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不过张清庭看得开,此事急不来,陆府败落了,陆岳氏依旧可以收拢,但现在局面还不到尘埃落定之时,言之尚早。看十四郎的模样,少年人,几次碰壁,只怕是伤了颜面,将来若陆岳氏肯放下身段,以她的聪明,自然有法子叫十四郎回心转意。只是正室之位,却未必能许了,便也当是给陆岳氏一点教训吧。
  张清庭正准备说什么,却有云铁骑匆匆而来:“主人,魏京有十万火急的信函!”
  张清庭与靳十四郎俱是神情一肃,当张清庭拆信读起来的时候,靳十四郎亦站在他身后跟着一起看,匆匆看了几眼的功夫,靳十四郎的面色便倏然一变,呼吸都急促起来:“封书海……他疯了吗?!!!”
  张清庭皱着眉毛冷声大喝:“静心!你现在这般,成何模样!”
  靳十四郎安静下来,抿着嘴巴不发一语,实在是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此时脑海中纷纷穰穰,哪里还有什么“大势”的想法,他只是在想,封书海是不是真的发了疯,不然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吏部,那是直管诸州的尚书中最有权势的一部,自上皇划定吏部、五兵、度支、左民诸部以来,执掌诸州官员考较的吏部便天然尊贵,不论哪一州的州牧,收到吏部询札,便与当头棒喝无异,谁不是立时答复老实解释,生怕解释不清楚的,求得一个上京面释的机会都要千恩万谢。
  如果不肯乖乖听话,硬要与吏部辩驳说亭州失职、非益州之过的话……封书海的考较之期便在眼前,吏部只需要说一句话,“封书海擅抚边民,亭州之局正需此等栋梁”,亭州死地,封书海不去也得去了。
  这是整个大魏一千石以上官员都能看得到的事情,在遍布世族的大魏官场,封书海实在亲友寥寥,没有人想去亭州送死,若能有这样一个愣头青去当这个替死鬼,有何不可?
  可哪怕是谋划了此局的张清庭与靳十四郎舅甥,也万万没有想到,封书海实在是开创了整个大魏官场的先河,吏部询札,封书海回了吗?他还真回了。
  只是这开天辟地、绝不在张清庭预料之中的回复方式,令整个大魏官场哑然失声,连靳氏掌家人都不知该应对评论封书海这番行为,只将封书海的回复原原本本抄在了信中,交给这对始作俑者的舅甥自己去看。
  看看吧,《谏领亭州共抗北狄表兼复吏部询札》。
  靳十四郎方才便是被这极长的标题震得呼吸失序,谏表……封书海这他娘的竟直接上书给了当今大魏皇帝!“兼复”二字,如果一定要领会,大概就是“我上书给陛下,顺便当作是给你吏部的答复”之意,不过是顺便答复吏部而已!
  两个字,“兼复”,都不屑于正面答复吏部询札,对执掌官员升降大权的吏部的不尽轻蔑扑面而来,直令靳十四郎心神失守,根本说不话来。
  以靳十四郎接受的教育,整个大魏,包括皇帝本人在内,在不可开罪的人中,吏部尚书绝对排名第一,因为在对待得罪自己的人一事上,只要不是奔着当昏君去的皇帝,哪怕为了礼贤下士的名声,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做个纳谏的模样,不好直接对付开罪自己的人,可吏部尚书,根本不必刻意对付,官员考较便会将开罪过他的人自动送到他的手中。
  大魏自有吏部和吏部尚书一职以来,恐怕就没有遭遇过如今这样的羞辱。
  封书海,你一个泥腿子出身,没有家族为依仗,朝中没有靠山的穷书生,那他娘的是整个大魏朝中最有权势的吏部尚书,大魏皇帝不是你亲爹!谁给你的胆子!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更何况,封书海你是不是忘记了!亭州州牧那样一个死地……如果你忍气吞声,还有一线生机,现在你这样蹦到整个大魏朝堂眼前,亭州州牧之位,舍你其谁?!
