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吧,宋远恒,你就是个懦夫,你,确是不如那个泥腿子。
这一刻,纷纷攘攘终于暂时止息,他麾下的将领们似乎终于想起国公爷的背景,是啊,魏京中还有太后娘娘,陛下落入敌手,要如何应对,自有太后说了算……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所有人好像刻意遗忘了一个事实,八百里加急到魏京至少要一日一夜,魏京的商议、下旨再神速,至少也要一日一夜,现在已经是黄昏,距离北狄人规定的三日之期,不过两个日夜,就算是有旨意,真的来得及吗?
这个旨意,真的会救得了陛下吗?
韩铮离去前的眼神叫宋远恒久久难以释怀。
景耀帝……那是宋远恒从他还是太子时就一直追随,看着他登基、大婚、亲政……甚至是他亲自将兵马大权一步步交到宋远恒手中的帝王啊。
宋远恒再一眨眼,就好像仿佛有什么猛兽一口吞掉了光阴,黑暗眨眼间就落了下来。
眼前坐着的数人,皆是他一拳一脚提拔上来的心腹肱骨,没有韩铮,也没有亭州当地那些将领与豪强,听到那两个消息,眼前这些人神情平静,他属下的大将甚至不如先前听说他还要再派人去搜寻陛下踪迹时来得激动。
甚至没有人去讨论一下,次日便是三日之期,魏京旨意未至,明日该当如何。或者说,旨意至或未至,对于这许多人来说并无太大分别。甚至,没有抵达的旨意,也许才是最好的旨意。
大将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向安国公一拱手:“国公爷,杨李之姓,纵为亭州豪强,却在这般关头跳出来生事,定是不怀好意,不若……”他伸手比划了一个姿势。
在宋远恒这许多手下隐晦看来,陛下落入北狄之手……未尝不是国公爷的大好时机,一个拥有大位名分的帝王在前,国公爷就算能得重用,终归是有个顶儿的——最多不过也就是成国公那大司马之位了。
在这样的视角中,亭州城中这繁杂的数十万大军……皆应是安国公囊中之物!正愁找不到机会整顿一二,这些蠢货便亟不可待地跳了出来,岂不正好?
对于这样的提议,安国公坐在上位,没有反对。
没有反对,便是默许。
几个下属交换了神情,都有隐约的窃喜,国公爷不曾放弃对大局的掌握……那将来便还有更多图谋的空间,不论是谁,总希望自己追随之人,身价地位越高越好,水涨才能船高嘛。
闹事的,乃是这二族中的几个小将,夜幕初降,军纪之下,血色很快弥漫开来。
次日的太阳必将升起,无数因此浮动不休的人心在这样的杀气面前终是静了一刹,在黎明前的这个夜晚,喧嚣暂歇,终于恢复了军营该有的整肃。
安国公却在这整肃的军营中信步而游,径自到了左卫军统率的帐前。
第95章 两军博弈
对于这位如今在亭州真正说一不二、甚至可以左右帝王生死的统帅的夤夜造访, 韩铮并没有给出太多表情,他一脸冷漠道:“未知宋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早就想到这位天子近臣的态度, 宋远恒还是忍不住苦叹:“韩将军, 休要中北狄之计。”
韩铮冷笑不语。
三日来的压力亦令宋远恒心头蓦然亦蹿起一股无名火,他冷冷道:“韩将军!既然认为宋某处置不当, 易地而处,韩将军会如何做?自缚于阵前?”
韩铮一时噎住,他气结地拍案而起:“但至少我不会坐视北狄斩杀陛下!”
宋远恒简直要笑出声来:“哦?那韩将军不妨教教宋某要如何去做?”
韩铮咬牙切齿:“你派出去那许多人, 早先连消息都没有,北狄大军又来得如此之快!那军营中的,九成九必是陛下本人!我若是你,至少我会看看陛下过得如何!可有吃苦受辱!可以先叫北狄开个条件!看有无可能赎回陛下!实再不成,我也会出兵, 阵前我要豁出命去刺北狄可汗!哪怕是擒住北狄哪个王族, 也好同他们谈个条件!而不是你这般……坐视陛下身陷危局却什么也不做!!!”
看着眼前这个还带着锋芒、正值壮年的将领, 宋远恒神情有些恍惚,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别人夸奖……也是一派世家风度, 这便是这些寒门出身的将领才有的东西吗?不顾一切,一往无前。
宋远恒疲惫地扶了扶额头, 这几日不休不眠, 他的年岁,也算不得很年轻了:“韩将军,北狄不会轻易斩杀陛下, 此事你赞同吧?”
