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北狄可汗却只是淡淡望了亭州城一眼,神情间看不出多少愤怒。他是为数不多,真正见过大狄王朝余晖盛景的北狄人了,当年北狄龙台山王族千辛万苦才保全了一点血脉返回龙兴之地休养生息,与当年帝国崩塌、四方火起、九死一生、忍辱在北域苟延残喘比起来,眼前些许羞辱算什么呢。
  他年纪渐长,此番南下,实是怕再没有机会了,纵使生出这许多波折,但最精锐的六万大军却还是始终在侧,这位北狄可汗的意志并没有丝毫动摇,更不会因为眼前这点语言挑衅就想去攻打亭州城——他清楚地知道,他手中这六万骑兵,来去如风,大魏纵有几十万大军,想困住他是极难的,但如果以这点兵力去攻打城高粮多的亭州城又是不自量力了。
  北狄可汗只是挥了挥手,素来威严的面孔上,甚至还有淡淡笑意:“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们大魏的战报吧。”
  东面的战事传来,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还是否能稳坐亭州城呢?
  羊群在两头生乱中惊惶迟疑的时候……自然就是狼群奔跃追逐之时!
  随着北狄可汗一抬胳膊,这些北狄骑兵竟真的分批次在亭州城下马休息,眼见就要饮水进食起来,看到这一幕,宋远恒的脸色十分难看,不敢去看景耀帝的神情——
  北狄乃是马背上的民族,纵使亭州城大军出门与战,对方的精锐亦可立时上马应战,六万铁骑,打是极难打出结果的,派兵太少会被对方吃掉,派兵太多定会拖慢行军,对方跑起来又哪里追得上。这北狄可汗果真老辣沉稳,应对从容……直将亭州城几十万大军视作无物,只差没说他就要在亭州城下等待大魏被余国围攻的消息、再趁火来打劫了!
  这样的情形不由叫韩铮心头火起:“陛下!臣下去会会那个老匹夫!简直欺人太甚!”
  宋远恒却是摇头:“韩将军,此一时彼一时,六万铁骑恐怕皆是龙台山王帐直率,勿要小瞧这位北狄可汗!”
  韩铮不得强行咽了这口气,可宋远恒心中亦是为难,这样的局面,难道真要陛下在亭州耗着不成?
  便在此时,只听头顶再次响起一道清澈的啼鸣,只见陆膺眉毛一扬,他伸出手臂,那只体型巨大的金鹰便稳稳落在他的臂上。
  这只金鹰的表现令宋远恒颇为赏识,此时见它竟这般神骏地认得主人降落下来,即使这样的情景之下,亦不由多看了一眼。
  景耀帝似乎并不觉得亭州城下的六万北狄铁骑如何碍眼,看着这只金鹰却是兴致盎然,仿佛这只鹰远比底下的北狄人、帝国其他地方可能的战事更有吸引力似的。
  而陆膺抚了抚金鹰的脊背,摸出一条肉干投喂之后,扬手将它再次放飞,他才转身向景耀帝一礼:“陛下,臣要等的消息到了,请容臣代陛下退狄!”
  金鹰在这样的时节降落,景耀帝心中早有揣测,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好!”
  只见陆膺上前一步,直直看着底下准备掉头而去的北狄可汗:“赤那颜!”
  随着这一声,北狄军阵中响起巨大的鼓噪,就是正在饮水的北狄人都扔下了水囊,拔出了长刀,这一代北狄可汗,是保全北狄火种、恢复北狄在草原荣光、承前启后的英主,岂容一个大漠马贼直呼其名!
  北狄可汗赤那颜却是勒马回身,看着城头那张过分年轻的面孔,他心中一凛,能在同一辈龙台山王族几乎死绝中活到今日,他绝不会小瞧任何一人,更不会忘记此番南下的周密筹谋是为谁破坏!
  只听陆膺一字一句地道:“赤那颜,你与其关心大魏的邻居,不如关心关心龙台山的邻居吧!”
  急促的马蹄远远自北而至,在北狄可汗急促的心跳中,马上的北狄骑士如一道流星直滚落他的马前:“大汗!氐羌、吐谷浑、焉耆、龟兹……进犯龙台山!左贤王快守不住了!诸部告急!”
  抬头再看向城头那张年轻的面孔,北狄可汗颜面的肌肉不自主的微微抽搐,这几载来,阿孛都日奔走于草原诸族之间,数次破坏北狄意图,在恢复北狄荣光的大宏图之下,看起来不过是疥癞之患,到如今,借着大魏对方却蓦然变成了一把无比锋利的尖刀,直插向了龙台山!
  北狄军中这消息自然是严令勿泄,多少骑兵家人俱逐龙台山水草而居,亭州城头,这消息却很快人人知晓。
  看北狄可汗与一众王子的神情,谁还怀疑消息真假?
  城头之上,再看向陆膺的眼神更不相同,陛下身旁这位新贵……当真是好生厉害!竟能说动草原诸部牵制北狄,不动大魏一兵一甲,却能令北狄痛楚若此,直逼北狄龙台山……大魏立国以来可曾有过?
