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香记——石头与水
时间:2019-09-29 07:20:33

  李红梅笑骂一句什么,也没心思再跟闺女斗嘴,骑着小母马哒哒哒的追上七叔,俩人有说有笑,七叔潇洒的朝后一挥手,就带着红梅姐往新伊去了。
  后面有车队人马相随,白木香瞧着跟随的人,忍不住皱了皱眉,待回屋后才同裴如玉说,“我看怎么有个似腿脚不好的,这么远的路,腿脚不俐落的人该留在衙门让他们做些轻省活计。”
  “你就别操心了,那是刚分派下来的驿卒,腿是因打仗受伤有些跛,其实无大碍,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遇事比衙役更冷静。”裴如玉扶着媳妇坐下,给媳妇倒碗奶碗暖手。
  白木香捧着肚子喝一口,说,“我说怎么瞧着眼生,县衙的人我基本都认识。怎么给派来的驿卒还有残疾呢?不是说官场上残损不许为官么?”
  “驿卒并不是官,这无妨碍。再者,这是陆侯军中老兵,他们上了年纪,再加上打仗有些残缺,平时在军中也只能做些杂务。如今有咱们建驿站的机会,每月固定粮晌,且不必像军中那样辛苦,陆侯就将他们安排过来了。”裴如玉略做解释。
  “陆侯可真精明。”
  “你这话说的。”
  白木香说,“既是以后都在咱们县当差,就当一视同仁,我看他们也都是花白的头发了。上次发了靴子,衙役们夜间巡逻的羊皮大袄,每人也发一件吧。”
  “成。一会儿我吩咐一声,让他们拿着牌子去你的皮货铺子领去。”
  白木香忽然问,“这驿卒都是派的伤残老兵,那给咱们的驿马不会也是秃尾巴瘸腿的老马吧?”
  “想哪儿去了,马都是按等拨下,很有几匹不错的一等马。”
  白木香闲了还去马厩看过拨下来的驿马,果然有几匹毛色柔亮,矫健威武的高头骏马,有专门的两个驿卒照料马匹,将马养的都很好。刘牛那里也添了两个徒弟,裴如玉安排过来的驿卒,驿站以后要供给来往各位大人吃食,既有迎来送往的,也要有厨灶这些上头的。
  厨灶可是肥差,裴如玉一问有没有人愿意学,驿丞瞧着都想学,不过,驿丞是要管整个驿站的,排除驿丞后,裴如玉让他们想学的抽签决定,之后就派在刘牛这里学徒。
  另外几个老兵,裴如玉跟驿丞商量后也给他们安排了差使。
  裴县尊一惯的理念就是:不养闲人。
  虽然他挺想她媳妇能闲一闲的,简直吓死个人,肚子跟个小锅似的,她媳妇竟然折腾起弩弓来,先时的小弓看不上了,想换个大的,让县里铁铺给她按样打个大些的弩弓,她媳妇还改了打造的方法,在弩上加了箭匣,要个能连发的弩弓。
  裴县尊愁的,媳妇总想舞刀弄枪是怎么回事哟。
  尤其媳妇还很狡猾的摸着肚子说,“这也不是我想玩儿,你看我以前哪里玩儿过这些,这是咱们裴秀想玩儿。”
  裴县尊心说,我这么个斯文人,我儿子不可能不斯文的啊!果然儿子饮食像他,性格就像媳妇么?
  裴县尊忧愁着儿子可能不大稳重的事,裴七叔与红梅姐已是欢欢喜喜的到了新伊城,裴七叔没住驿站,他不是官身,也没住自家铺子里,裴七叔包下了新伊城最大客栈的最好院落,和红梅姐住了进去。
  软绡帐子、波斯地毯,入目的家俱摆设都极是精致文雅,这屋子竟是比裴府她闺女女婿的屋子更精致三分。
  李红梅先摘了皮帽子脱了外头的狐裘,站在屋里左看右看,裴七叔接过她手里的裘衣,交给小福,拉着李红梅坐在临窗铺设精美的木榻,问,“红梅,找什么呢?”
