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失败以后——樱笋时
时间:2019-09-29 07:19:27

  岳欣然却是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因为彼时在益州,你是阿孛都日,现下在亭州,你是陆膺。”然后她摇头道:“阿孛都日可以,陆膺,不可以。”
  陆膺满面愕然,他身为阿孛都日时,不过一介草原马贼,在北狄与诸族的夹缝间游走,朝不保夕,在益州时身为马夫,他的身份更是卑微之至,彼时阿岳都全不介意,现下他已经是镇北都护,手握帝国北域军政大权,阿岳却说不成?
  在世人看来,阿孛都日与陆膺天差地别有若云泥,可为何到了阿岳这里,宁可与一个马贼耳鬓厮磨,却不愿意做都护夫人……这岂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荒谬之至!
  岳欣然微微一笑:“我与阿孛都日并无什么誓言,也无须什么承诺,在一起便开开心心,他若是对不住我,一别两宽,从容别离便好,谁能管得着?谁又能说什么?可陆膺你却是镇北都护,”她淡淡一笑:“都护夫人,好大的诰命,好大的头衔,内要主持中馈,外要应对那些夫人场合……”
  她并没有说完,就已经开始轻轻摇头失笑。
  陆膺面色几乎有些难看:“你不想要夫婿,却只是想寻……”他几乎是从牙根里吐出了这个词:“——姘头?!”
  岳欣然迎向他的眼眸:“若只就目下而言……”她顿了顿坦然道:“是。”
  不必理会世俗,抛却一切伦常,不讲究什么男外女内男尊女卑,只有他们二人,这样的关系在这时代看来,岂不就是姘头?
  轻微的“喀拉”脆响中,陆膺满手碎屑,细微鲜血宛然而下,他却只一字一句地道:“岳欣然,你到底有没有心?”
  岳欣然无奈一笑,他们对这世界的理解,相差的不只是海沟,而是无底深渊。
  她看向陆膺冰沉怒火隐约跃动的眼睛:“陆膺,你看,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要想什么样的人生都不知道……”她的声音轻盈得像风中跃动的草木香气,飘忽却又无处不在:“却要求我为你打理后宅生儿育女,一生一世困囿于此……凭什么?”
  陆膺胸膛起伏,黑沉沉眼眸死死盯着岳欣然,她此时唇边竟犹有笑意,眼神依旧一如过往清澈从容……可她怎能依旧如此!在说出这样的话之后!
  陆膺盯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
  便在此时,门被拍响,冯贲急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都护大人!陛下急召!”
  岳欣然视线在门外扫过,开口道:“多半是大梁的战报到了,陛下要魏京,安国公麾下必是要随返,陛下不给会你留下太多兵力,如若可以,请陛下将封书海封大人留给你。你初到亭州,浑水之中就你根基最浅,必定要苦心经略才能站稳。
  民事为兵事根基,要在亭州如此这百战残破之地经略民生经济,必须要能臣臂助方有成效。封大人一心谋国,铁骨不二,乃是极佳的人选,更兼陛下仓促间给你留下这样一个亭州,必定心有亏欠,多半会答应。临场要如何应对,你想必心中有数。”
  身为镇北都护,陆膺竟没有第一时间理会皇帝的征召,他冷眼看着岳欣然,听她出谋划策分析局势,口气从容一如既往,在方才那样一番话之后,她竟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依旧悉心谋划,仿佛方才那些绝情负心的话不是出自她的口一般。
  在这一刹那,陆膺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岳欣然这里,过往对陆府的回护、助他返回大魏……这一切的一切,撕去那层朦胧的罩纱之后,那样明白,她根本不是因为他陆膺,只是因为,这个女人看到路旁的老弱也会伸臂相助,仅此而已。
  陆膺冷笑:“岳欣然,你当真是有义无情!”
  然后他猛然踹开了房门,在冯贲一脸愕然与来回他们二人担忧的视线中,陆膺头也没回,大踏步出府而去。
  岳欣然却是静坐案前……有义无情,在这时代的人看来,或许吧。
  可她看着案前那镇北策,字字珠玑,俱是良言,也许在预见陆膺镇抚亭州的可能之时,她便已经不知不觉在筹谋一切,否则,这样耗费心力的镇北策,如何能够一气呵成?
  岳欣然不由垂下眼睛自失一笑,有时候,她都相信自己是真的无情了。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不愿与陆膺为妻?”
  岳欣然抬头,门外盈盈站着的却是琵琶女,曾经的流离城乐姬,怀中抱着她那把从不离身的琵琶。
  岳欣然微微蹙眉不语。
  琵琶女索然迈步而入:“我并非想要偷听,方才那位陆都护的声音不小。”
  然后,她直直看着岳欣然:“那纸和离书……你在亭州城外就已经写好了。”
  这不是一个疑问,而是一个肯定,然后她仿佛不依不饶要寻一个答案般追问道:“……为什么?”