  北狄可汗咽下喉口的鲜血,平息了因此番南下注定折损无功而翻涌的心绪,他才神情从容地看向陆膺:“阿孛都日,雄鹰只选择高崖而居,绝不会将就于泥潭,你今日选择大魏……”
  北狄可汗眼神扫过景耀帝,临行前终于难掩轻蔑与高傲,若有所指地道:“那却是个容不下雄鹰的地界。你与我族,虽有误会在前,可狼群愿与雄鹰为伴,你到草原,我愿给你右勇王之位,相约血誓,永不背弃!”
  就是北狄军中都不免骚动起来,草原人素重诺言,血誓,那真是绝不会违背的约定了,右勇王之位,其尊仅在左贤王之下,难道大汗竟这般看重那马贼?
  陆膺却是嗤笑一声:“赤那颜,你不必白费心机,我绝不会去北狄,陛下也不会因你这番话而心疑于我。”
  他顿了顿,才在亭州城头一字一句地道:“先父讳平,我与北狄,血海深仇,不共戴天,陆膺此生,必马踏龙台山,亲手斩下你的头颅!”
  平……陆平?
  成国公陆平之子?
  仿佛一道惊雷,亭州城头所有官员将领看向陆膺,这一刹那,金甲曜曜,恍惚间,仿佛又见昔日帝国中那位战无不胜的战神风采再临人间。
  原来如此,当年战死在亭州的陆氏父子……竟有这位世子活了下来,茫茫大漠霜雨雪,苦心孤诣终不负,今日这场亭州之局,北狄……还是败在了成国公府手中啊。
  听完通事郎的翻译,再看陆膺眉宇间的坚毅,景耀帝终于罕见地抛却了帝王天性中对于时机、利益的权衡,率性道:“成国公陆平之子陆膺,接旨吧。”
  陆膺一怔,随即连忙一礼,一旁的通事郎连忙摊开纸笔,凝神细听帝王在此时此刻要下达的旨意。
  站在这帝国北域的边塞雄城,煌煌苍天之下,当着城中数十万大军,城下数万敌寇之面,景耀帝亦是一字一句道:“即时起,改亭州为镇北都护府,敕封陆膺为镇北都护,督察诸族、镇我北疆!”
  此令一出,亭州城头登时一寂,安西都护府之后……大魏竟出现了第二个都护府,军政大权在握,而这第二位都护,竟如此年轻!
  可他的功绩,这般耀眼煊赫,场中竟没有一人能出言反对。
  北域都护府设立,无疑是整个大魏北部的力量聚散为团,直击北狄,一个“镇”字,景耀帝的冰冷杀机全不遮掩。
  赤那颜猛然一喘,一口鲜血喷溅马上,令几个王子不由惊惶,他却狠狠推开他们,只最后向亭州城头看了一眼,哑声道:“回龙台!”
  亭州将有大变,龙兴之地更不容失!
 
 
第100章 义骨柔情
  看着北狄可汗掉头北去, 这一场自亭州阅兵而起的滔天波折竟就此真的烟消云散,宋远恒甚至有种犹在梦中、难分真假的错觉, 他复杂的目光落在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身上, 帝国北疆,也不知这副年轻的肩膀是否挑得起?
  陆家死在亭州的人, 已经太多……
  此时此境的宋远恒,不知为何,竟已经不想再见更多的亡故。
  而陆膺向景耀帝谢了恩, 才从容起身,他神情从容平稳,竟未见多少人乍然显贵之后难掩的骄傲,随即,场中众臣俱是恍然, 是了, 他自幼便是作为未来的成国公教养长大, 他的父亲更是三公之一的大司马,执掌天下兵马大权,他打小出入宫廷, 本就尊贵,如今受封这镇北都护之职, 却未有爵位加身……于他而言, 却是算不得什么乍然显贵。
  但毕竟是不一样的,此乃正三品的实职,看似与一地州牧平级, 却握一地军政大权,就算成国公还在世,就算陆膺还是成国公世子,若没有这一番特殊的天时地利,也绝没有半分可能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个位置。
  北狄铁骑滚滚而退,掀起无边烟尘,这许多人才仿佛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北狄可汗亲至,原本以为避无可避的滔天血战……竟真的免了?
  未动一兵一卒,竟真的退了北狄大军……?
  若能和平,谁想流血?然后就是发自内心的山呼海啸:“恭贺陛下!”“ 拜见镇北都护!”“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恭贺陛下!!!”“拜见镇北都护!!!”
  即使是精锐如黄金骑,亦是人人声嘶力竭,眼眶通红。
  三年了。
  三年前,他们有的是一路跟着陆膺颠沛流离,看着身边的弟兄越来越少;有的是在亭州那场大火中,为苟全性命不得不北逃……最后,他们都是大魏户籍薄上的战死之人、永远失去了踏足故土的身份、成了不得不游荡在草原的游魂。
  是陆膺将他们集结起来,给了他们新的身份——黄金骑,给了他们新的……活下去的理由——报仇!回家!
  而现在,他们的将军成了帝国北境的守护者,兑现了当日诺言!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哽咽出声,是为出征前还在襁褓嗷嗷待哺的小儿,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父亲?是为两鬓斑白步履蹒跚的阿母,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康健?是为红烛对照依旧羞涩的新妻,不知三载了……她是否还在等待?