  “这屋如此暖和,可这一进来,既没有热炕,也不见炭火。这从哪儿升的火啊,怎么就这么暖和。”李红梅奇异的说,裴七叔笑,“必是取的地暖。”
  “地暖?”
  “建房舍时便将地下挖空,留出烟道,入炭的地方,待天冷时,便放炭进去,这其实跟炕的道理差不多,下头烧着炭火,屋里能不暖和么。”
  “唉哟,这可真讲究。”
  “用地暖屋子干净,你看这屋子,就没有烧炕的烟火气。”
  小梅端来泡好的茶水,李红梅先接一杯递给裴七叔,说,“这法子可真巧,怎么不见旁人用?”
  “一则这技术不常见,二则这样烧炭量大,像寻常人家为了省炭,炕里添把柴一样取暖,可这地暖用柴不行,必得用炭。”
  李红梅低声问,“这屋子很贵吧?”
  “不贵。咱们不过偶尔住一住,等回帝都你就知道,咱家的屋子也不比这个差。”
  李红梅点头,还是很有计划的说,“那也得节俭着些,自家屋子住不花钱,这个是要花钱的。咱们把钱攒下来,以后给儿子娶媳妇,给闺女置嫁妆。”
  裴七叔突然觉着压力好大,他跟红梅姐都不年轻了,有没有孩子得看天意。可看红梅姐这满面笃定的模样,裴七叔就把医理上的实话都咽了下去。
  两人租好院子,吃食上裴七叔也完全体现了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本质,结果,三天就叫红梅姐收缴了财政大权,说裴七叔不会过日子,大手大脚,还是得她瞧着些。
  两人天气好时就出去逛有异域风情的新伊城,若是阴天,就在暖若三春的屋里说话谈笑,李红梅原还说十天半月就能回去,结果,新伊城就住了一个月,待从银楼取走裴七叔定做的六套首饰,余者绸缎锦纱茶叶等物置办齐全,裴七叔才带着李红梅往回赶。
  白木香要不是中间收到过裴七叔托人带回的书信,都得以为她娘跟七叔在新伊城出事了。白木香感慨,“什么叫乐不思蜀,这就是啊!”
  裴如玉笑,“夫妻都是如此。”
  “我今天从城南回来,看到县里的军爷过来,还押着东西,是不是有什么事?”
  “是军中发了咱们县一车火炮,北疆不比关内,民风彪悍,县里防御的弓箭刀枪都要多备一些。”
  “去年你跟知府衙门要,才发了些破刀烂枪的,到县时还得咱们自己修补。这火炮不会也是坏的吧?”
  “这是军中直接拨下来的,已经抽查试过,都是好的。”
  白木香想到什么,唇角一翘,“这陆侯也有意思,安排了几个老兵下来,对咱们县的兵器供给积极许多,可见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很照顾自己手下兵士。”
  白木香能想到的事,裴如玉更是早早想到,这些送火炮过来的百户兵士便安排着住到了县衙里,院子与老兵的院子挨着。章百户是个细心人,看过兄弟们住的屋子,炭火给的足,每天烧的暖和,除了孙驿丞一人一间,其他兄弟都是两人一间屋,被褥不是从军中带来的旧物,听兄弟们说一来县里就发了新的,都是新棉花的厚被褥,还一人一张羊皮毯,听说夏天还会发一套薄的。衣服现在也换下军中旧衣,改穿月湾县统一的衙役服,每人每季里外两身新衣,就是浆洗,县里发浆洗票,一月免费浆洗两次,还有刮胡子剃脸票,每人每月刮两次胡子。
  孙驿丞原也是军中百户,与章百户相识,只是,章百户是大将军身边近人,孙驿丞(百户)当年只是军中寻常百户。孙驿丞同章百户说,“我们都是与县中衙役一样,他们有什么,我们一样发。前些天又一人补发了一件羊皮大袄,晚上穿着都冒汗。”
  章百户知道的内情多一些,闻言也放了心,笑着给孙驿丞斟酒,“如今听来,裴县尊是个厚道人。”
  “很是厚道。原本冬衣衙役们早领过的,我们这一来,从里到外都是补发,每个人发了领物牌到铺子时领,个子高的就领大号,个子小的领小号。每月除了朝廷发的工钱,还有一两县衙补助。大将军照顾我们这些没用的人,给我们寻这个好去处,以后一辈子的饭碗也有了。”咕嘟嘟的热锅子的小火沸腾中,孙驿丞感叹着举杯,“章兄弟你回去,替我们跟大将军说,我们在这儿,一切都好。我们几个能给大将军当兵,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大将军也是记挂兄弟几个,借着送火炮的时机,让我过来看看兄弟们。兄弟们过得好,大将军便放心了。”章百户笑着与孙驿丞碰杯,叮的一声,仰头饮下一口烈酒,问,“要是有哪里不合适的,你也只管说,既是咱们安定军出去的,咱们就一辈子都是兄弟。”
  “好兄弟!”