  你那个时候知道陆膺救驾必成,为什么却已经决定要离开他?
  岳欣然抬头看她,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真切的迷惘。
  自与陆膺重逢以来,这位琵琶女一路沉默地追随,竟然从头到尾没有主动提到过离开之事,她的视线一直若有意、或无意,久久停驻在陆膺与岳欣然身上。
  那视线,是投映,投映那位不幸死在北狄的莫重云将军,如果他还活着,会否也同陆膺一般,因为立下大功而得到赏识嘉奖,从此平步青云;
  那视线,是假想,假想如果莫重云还活着,她是不是也能如眼前这位小陆夫人一般幸运,得到夫君垂青、就此恩爱白头儿孙绕膝……
  你已然这般幸运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拒绝?
  岳欣然明了:陆膺可以给的一切,将军府中的夫人尊位,方才陆膺誓言中许诺的一切,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有陆膺展现出来的种种小意关切……或许便是琵琶女心中最向往的、或者是这个时代,在婚姻一事没有任何自主选择权的女人心中最向往的一切。
  岳欣然视线飘忽:“你可还记得,在流离城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彼时你算不得真正地爱莫将军。”
  琵琶女抱着怀中琵琶沉默。
  岳欣然却是缓缓道:“若无相知,何来相爱?若连对方毕生所求都不知道,谈何相爱?并不是自以为是的报仇雪恨,将一切好东西捧到对方面前……”她视线扫过眼前的亭台楼阁、桌案上的花束、精致的食盒:“……就是爱。”
  琵琶女却是铮铮琮琮拨弄几声,顿了顿才道:“可是,陆膺已经尽他所能喜爱你了,你这般断然回绝,岂非令他伤怀?”
  岳欣然哑然失笑,她一指窗外:“你看头顶那些星辰,有的星辰是不是看起来极近?可它们之间或许隔着你一生也无法想像的距离,它们从未知道过彼此的轨迹,你所说的喜爱,便是如此。”
  琵琶女停下,她看着窗外星辰,久久不言,不知是在想着岳欣然与陆膺,还是在想着莫重云。
  然后,过了许久,岳欣然才静静地道:“……更何况,刚刚,我并不是断然回绝。”
  如果真的断然回绝,陆膺回来,看到的该是人去楼空。
  琵琶女蓦然回首,却看到她静坐案前,眼中落满星辰。
 
 
第103章 心有惕惕
  已是宵禁之时, 陆膺的马蹄却急促得踏碎得无数宁静,直到无数灯火闯入眼帘, 他才勒了马, 强令自己收束心神——帝王驻跸之地到了,下马搜身, 静心宁神,皆是御前应对必须要有的。
  陆膺进得大厅,却遇安国公、韩铮等人鱼贯而出, 人人神情凝重,他行了一礼,却发现安国公的神情非但凝重,更仿佛带了几分心神不宁,甚至都未留意陆膺的行礼, 这叫陆膺不由暗自纳罕,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身形交错间, 却是韩铮低声提点道:“大梁战报到了,陆都护,”他盯着陆膺的眼睛:“务要为我大魏镇住北疆啊!”
  陆膺神情一凛, 低声铿然道:“诺!”
  将军间的千金之诺只在这短短一个点头间完成。
  陆膺踏入这花木扶苏的院落时,却见景耀帝孤身一人站在院中, 他仰望天上星斗, 不知在想什么。
  陆膺也只是默然站到景耀帝身旁,并不打扰君王观星。
  良久,景耀帝才一声轻叹:“凤起, 人之一世,便是帝王,与星辰恒常相比,喜怒哀乐,都显得这般渺小无力啊……”
  然后,这位帝王才转过身,看着陆膺微微一笑:“朕本待将亭州镇压理顺,如今却是没这功夫了。沈石担已经往江陵而去,朕必须将后背交给你了,凤起。”
  陆膺却是躬身一礼,肃然道:“陆膺必定尽心竭力。”
  这是今晚第二个向他托付背后之人。
  他的应答很短,甚至并没有什么感激君王赏识之恩的冠冕堂皇之语,却叫景耀帝愈加相信,陆膺说了会全力以赴,便定然会这般去做,这比所有一切感恩更叫景耀帝放心。
  君臣二人一时俱是寂然,他们都晓得,亭州是一滩何等混浊的污水,陆膺这新敕封的镇北都护,要面对是一个什么样的烂摊子,可是,他们都没有选择。
  大魏没有,景耀帝没有,陆膺也没有。
  好半晌,陆膺才低声道:“陛下,臣听闻因为当日祭台之事,封大人还关在牢中,彼时他新上任,亭州之事,实是怪不到他头上……他乃是实心用事之人,可否……”
  景耀帝却是摇头大笑:“你可当真是慧眼识英!封书海可是朕亲点到亭州的!他的为人,朕岂能不知!”
