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似前朝那位大帝,专门建立一支强大铁骑踏平草原……穷兵黩武的史册评述便可见对于帝国的负担,如今的大魏有没有这样的家底要打一个巨大的问号,再者,前朝一统天下,如今却是天下三分,以三分之一的国力倾国去踏平草原……那儿又不能耕作,要来做什么!
这种级别的决策,本就是要在诸多的复杂因素中小心权衡利弊,从来没有什么最优答案,事情一刻不停地在变化,再精明的帝王将相也只能说自己是小心翼翼在一条复杂曲折的黑暗航道中不断变换更好的方向。
封书海那封谏表就是在朝议陷入僵局之时抵达,且不说封书海在整个大魏朝堂面前手撕益州世族、抖落三江世族的壮举了,毕竟,从整个大魏的版图来看,偏处一隅的益州,封书海经略得不错,不过三江世族这三瓜两枣的暂时还进不了诸公视野。
而封书海丝毫不给吏部颜面的举动……诸公也只是微妙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杜尚书,毕竟,常在河边走谁能不湿鞋呢?收拾泥腿子早是官场内大家心照不宣之事,却突然来个蛮横不讲理、光脚不怕穿鞋的浑人,大家甚至还有些同情杜尚书。
可在眼前这朝议上,这也是小事了。因为景耀帝明显是被这封谏表中的某些提议打动了。
真正令景耀帝眼前一亮的,是封书海指出亭州之局关键在于整合当地豪强,这个角度在先前并没有人提过;二是封书海强调,应对亭州之局的手段在军政合一。
说实话,这两条扔出来,所有人都像锯嘴葫芦般,不发一语。
好处是一眼可以看见的,军政合一经略得当的话,朝堂不必多出银钱,而北边局势可以得以安定,不用像现在这般牵扯朝堂太多精力。就像如今安西都护府,何曾见景耀帝焦头烂额去操心西边的事情。
这个提议一举可以解决前面提出的许多问题。但是,没有人肯出声。
因为,利益太复杂。
安西都护府成立之时,是在大魏立国之初未久,政事未定,人心未定,说立也就立了。
哪怕如果是在战局之初,能预见到与北狄是一场持久的扰战,景耀帝当机立断说要这么干,那也相对容易,没有那么多牵扯;
而现在亭州是什么情形?多少势力挟裹其中?
就说那些当地豪强好了,所谓本地豪强,就是亭州当地的世族,在连续战乱之中,客观来说,他们损失有限,却也借机壮大了不少,乱世中,百姓独自个儿总要寻个托庇,这些豪强借宗族的凝聚力大修坞堡、发展部曲。
这个过程当中,背后与魏京多少顶级势力又有瓜葛联系……实是一团乱麻,要用他们,怎么用?他们如今有自保之力,兵强马壮,也难怪封书海要求军政合一去统合这些人的力量。
而说到军政合一,这就更复杂了,军自何出,现在那里许多军旅,哪一支留下来呢?没有谁家的兵是白来的,谁愿意割肉去成全别人的家底?
有人咳嗽一声,出列:“陛下,此谏可议。”
景耀帝不由容色一霁,果然是国之肱骨,不以对方些许忤逆影响判断。
出列之人正是吏部尚书杜玄石。
被封书海一个益州州牧当着满朝文武怼到脸上,这位吏部尚书神情间却看不出多少愠色,只是就事论事地商议军国大事:“亭州本地豪强如何?还请安国公述介一二?”
宋远恒略一思索便道:“至少下官所经之处,北狄所过,除坞堡之外皆是焦土,如今亭州,已无诸族佃户部曲之外的百姓。”
景耀帝颔首,那就是封书海的推测不错。
杜玄石道:“若要效法安西都护府之例,亦需商议,钱粮、人口、土地,皆自何处。再有,如今亭州那地界,短时日内经略不易。一个不好,北狄汹涌而下,恐怕反倒是灭顶之灾。”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成立一个新的军政合一体,还没能整合好所有力量,北狄打过来,不能形成完整的战力,结果会更糟。
而所有人都听出了背后一个意味深长的疑问:封书海迄今为止也不过只经略过益州一地,那毕竟是个没有外战的太平地界,亭州这样的局势,军政合一,他行吗?
景耀帝毕竟坐在高处,对于这个疑问,他对杜玄石笑得意味深长:“爱卿……不妨叫封书海自己来答吧。”
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封书海再次收到吏部的询札,语气是令整个三江世族极度不安的客气:回复已收到,亭州当地,局势复杂,暂且不论;若按你回复所述,益州如今局面,你下一步的经略计划如何?