  靳十四郎好半晌才勉强定下心神,却发现舅父一直未曾出声,他不由低头向那书信看去,想看看封书海这胆大包天的谏表中到底写了什么,却先看见了抖得发现簌簌微声、根本得无法阅读的纸页……还有舅父那双颤得厉害的手,他不由失声:“舅父?”
  张清庭好歹经历过些事情,看过那惊天动地的标题之后,依旧能沉下心将这封谏表读下去,可即使以张清庭的城府,越是读下去,面上表情越是震骇,到得后来,他的神情更是也控制不住地扭曲起来……才刚刚教育过靳十四郎,可现在他的脑海里也只有一句话:封书海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可即使知道此时该立时回神,张清庭也控制不住脑海中炸裂的诸多情绪,好像大脑已经失去了意志,再也无法成言。
  靳十四郎不由惶恐地跪下去看他的脸,却从来没有看到从来镇定自若的舅父面上有这样的神情,那是什么样的神情,混和着震惊、失措……和无尽的恐惧。
  靳十四郎面色渐渐苍白:“……舅父?”
  好半晌,张清庭仿佛才找回了自己的意志,他再次摸向了信封,果然在最里边摸到了那枚极小的家主玉印——就是一个印痕曾经叫靳三爷失去自由的那枚原印——
  张清庭毫不犹豫地将此物交给靳十四郎,语速极快却冷静地吩咐道:“你立时就走!云铁骑会送你沿晋江而下、借道交趾去往南吴,若族中安然,自会有人寻你,若是有什么不测……你只管在南吴以那准备好的假身份娶妻生子延续血脉,不论族中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回来!”
  靳十四郎接过那玉印时已经晕头转向,闻言更是愕然:“舅父?”
  张清庭眼神中的冰冷坚定却叫靳十四郎所有的话都无法成言。
  张清庭定下心神,看着眼中惶恐的靳十四郎,他长叹一口气,轻轻一抚靳十四郎的发顶,语声恢复一贯的儒雅温和:“也罢,你走之前,我便为你再上这最后一课,这封谏表,我要你原原本本地背下来,此事世世代代当作家训传下去,好好记住这最后一课吧。
  世上最难料者,唯人心而已。这封信必不是出自封书海之手,可这宁可玉碎的破釜沉舟之心,却必定是封书海的意志。都说君子可欺之以方,嘿,却是小瞧了人心啊,若君子有玉石俱焚之心,再有人肯辅以天翻地覆的霹雳手段,那就真是滔天烈焰从天降,谁也不知逃不逃得过啊……莫要小瞧君子之心……”
  靳十四郎在自己心爱的坐骑上,身后几骑中传来隐约哭泣——那是张、邢族中嫡脉的几个小侄儿,这番路途迢迢,实不知几个幼儿能否支撑得过——可靳十四郎全顾不上了,他此时脑海中全是那封舅父叫他背下来的谏表。
  封书海根本没有在谏表中说太多花哨的东西,就如同那标题一番,意在谏请抵御北狄,可他谏表中的内容,却极少提及亭州,甚至都没有太多他的主观判断,他只是将他执掌益州五年以来的世情、事实一一列举,五年前的人口、赋税,三年前的人口、赋税,现在的人口、预计的赋税,其中流民又占了多少,本地之民又占了多少。
  看起来,似乎他封书海只是在向皇帝陛下表功,可不是吗?他列举的数据中,流民在今岁非但不能贡献赋税,反倒要搭上不少,这确实也是,初来乍到,分配新耕之地,又能有多少产出呢?反倒是官府要饶上种子、允许他们免费租借耕牛,收纳流民,至少在眼前,实是一桩赔本买卖。
  表面上看封书海列举的数据,益州本地的人口在五年间竟番了一倍,尤其是近来,扣除流民,竟还较前岁多了将近一成,这样一看,确实是他抚民有方啊……