韩铮盯着宋远恒:“这就是你一直按兵不动、等什么狗屁懿旨的理由?北狄不会轻易斩杀陛下……若是他们在阵前伤害陛下呢?若是他们在阵前羞辱陛下呢?宋远恒,你用什么来保证!更何况……”
韩铮眼中的冷意简直可以凝冻一切:“你我皆知,你那八百里加急传出去之后,北狄便已经将亭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纵魏京有旨意,那也是绝计进不来的,宋大人,我实不知你此来为何。”
明明是同样的问题,可在这样的推断之后说出来,直如一把锋锐的刀插进宋远恒的心中。北狄大军已经围死了亭州城,他派出寻找陛下的人都无法回讯,魏京的旨意……又如何进得来?
他身形微微一晃,却沉了面孔,淡淡道:“韩将军,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宋远恒从无对陛下不利之心。北狄此番行事,看似在逼迫我,其实不过借威胁陛下试探于我。”
韩铮自然不可能被宋远恒几句话打动,但是宋远恒乃一军统帅,他所说的话,却是韩铮没有想到的,他疑惑道:“试探?”
宋远恒淡淡道:“因为北狄人,也有和韩将军一样的怀疑,现下陛下不在亭州城……我宋远恒会不会选择拥兵自立。”
这简直就是无比诛心之语了!哪一个臣子会选择将自己的野心这样赤裸裸地剖白!偏偏这位安国公就是这样做了!
在这一瞬间,就是韩铮也听得呆在了原地。
韩铮没有过这样的怀疑吗?他当然有!他简直太有了!
此时的情境,景耀帝下落不明,极有可能落入北狄人之手,整个亭州城,数十万大军名义上都需听宋远恒节制,若是宋远恒不想令景耀帝回来……那整个亭州城、甚至整个大魏,恐怕都要对他俯耳听令。
毕竟,几乎大半的魏军都已经在他手中。
宋远恒甚至不需要特别做什么,他只需要像这几日一样,什么都不做,自然会有无数忠心耿耿的下属将一切为他做了,景耀帝……自然无法回来,甚至,有可能是永远回不来。
这样的情形下,谁会不怀疑宋远恒?
可是,现在宋远恒清清楚楚地将这质疑摊开在了韩铮面前,竟叫一贯直来直去的韩铮都没了话语。
宋远恒却低沉道:“北狄人手握陛下,必是要图谋好处的。我若表现出对陛下安危的急切,北狄必会坐地起价……于陛下安全更为不利。”
那价格可能会高昂到整个大魏都无法承受的地步,甚至将整个亭州的战局全部拖入无法想像的深渊。
韩铮一震,如果宋远恒一直表现得像先前那样无所作为、不为景耀帝安危所动,叫北狄以为宋远恒不在意景耀帝的生死、甚至宋远恒是期盼景耀帝之死的,才能使景耀帝在北狄人心中的价值降低,开出一个能接受的价码来。
这就是身为一军统帅的宋远恒,在想了很久很久,无数次想像陆平会做出的决定之后,做出的选择。
但是,这样的选择……会叫多少人误以为真?
至少,他韩铮当了真。
若是陛下真的回来了,也信以为真了呢?眼前这位安国公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就算陛下理解了安国公的苦心,不曾追究,但这一生,安国公也许都永远洗不掉身上“贪生怕死、不忠君王”的污名,对于一个臣子而言,臣节有亏,这几乎意味着仕途的断绝。
韩铮盯着眼前的宋远恒,似乎想透过那张面孔看到那颗跳动的心,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宋远恒所说是真的吗?他真的是为了救陛下……?还是眼前这番说辞不过花言巧语欺骗自己?
韩铮深吸一口气,他竟辨不出其中真假:“宋大人,你因何要告诉我这些。”
宋远恒沉默之后才缓缓道:“亭州城中,可用之军其实不多,营救陛下,其间不知还有多少波折,你我之间,不能生出龃龉。”
这一刹那,韩铮告诉自己,好,自己就信这一次,他盯着宋远恒道:“宋大人,若你所作所为,真是为了营救陛下,我韩铮刀山火海任你差遣!可若是我发现你巧言令色欺骗于我,休怪我手中长刀无情!”
长刀刷然出鞘,直直钉在宋远恒身前桌案上。
宋远恒却反而笑了:“如此,还请韩将军好生休息吧,若我所料不错,我沉默三日,北狄明日便会开出价码了。”
踏出韩铮帐篷的时候,宋远恒竟呆呆看了看天际,他竟有些庆幸,韩铮没有追问,若是懿旨进得来……真有旨意,他宋远恒又会如何选择呢?
次日天光泛白之时,亭州城头一派平静,丝毫没有因为三日之期到来的任何不同。
北狄二王子拖勿亚远眺亭州城头之后,忍不住恨恨一捶毡帐道:“这姓宋的,看起来当真是不在意这皇帝死活了!呸!他们大魏嘴上什么孝悌信义,皆是言而无信的骗子!”