  ——
  当天送完火炮,休息一夜,第二天章百户原要启程,结果,当晚一场鹅毛大雪,第二天雪有两尺深,且风雪未停,委实赶不得路,一行人便继续留在县衙等雪停。
  章百户虽出身军旅,却是个细致人,早上起来跟弟兄们先清扫县衙的积雪,县衙分派有序,前头是拿着扫帚扫雪,后头是拿着铁锹铲雪的,整个县衙的雪扫过一遍,就见裴县尊一袭黑色玄狐大裘自内宅出来,对章百户微一颌首,“辛苦了。”
  “您客气,我们也没旁的事。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您尽管吩咐。”
  裴县尊同汤巡检道,“这便去敲钟,召各街街长,每户出两个丁,出来扫雪铲冰。”吩咐刘牛,“在县衙前搭出大帐,煮粥煮茶煮肉汤,凡家里艰难的少吃食的,还有扫雪的,都过来喝一碗。”
  裴县尊叫着余主簿,同章百户道,“你们都是骑马来的,与我一起去县里看看,昨天雪大,希望没有房屋倒塌。”
  哪怕裴如玉大力发展县中商事,减免各类赋税,除了粮税,基本上小宗税都不收,只收大宗商税,县中仍是有颇是贫困的人家。
  裴如玉先往城北去,城北基本都是地窝子,那边儿的百姓普遍家境寻常。果然,一行人到城北时,已经见到家家户户都在热腾腾的打扫屋顶,见到县尊大人纷纷扬声招呼,裴如玉问,“昨晚你们这边儿没事儿吧?”
  有个妇人拄着扫帚说,“周硕家的地窝子塌了,没伤着人,就是可惜把家里的东西都埋上了。这会儿天寒地冻的,也刨不动,得等暖和再说了。”
  裴如玉问,“他一家子安置在哪儿了?”
  “在街长家里。”街长月湾县独有的名称,一条街选出最有声望的一户人家做街长,有什么事先叫街长集合,再往下做安排就好安排了。
  裴如玉骑马过去,果然见周家的地窝子塌陷进去,积雪覆盖,塌陷的地方有个裹着旧皮袄的小小身子在努力的往外除雪,脑袋上没带帽子,热腾腾的往外冒着热气。底下衙役喊一声,“周小子,县尊大人来了!”
  周硕猛的扭身回头,他站的那地方本是地窝塌陷的,一下子没站稳,就闹了个屁墩,好在积雪够厚。就见周硕忙从地窝子里爬出来,斯斯文文的抱着两只冻的红肿的手一揖,“见过县尊大人。”
  裴如玉下马,摸摸他的头,问,“你娘,你弟弟妹妹们没事吧?”