  只除了,封书海在数据之外,还列举了一些事实。比如五年前的人口原地踏步、甚至缓慢减少……直到三年前的粮价之战,才有之后质的飞越,新增的人口、新开的耕地,体现在赋税上,就是益州耀眼的政绩;近来的晴兰花开之后,各郡县收到的佃户诉讼,释放出来的田地与人口……
  哪怕是凭借常识,所有人都会知道,如果不算流民这样的外来人口,什么样的政绩可以令人口五年间翻一番,赋税也跟着翻一番?生养蕃息,没有十数载是绝不可能见效的,更何况这又不是大魏立国之初,连年烽火之后。
  除非,是原本隐藏起来的人口与田地,突然显露了踪迹。
  是谁藏起了大魏的人口与田地?是谁间接侵吞了大魏的赋税?什么都不必说,谁都有答案。
  封书海只在谏表的最后说得分明,亭州之所以连番抗击北狄不利,只在于军政两分,若要奏效,势必要效法安西都护府军政合一,现在的亭州,已失可失之民,剩下的,便是可以抗击北狄之民,具体请参照益州的数据情形,还请朝廷统领亭州全部力量,如此才能真正御辱于外。谨此以表,兼复吏部关于亭州州牧之询札。
  甚至他都没有怎么贬斥吏部之意,只是用益州的事实回复了吏部的询札,扣留亭州的失民以充益州的功绩?就凭益州的数据摆在眼前,他封书海用得着?
  至于给陛下的建议,抵御北狄之策,是极为明确的——统合好亭州本地的力量。那些本地豪强可都还好好的,就像益州一样,流亡的都是些散户,真正的力量却在那些本地世族手中,要用好他们,就必须军政合一,否则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这就是他封书海的建议!
  至于谁是合适的人选,封书海没有自荐,胜似自荐。
  最后怎么裁决,陛下及朝堂诸公自有明断。
  这一巴掌,不只抽得三江世族人心惶惶——毕竟,不论封书海下场如何,三江世族侵田占户的事实摆在眼前,根本无法逃脱,随时就是倾族大祸,不由得张清庭不安排后路——更抽在吏部门面上:
  你不是想叫我封书海去当亭州州牧吗?不用你逼迫威胁,我自己去当!我当亭州州牧可以,可我要亭州的军政大权!
  这样一封谏表,本该有惊涛骇浪,却令整个大魏朝堂寂然失声。
 
 
第66章 亭州的复杂
  亭州之局, 与北狄反复打了三载,说实话, 景耀帝早已经丧失了耐心。他自亲政以来, 始终顺风顺水,成国公一干老臣恭谦礼让, 母族又是一等一的世族,初初遭遇北狄入侵、成国公亡故之时,对于景耀帝而言, 跃跃欲试远多过面临首次战事的恐慌——
  他的祖父,开国之君,他的父亲,奠基之帝,都是在天下滚滚烽烟中打出的天下, 他幼年时, 天下也并不算真正太平, 他骨子里岂能不向往父祖之功?
  北狄,在他看来,不过是曾经的手下败将, 被他家逐出中原的丧家之犬,然而, 就是这样的北狄, 反反复复,战事胶着了三载,亭州之地的损失便不谈了, 国之大事,唯戎与祭,动起刀兵,整个大魏多少赋税要砸进去?这些年大魏整体上风调雨顺,不至于伤筋动骨,却始终像个阴影挥之不去。
  景耀帝其实也还未及而立之年,不比他的父祖经历过那些血雨腥风磨出来的犀利狠辣,也不似史上许多太子在储君之位隐忍好几十载逼出来的深深城府,这位年轻的皇帝是真的开始烦了。
  在封书海这震荡朝堂的谏表抵达朝中之前,景耀帝就已经趁着北狄返草、不会南下之际,一纸召回安国公,整个大魏朝、围绕在皇帝身周的顶级权贵齐聚一堂,专门的朝议上,景耀帝的问题只有一个:
  亭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北狄到底要如何应对?