  然后,景耀帝站定了身形:“凤起,镇北都护府新立,此地百废待兴,你必是有许多艰难……可是,不行,”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陆膺,竟出乎意料地拒绝了陆膺:“封书海,朕,不能给你。”
  陆膺一时也不由有些愕然,如今镇北都护府这局面,若只有兵事,他陆膺谁也不惧,可此地民生流离、百废待兴,若民事不稳谈何兵事,这并非陆膺所长,封书海在益州颇有建树,本来就是调任亭州州牧,乃是治理亭州最好的人选,这不只是因为岳欣然的提议,陆膺自己也早早想过,都护之下司州一职,简直是为封书海而设。
  这一切陛下心中想必也清楚,可现在,却竟然告诉他,不行?
  景耀帝一拍陆膺的肩膀,面上笑容苦涩:“朕还有别的地方要用他……凤起,北边打了三年,如今东边又要打,梁军此番气势极炽,不好易与,宋远恒麾下必是要尽数东去,国库早已难及,说不得,同大梁之战,朕的私库亦难支应……亭州之地,五年赋税由你支取。”
  这就是景耀帝能给陆膺的最大支持了。
  陆膺口中简直苦涩之至,没有能臣,没有兵,没有粮,可他也只能谢恩。
  景耀帝终于有点歉疚:“朕确是有必须要用封书海之处,朕之前亦是反复思量过此事,益州之局中,封书海亦多赖你媳妇出谋划策,此番你既有贤内助在旁,朕便厚颜一次抽走封书海了……”
  陆膺的身形都不由一僵。
  景耀帝端坐金銮殿上,见过多少众臣“表演”,更何况这一次陆膺情绪起伏,未及掩饰,他不由笑问:“怎么?你们少年夫妻如胶似漆的……这是生了什么矛盾?”
  陆膺面上苦涩,黯淡星光下,竟叫景耀帝渐渐敛了笑容,寂然出神,好半晌,他才一拍陆膺肩膀:“ 朕明日便回魏京了,你陪朕,饮几杯吧。”
  凉亭之中,陆膺一气将三杯一饮而尽,景耀帝无奈道:“朕这可是御前佳酿,你这牛嚼牡丹……”
  他这样说着,可是也一样喝了三杯,再度沉默下来。
  好半晌,不知喝了多少,或许因为君臣别离在即,酒精终于麻痹了神智,或许因为星空凉夜,坐在对面的君王看起来竟也一样,只是个黯然疲惫的男人,陆膺才怔怔地苦笑开口:“臣那位‘贤内助’才同臣说,她只想叫臣当个姘头,并不想做臣的妻子……”
  就是景耀帝,举起酒盅正准备一饮而尽的手都不由一抖,洒了半盅出来湿了衣襟。
  然后,景耀帝竟放声狂笑,什么君臣之别,什么帝王礼仪,大抵都在这微醺之中烟消云散,他猛拍桌案,笑得四周草木簌簌:“天底下,还有更倒霉的儿郎吗!”
  虽然潜意识中,未尝没有借此同景耀帝拉近距离的意思,若是要查,陆膺相信景耀帝定可查到,又何须隐瞒,但此时,看到景耀帝竟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陆膺还是难掩郁闷。
  他举起酒盅,再次一饮而尽,可下一瞬间,景耀帝却在大笑中,直接站起来捧起酒壶、扔了壶盖,在陆膺吃惊的眼神中,捧壶而饮。
  陆膺怔愣,分明他才是失意之人,可眼前的景耀帝看起来……竟比他还要伤心落魄。
  扔掉空了的酒壶,景耀帝身形不稳,陆膺连忙上前去搀,却被景耀帝拉着,双双跌坐在亭前石阶之上,景耀帝醉眼乜斜地问他:“你对你媳妇生气么!”
  陆膺老实地叹气:“气。”
  景耀帝形象全无地后仰,以肘撑地,双腿交叠:“你气她什么?”
  陆膺坐在台阶上,一时间心中竟也茫然:“臣征战沙场,刀头舔血……世间多少女子皆盼夫婿封侯博个诰命,夫妻恩爱儿孙绕膝……她却偏偏不曾放在心上……臣……”
  千思万绪,竟叫陆膺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景耀帝却是再度哈哈大笑:“你已经捧了世上最好的东西,却是她不知体恤,不识抬举?”
  然后,景耀帝彻底仰在石阶上,酒意上涌:“起码她没有欺叛你……你想如何?”
  陆膺失神,是啊,他想如何呢?
  阿岳不肯做他的妻,以她的性子,离开陆府,就此天大地大,她必然亦能过得很好……也许还会遇上如阿孛都日一样叫她开怀、却无须叫她太多拘束的男子……
  不待陆膺混乱中想出答案,景耀帝却已经醉倒过去,此时,一个声音响起:“奴下扶陛下去休息吧,有劳都护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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