四王子忽楚一脸忧心忡忡:“三哥到现在也没有消息,父汗,这该不会有什么……”
二王子拖勿亚却是掸了掸靴头的灰尘,漫不经心道:“三弟带了四万铁骑,那阿孛都日才多少人马,放心吧,大祭司都说了此行北星腾空,大漠有主当兴,必是吉兆!三弟大抵是跑远了些,这两日定会归来的。”
然后他“啧”了一声:“三弟耽误了这么些时日,那大魏皇帝不在手中,心中终归是不踏实,真是麻烦。”
四王子试探着问道:“那,便再给亭州城宽限二日,待三哥带着那大魏皇帝到了再说?”
二王子甩手中马鞭想再说些什么,那坐在中央的老人,辫子已经近乎全白,却缓缓睁开了一双精光湛然的眼睛,不论是二王子,还是四王子,周遭一众大将俱是起身抚胸,大气也不敢再出。
这位北狄可汗看着帐外的渐渐升腾起来的朝霞,一字一句道:“去,告诉那姓宋的。用亭州城来换大魏皇帝,若他不肯,就把那假皇帝斩给他看。”
所有人俱是身体一震,再看向老迈的可汗,心中充满了敬畏:“是,可汗。”
要么换亭州城,若是不肯,这姓宋的根本不必谈,倒不如用个假皇帝的死来逼乱亭州城!
城中,临时驻跸的帅府中,当城头校尉一路飞奔来传讯时:“陛下……被推到了阵前!”
韩铮霍然看向宋远恒,捏着刀柄的手上青筋毕露。
宋远恒深吸一口气:“走吧,都看看去。”
远远看到一个与景耀帝几乎一般无二的人被推到斩首台前,韩铮手中长刀几乎就要拔了出来,北狄人的条件远远传来:“用亭州城来换!要么……”
斩首台上,锋利的马刀高高举起。
韩铮的手松开了刀柄,面色惨然地看向宋远恒,这一瞬间,宋远恒表情木然。
亭州城……在沙河、径关一再被北狄铁骑踏破之后,亭州城几乎是整个大魏西北最重要的一道门户,若是将亭州城交给北狄,那几乎意味着,北狄人随时可以南下牧马!
北狄人冰冷的声音传来:“姓宋的,可汗说了,太阳升起来前,给你十息时间考虑!十、九……”
此时,第一缕朝阳的光芒将马刀晃得令人睁不开眼。
“三、二……”
宋远恒开口道:“且慢!”
看着被摁在斩首台上的景耀帝,他艰难地即将开口之时,忽然一道清脆的啼鸣自头顶传来。
第96章 陆膺之计
两日前, 亭州城外三十里。
陆膺麾下黄金骑此时俱是人衔棍马摘铃,悄然无声, 景耀帝也与陆膺一般, 趴伏在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
正午天气晴好之时, 他们的视线中出现了几骑北狄往来的哨骑,景耀帝的心脏怦怦直跳,他转头看陆膺, 却见陆膺神色平静,还向他微微一笑,以口型道:“发现不了的,无妨。”
瞧他这神色悠哉的模样,显是与北狄打了太多次交道, 惯常如此了, 景耀帝亦不由对这小子再高看一眼, 当真是艺高人胆大。
若是两军对垒,这样的距离几乎可以算得上是面对面了,陆膺所做却不只于此, 他竟还散了自己麾下游骑出去,打探消息, 监视北狄大军动向, 竟全不怕被对方觉察。
陆膺自然是不会觉得这有多么凶险的,要是问他,他定会嗤笑, 黄金骑这些家伙皆是陆家军斥候出身,经过大漠三载历练,与北狄打过那么多交道,要是还被对方发现踪迹,那早在大漠变成秃鹫之餐了!
只在景耀帝看来,不免在这凶险中觉出别样的刺激滋味,陆膺用兵,与其父确是大不相同,陆平所率陆家军,生平罕有败绩,却是那种“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稳妥从容,极少听说什么声名远扬的精彩大战,从来都是稳扎稳打,在毫无破绽的从容不迫中赢下一城又一城,哪里像陆膺……
想到回龙滩一役,景耀帝身为守成之君,亦不免觉得热血沸腾。
天色擦黑时,一丛灌木悄然挪到身旁,黄云龙猛然唬了一跳,却是石头打探归来——陆家军斥候的一项本事,除了乔装打扮,还有伪装成植物动物。
石头将打探到的阵前情形一说,众人压低了声音开始商议,黄云龙不由愤愤:“这北狄人未免太可恶!竟又借着陛下的名义去诓骗安国公!”
陆膺神情亦自凝重:“安国公不知其中真相,难免束手缚脚,如今大军全困于亭州城中不得出,更兼北狄恶毒,竟假借陛下胁迫于他,此时只怕他亦极为为难。”
岳欣然却是沉吟之后道:“北狄人好险恶的用心,安国公为大军的统帅,若是安国公当真自缚,大军群龙无首自然生乱,兼且徒然无益;安国公若是不采取举动,无疑又陷入不义,臣节有亏,亭州城中诸军来历不一,必有非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