
“此番事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两个字为‘大势’。
就譬如,陆府那茶园无论如何,定是要在我三江世族控制之下,这是‘大势’之一。
先前九哥看清了这一大势,才有了六娘的声援,故而亦在族中得到他不曾获得的支持,动用得了他先前动用不了的力量,只可惜,他只看清这一点,却看不清陆府背后的大势,他非嫡非尊,用这样偏激的手段,偏偏一击又未能奏效,引来对方以血还血,以云铁骑收集回来的消息看,出手之人必有大魏军旅背景——陆府毕竟还与安西都护府交好,背后之人不作它想,九哥却想这般容易收拾了对方,这般下场,他死得也并不算冤枉。”
张清庭并未出声,靳十四郎便顺着往下道:“而八爷出手,果然老辣,借陆府阴私打击陆府声望,虽说手段并不光明,却也有效,只是陆府的回击实是出人意料,那一曲《晴兰花开》,杀力强大,实在难防。陆岳氏之智,亦是此局中的大势之一,不可不防。八爷低估了对手,亦是咎由自取。
可若要我说,不论九哥还是八爷,虽是看清了一些大势,却都未能抓住真正的要害,还是舅父这般筹谋最为犀利。陆府在益州的最大依仗,其实既不是安西都护府那点人情,也不是陆岳氏的智谋,更不是陆府的人望,而是封书海,是封书海与我三江世族几载来的对峙之局——三载前,陆氏初来乍到能够在益州站稳脚跟,不就是利用了彼时封书海孤立无援的时机么?
舅父此次借亭州大势给尚书大人的提议,实是神来之笔,他封书海不是收容流民么,这一封吏部询札,封书海怎么回答,咱们都有后手,他是逃不掉的。无论如何,咱们都能彻底扭转益州这几年来的局面。魏京那边不论是尚书大人,还是那位公子,皆会满意,三载前尚书大人就想将益州州牧之位收入囊中,公子更是早就放话要那茶园,舅父实是将‘大势’用到了极限,只看封书海如何应对。
封书海若识趣,便该乖乖低头,益州一切还该还于我三江世族,若他不识趣……聪明些便自请夺职,若连这点眼力界都没有,自有亭州那死地等着他。
无论如何,益州官场的局面必将一新!陆府再有什么晴兰花开的花样儿,只要官府不许,陆府又能如何?到得那时,大势滚滚而下,哪里还需要什么策略,一个茶园,陆府必须也必会乖乖双手奉上。”
听闻外甥对自己的奉承,张清庭只是摆了摆手,笑道:“你呀,不是在书院中,不必讲究那些套路,所谓大势,归根到底是在于人,此局中,封书海是其一,陆岳氏亦是其一,她那里,你又是如何看的?”
靳十四郎前面的剖析始终冷静犀利,毕竟年少,说到岳欣然,终于难掩一些耿耿于怀,他语声冷然:“我已然给过她不只一次机会,她始终不识抬举,终究是一妇人,目光短浅,看不清这桩婚姻大事之后的利害。
她与我若能相合,于陆府于三江世族便是两利,共营茶园,三江世族再上层楼,连带陆府都能彻底摆脱成国公身故带来的衰颓,再次崛起;而她瞧不清我三江世族与魏京打通了关节、即将崛起的大势,拒绝了我的提议,如今的结局,便是她咎由自取。”
不论封书海是什么样的下场——他毕竟是个封疆大吏,只要识抬举一些,保全自己一家的性命却也不难——可陆府却绝计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尤其是那陆岳氏接二连三这般不识抬举之后!
张清庭哑然失笑之余,却难掩遗憾:“……那样的智计,殊为难得。”
经历过靳九郎与邢八爷的失利、又看过晴兰花开之后,张清庭越发看重这一点,三江世族中,真正可用之人实是不多。
靳十四郎却沉默不肯出声。
张清庭摇头,惯看世事起伏,聪明人也是见识了不少的,在他看来,眼前陆岳氏不肯低头,一是对三江世族的底牌未必真的清楚,有一定程度的误判可能,二来么,聪明人从来自负,若是那种心高气傲的聪明女子,更不肯轻易屈尊人下,尤其是对方才智不足以驾驭之时……十四郎现下,是生嫩了些,确实尚需历练,唉,否则他又何至于这般期盼陆岳氏从旁辅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