带着这封新的询札而来的,是帛案吏靳图毅。
亭州不论,只问益州。
明面上是这样,其实,说是不论,就是在问。
帛案吏靳图毅,新加的头衔是益州中正,拥有整个益州的人才举荐之权。此次回益州,吏部给他的差使就是举贤荐能。
你封书海不是想要亭州的军政大权,认为你能搞定亭州豪强吗?现在益州的世族,你不妨彻底摆摆平,给诸公看看你的能耐吧。
第67章 樱笋时客自远方来
岳欣然亲自拟好那封炸响整个大魏朝堂的谏表之后, 便从容回了成首县,茶季到了嘛。
忙了半月, 陆府茶园采茶才基本结束, 制茶之事,陆府中由陈氏把关, 只这一次,岳欣然却是守在茶园中,对陆府的茶提出了新的想法, 茶砖竟没有制太多。
忙完采茶之事,陆老夫人闻说封书海竟有意往亭州而去,连叹:“封大人是个好官儿啊!”
丈夫和儿子战死之地,陆老夫人焉能不知其险,更因如此才有此叹, 心生敬佩, 故而她向岳欣然道:“这时节, 益州上下怕是不知多少人站在干岸上看着……”
岳欣然却心想,这倒不会,她那釜底抽薪计一出, 三江世族的家底在全大魏官员面前曝了个精光,这会儿应该火急火燎想着怎么保全后路, 哪儿敢看封书海的戏。
府中有下人自周遭乡邻里收了些鲜嫩山货, 陆老夫人便叫岳欣然带了些往州牧府去:“封大人待咱们府上不错,这时节请封夫人并家中小娘子们吃个鲜,并不值什么, 一番心意罢了。再者,这关节眼儿上,州牧事繁,你赶紧回去帮忙看着,家中剩下这些事,阿沈阿陈阿梁她们几个忙得开!”
苗氏完婚还有些时日,却也不得闲,接着在几个新的茶址安顿流民,这一次,定是不敢有什么人再嚼什么舌头了。
岳欣然就带着几车山货往州牧府去了,阿钟伯送她出府的时候,瞅一眼阿孛都日,便一气儿笑话她:“老夫人这是把你当顶门立户的公子使唤啦,六夫人只管去吧,家里有咱们在呢。”
阿孛都日愀然,他这真是躺着也中枪,倒叫岳欣然忍俊不禁,也不知怎么了,阿钟伯就是与他不甚对付。
而到得州牧府,听说是岳欣然送东西来,竟是封夫人亲自来迎,叫岳欣然不由讶异。
封夫人才是真吃惊,先前几番打交道,封夫人也只觉得这是个十分灵慧的小夫人,只是与封盈差不多的年纪便守了寡,实是惋惜——直到她知道是岳欣然亲自拟了那封谏表,才明白这一位陆六夫人到底是怎生人物。
那封谏表之后,整个益州官场风向都刹那凝结,整个社交场最活跃的靳邢张三家的夫人干脆闭门谢客,勒令三族子弟不得轻易在外行走,往年这时节,益州最热闹的猎场夜宴一概清冷阒静,如果一定要形容如今益州的社交圈……那就是人人都安静若鸡,大气也不敢出。
整个益州官场都在观望,三江世家命运若何,封书海间接怼了吏部又会是怎生下场。
封书海与封夫人分说过其中厉害,叫她心中又是忐忑又是纠结。可结发数十载,封书海的倔强脾气她是知道的,劝不得,最终也只是释然,由他去吧,总是他去哪儿,她跟到哪儿的。
即使知道这一切,再看自车中下来的岳欣然,封夫人还是很难想像,外边男人们世界的天翻地覆,竟都是因为眼前这位婷婷玉立的小娘子。
封夫人连向岳欣然谢过陆老夫人的周到 ,她亲自迎了岳欣然进门,客气尊敬又与先前不同。
不论那封谏表如何,在封府这般局面中,陆府送这些东西来,心意封夫人着实是领了的——三江世族闭门,他们这州牧府一时间也没人敢登门哪。
而且陆府送来的东西确实新鲜,野兔山雉还有几只小狐狸,惹得封府几个小郎君热热闹闹围着,还有十好几筐水灵灵的大红樱桃、鲜嫩嫩的春笋、叶肥滑嫩的莼菜,叫人看了着实欢喜。
岳欣然态度落落,亲切如故,这是又叫封夫人心中多了一重喜欢。
正说着话,封书海同吴敬苍散了衙到后院来,吴敬苍看到岳欣然不由失声:“岳娘子你竟又知道了!”
阿孛都日不由嗤地一笑,岳欣然无言:“我只是来送些山货。”
封书海却是哈哈大笑:“小陆夫人来得巧啊。”
封夫人治家有方,手底人十分麻利,新上的樱桃洗净端了上来。
几人坐下,封书海拈着那枚鲜红水盈的樱桃,笑叹道:“原来又到‘樱笋时’啦……”
这时节,正是樱桃鲜嫩春笋生发,两样春物上市之时,魏吴梁皆有“樱笋时”之谓,可封书海这一叹息声中,却含了不知多少韶华易逝之慨。
岳欣然:“可是……吏部有消息了?”