  一打三年,分不出个胜负,去岁还叫北狄再度入侵,大魏颜面何在?若再打下去,一应粮草供给、兵士招募可还能跟上?到底该用何策,必须定计!
  一时间,诸公各抒己见,到了这级别,不至于吵吵嚷嚷,但个人各有坚持,武将之中,亦是观点不一。
  有主守的,有主攻的,主守一派以沈石担为首,早些年成国公建起的底子犹在,边防做好,北狄骚扰任他来,来了收拾就是,但绝不能再放一个北狄人入径关。
  主攻的,以韩铮一系为首,总这般被动应对不是个事,被动挨打岂不有损大魏国威,那是他们驱逐出去过的狄人而已,难不成还叫他们次次打上门来,岂不荒谬?
  两边各有出发点,沈石担是袭承成国公的老成谋国之言,大魏成立至今,家底没那么厚,再者,东梁南吴,也并不都是什么安分守己的好邻居,北狄苦寒,常年把军备做好,且翻不了什么天。
  韩铮等一系新贵将领却是血性方刚,以大魏军力,龟缩一角成什么模样!这是绝计忍不了的!就应该以攻代守,彻底毕其功于一役,似当年收拾北狄滚出中原一般,彻底将他们打怕,叫他们再不敢南下牧马!
  两边分歧极大,前者觉得后者异想天开不恤国力,后者只觉得前者目光短浅不可理喻。
  但两边在某些一致的观点却是惊人的一致,至少现在亭州之局绝不能再像这样下去,多军统属不一,令自谁出,时主攻、时主守,纷乱间没得叫北狄瞅到了空子。
  军方内部意见分裂至此……朝中重臣更有不同意见,打起仗都是哗哗的银钱,成年人都看利益,小孩子才讲输赢,北狄如今在北面,不过是一边戎,回来是绝不可能再回来了的,北狄自己也清楚,南下还不是为了些好处?抚剿结合,仗能不打就不打,和谈也是可以谈谈的嘛。
  这个意见出来又在军方一石激起千层浪,立时齐齐反对。
  坦白来说,景耀帝其实命不错,他爹交给他的班底还是实力雄厚,他本人也不是那种挥霍家底的昏君,似安国公、沈石担这等经历过驱逐北狄大战的将领还有不少存续。
  故而,他这初次主持战局大事的新手竟也没有捅出太大的篓子,而前线之所以会出现这种隐约的混乱,原因也非常简单,除了内部利益复杂、派系林立之外……也是大魏朝堂对于战局不同声音的映射。
  景耀帝自己更是清楚,北狄战局胶着,亦是因为朝中声音不一。
  必须要一个清晰的决断。
  景耀帝不由看向安国公宋远恒,宋远恒挂着镇北元帅之印,自前线回来,他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人。
  宋远恒却是直言不讳:“如今局面,御北狄于外易,彻底平北患难。”
  “如今局面”四个字听得众人心头一跳,亦是心中微妙,冯元亦是老将,与安国公宋远恒有龃龉,此次失地战死,亡家灭口,想必亭州军旅必是渐渐收束归心。
  而御北狄于外易……北狄打过来,抵御确是容易,就似这三年胶着,什么时候对方打过来 ,他们应对着就是。
  景耀帝却皱眉,只要想想三五不时就要听到北狄扣边的消息,不说挑战他的耐性,就从帝国应对来看,亦要付出代价,粮草部旅的消耗,牵扯帝国的精力……
  可安国公的判断确也有理,想彻底荡平北患,难不成要追到草原上去捉迷藏吗?这些北狄人逐水草而居,怎么追?就是当年魏国的开国大军也只能做到将其驱逐,要谈全歼,谈何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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