  还是为了,为了那个曾经并过肩、干过架,却已经永远沉眠在大漠,再也无法与母亲妻儿重逢的弟兄?
  陆膺的神情从容平稳,直至他回望身后三千黄金骑,三千他的弟兄,更多的、无法再见的父与兄,扯了扯嘴唇,露出了一个艰涩的笑容,那个口型是在说:弟兄们,回家啦。
  在这山呼海啸中,左卫军替下黄金骑,护送景耀帝下了城楼,他回身,想同陆膺说什么,却见他那位新敕封的镇北都护正同麾下嘱咐了什么,韩铮道:“陛下?可要臣去唤陆都护?”
  看到一队黄金骑朝城外而去,其余黄金骑除了轮班者,却俱是欢呼起来,大声商议着要如何同家中报信联络,景耀帝恍悟,心中了然,不由笑着道:“陆都护倒是义骨柔情。”
  也不知是向韩铮而说,还是朝走过来的陆膺而说。
  韩铮一怔,与余人一般不明所以,陆膺却是难得流露一点赧然,随即向景耀帝拱手道:“臣在大漠三载,弟兄们跟着吃了许多苦头,于家中也是亏欠良多,还望陛下恕罪。”
  景耀帝上了马,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道:“你麾下的兵士不错,成国公给你定下的亲事也很好,太宰教女,自是极好的。”
  宋远恒、韩铮、陆膺等人一道随行,护送景耀帝回到了他在亭州城中下榻之处,依旧是这荒凉边塞中难得的小桥流水、春色烂漫,早早备好的热水浇到身上,景耀帝才恍惚中如觉隔世。
  这番北巡,一个不慎,极有可能便再不能看到眼前一切,再也无法回到魏京。
  吕阿不奇亲自奉上香露衣物,这番北巡事故之后,景耀帝身周所有婢女一概是不用了,吕阿不奇亲自侍奉帝王更衣,看到年轻帝王眉宇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他伏倒在地,久久未能起身:“未能护陛下周全,下奴该死。”
  他语气之中的自我审判那样坚决,随时愿以死谢罪。
  景耀帝回过神来,失笑道:“起来吧,此番朕亦是大意了,朕现在好好的,很不必如此。”
  他出身就是皇长子,未及十岁便晋封太子,少年登基,弱冠未久便亲政……到得如今这年岁,正是盛年,却已经习惯孤寂,吕阿不奇是他出身便服侍他的人,亦是他难得可以放松情绪信任之人。
  吕阿不奇才收拾情绪起了身,哑着嗓子将亭州城中,景耀帝失踪之后的所有事一一禀报。
  若是宋远恒在此,必然会背生冷汗,因为,他与韩铮私下的对答、亭州城中那些本地豪强私下里的动作,他以为只有他能知道、甚至他不知道的,吕阿不奇都向景耀帝一一禀报。
  “下奴无能,陛下北巡的消息是如何泄露到北狄的,依旧未能查明。陛下,这亭州城中的水,恐怕远比在魏京看起来还要浑,将来这镇北都护府……”
  陆膺再如何不费兵甲退北狄,所仰赖的,不过是他在大漠三载的经营,可是,这亭州城中,错综复杂之处,恐怕更在草原诸族的恩仇交错之上,陆膺这样的年纪,在亭州势单力薄……真能胜任这镇北都护之职?
  吕阿不奇的话在帝王思索的神色中立时止住,他敏锐地发现,这一次归来,陛下更加晦深难测,看起来,竟越来越像……上皇,吕阿不奇垂下的面孔上深含敬畏。
  景耀帝却开口道:“此事不急,留待陆膺去查吧。现下,你先往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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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的岳欣然,正在亭州城南数十里外,这是陆膺选定的地方,他曾经晦涩地暗示过,若是亭州不保,大军溃败必是往南,此处是必经之路,可跟着先行南撤;或是亭州一切如计划般稳妥,自会有人来接。
  与北狄可汗这场声东击西之计,从头到尾用意就不是在破敌,而是要将被北狄团团围住的亭州城打开一个口子,让黄金骑护送景耀帝安全返回大军之中,并且,整个过程不能令北狄铁骑提前知悉、生出怀疑,否则他们若铁了心截杀景耀帝,黄金骑难免死伤惨重。
  这样的计谋,精妙,却也脆弱。
  陆膺信奉尽人事听天命,再险的计划亦要搏上一搏,这一次却坚持不肯要岳欣然随行,给景耀帝的理由却是现成的——不论是岳欣然、还是黄云龙、琵琶女、那些捕快等人,皆非骑兵出身,在整个计划中,难免会拖累黄金骑行事。
  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下,冯贲便护送着他们绕过亭州城,到了此地。
  不论是冯贲还是黄云龙,应该说场中每一个听过陆膺计划之人,都难免心绪忐忑不宁,唯有岳欣然,出发前她问黄金骑要了纸笔砚——也不知黄金骑从哪户人家中寻来的——此时就着天光,她低头写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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