吴敬苍看她一眼,这不是知道的吗?然后他递过那封新的询札。
岳欣然边打开边挑眉:“又是询札?”
吴敬苍叹气:“是,而且,靳图毅加任益州中正了。”
给靳图毅加上这个职衔,无疑是在给三江世家加重筹码,却在询札中问封书海下一步要如何经略益州……
想必今日要不了多久,三江世族的子弟们又会在春光明媚的益州城中章台走马喽。
此时并无外人,岳欣然调侃笑道:“这位杜尚书,怕是当不成太宰啦。”
吴敬苍不由震惊失色:“他要当太宰?”
阿孛都日腹诽,多新鲜哪,杜玄石这么些年心心念念不就是这个位置么。
太宰位列三公之首,帝王肱骨,领袖群臣,司掌诸部政务,但大魏自岳峻去官之后,此位就一直空悬。
哪怕以杜玄石与景耀帝至亲的关系,景耀帝也未松口,毕竟,那是太宰尊位,那是岳峻曾经执掌二十载、令大魏得以坐稳江山的太宰之位。
岳欣然却一脸正经地道:“放心吧,我不是说了么,他且做不了。宰相肚里能撑船,”她晃了晃手中询札:“你看他这肚量,且做不了。”
吴敬苍一怔,回过神来登时哭笑不得:“岳娘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吏部施压,靳氏得谋中正之位,岂能玩笑?”
然后他不由一瞅阿孛都日,深深怀疑是这个异族来的家伙带坏了岳娘子。
中正之位,于益州官场影响甚大,干系着官员上位之事,偏偏吏部还要问策,简直是逼人太甚!
封书海却是意甚闲暇,细细品了品那枚樱桃:“舌上逡巡明珠滑(注1)……”
吴敬苍一顿,看向封书海与也悠然开始吃樱桃的岳欣然,忽然明悟:“岳娘子你已经出手了?!”
岳欣然但笑不语,封书海却笑道:“来来来,先生也坐下尝尝樱桃嘛,过了这时节可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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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另一处宅院,林木深深、雕梁画栋之中,也有人也在慨叹这樱笋时节的鲜物丰美。
靳图毅已经十年没有踏上过丰岭道了,更有十年没有尝过益州出产的樱桃。玉瓣莲花盏中一粒粒皆是细细挑选过的,一般大小晶莹、一般色泽殷红,十分诱人。
靳图毅拈起一枚,失笑:“倒是托了封书海的福。”然后他又摇头:“十四郎却没这等口福啦……”
张清庭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但他嗅觉敏锐,态度坚决:“姊夫,此轮封书海出手,不似往日,不可托大,宁可叫十四郎多避一阵。”
他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道:“我知晓姊夫你爱重这嫡子,可他年轻人,在家族之外多历些世事并无坏处。”
靳图毅在一旁的琉璃盘中吐了核儿,闻言仰首笑了笑:“你呀,还是这般谨慎的。也罢,就叫十四郎在外边长长见识吧。”
靳图毅眉宇间只有奔波后的疲倦,却没有多少忧虑,甚至还有一股隐约的亢奋,张清庭不由再道:“姊夫可知尚书大人此番相助所为何来?”
张清庭没有去过魏京,却知晓太过官场中事,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大发慈悲?
靳图毅笑了笑:“咱们几家运气不错……亭州之地,众所瞩目,封书海想借此一跃龙门,却不知帝心难测……”
看来这是杜尚书揣测陛下之意的行事了?
张清庭却不再追问,因为以靳图毅的品级,一个帛案使,极难知道帝国最顶尖的大人物心中所想。
靳图毅转而说起这一次的差使:“即是杜尚书亲点的中正之位,不能有负所托,临行前,六娘子也给我传了话,这一次尚书大人十分看重,必要在益州做出些功绩才好回魏京。”
靳图毅眼中有光芒一闪:“中正之职,在举贤荐能。”他一看张清庭,叫出了昔年儿时旧称:“三郎,似你这般的大才赋闲在族中,便是乡有遗贤,岂非我之失职?”
张清庭听得分明,他这姊夫是想动益州官场人事了。
整个益州七郡,北岭、关岭、龙岭三郡,封书海下过大力气梳理,政通人和,若要动那头,怕是要起干戈,而剩下的四郡,自泗溪郡而下,多由三族子弟或是三江书院嫡系门下担任……不是张清庭自谦,实在是多年下来,这几郡官场难免有官商勾连、逼民夺田、沆瀣一气之事……
却不知他这位姊夫是如何打算的?
张清庭只担心,他这位姊夫以为他在魏京官场的眼界可以轻易拿下封书海,却不知现在的封书海实在有些……妖异,叫他都觉得莫名有些心惊。
张清庭正要询问,却有他早先吩咐、要牢牢盯住州牧府的幕僚匆匆来报:“老爷!益州城中,来了许多读书人!都奔州牧府去了!”
靳图毅只是略皱了下眉,并没有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