  “没事,昨夜我听到雪大,房顶吱吱呀呀的,连忙把我娘他们叫起来,刚一出屋,地窝子就塌了。旁的东西不要紧,我家猪还埋地下哪。”
  周硕也就八九岁,个子不高,一脸张又冻又热,冻红中透着粉红,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能将话说的这样清楚。这小子却是命苦,家里娘是个病秧子,生了四个孩子,周硕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周家男人据说出门挣大钱,好几年都没见回来。留下这一屋子,病的病,小的小,可怎么过日子。周硕的二弟还得照顾更小的弟妹,平时就是周硕在街上帮人们跑个腿帮个忙,人们或是给他些吃食,或是给一两个铜板。县衙看他家委实困难,每年补助两百斤糙米,过年过节的,发些糖果肉食,也会给他家一份。
  今秋周硕花十个大钱买了别人家不要的一头病母猪,那猪病的,基本上站都站不住,离阎王殿就差一口气。周硕抱回家就给养活了,如今周硕就是在刨他家的猪。
  余主簿叹气,“别刨了,估计早砸死了。”
  “不能。我家猪在炕洞子边儿上放柴的洞子里睡,只要炕没塌,猪就死不了,我听到它叫唤了。”
  裴如玉吩咐衙役,“去一道把猪挖出来。”
  衙役们拿着铁锹挖塌陷的地窝子,裴如玉招来周硕,与他道,“眼下你家地窝子塌了,你有打算没?”
  周硕眉心紧皱,说,“待把我家猪刨出来,我想到城隍庙问一问道长,看能不能先寄居在庙里。”
  “与其住庙里,不如先暂且住到孤独园去。严阿婆是个和气人,给你们收拾一间屋子暂住着,里头被褥炭火吃食都是全的,如何?”
  周硕感激的望向裴如玉,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裴如玉让周硕看着刨他家的猪,带着剩余人往别的地方转转,告诉大家县里施粥的事,城北这边多是不富裕的人家,已经有人家商量着中午去县衙外吃粥了。一时,街长回来,组织各家出丁清扫街道。待整个县城走一圈,回县衙时只见县衙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不大富裕的百姓们端着锅碗过来打粥,端回家做一家子的口粮。
  章百户心说,这裴县尊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好官。
  非但裴县尊官品不错,裴太太更是贤良淑德,章百户见一位女子亲自在施粥的帐子里招呼大家仔细排队,还时不时把些富户揪出来只给他们茶吃,肉汤也可喝一碗,粥却是没他们的份儿。粥要先仅着县里家境不好的,那些人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说着话。
  裴县尊见见到帐子里的女子连忙飞身下马,几步跨至帐长,小心扶着妻子,“你怎么出来了?”
  “我在家里也没事,出来瞧瞧。”
  顺着裴如玉的力道,白木香跟着裴如玉出了帐子,章百户见裴县尊几乎把这女子护在怀里,就知应是裴县尊的太太。细看时,见裴太太一手扶着腰,小腹在厚实的裘衣下微微隆起,立刻大为感佩,想着县尊太太身怀六甲都出来帮着救济县中百姓,当真是个极贤惠的人。章百户忙过去见礼,裴如玉为妻子介绍,白木香笑道,“原来你就是章百户啊,这是跟我家老爷去城里巡视了吧。真是好心肠的小伙子,咱们北疆就是这样,冬天就怕下大雪,不愧是陆侯身边儿的人,就是心肠好。”接着白木香就提着清脆出黄莺如众的嗓子喊,“老刘老刘,中午给大家伙儿添几个热锅子,尤其章兄弟他们,请他们尝尝咱们月湾县有名的腊排骨热锅子。”
  刘牛响亮的应一声。
  章百户觉着,裴太太在雪沫四扬的阳光下的笑容特别温暖,并不似冰冷矜贵的裴县尊,即便再如何平易近人,关怀百姓,章百户都觉着与裴县尊是有一段距离的。裴太太却是让人感到亲切热情,像是自家姐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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