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县城很小,据说统共也才几千人,因没有比较突出的支柱型产业,经济一直比较一般。可就她所见,城外道路夯实的宽阔平整,城内一色方正石板铺地,道路两侧干净整洁,往来百姓们身上虽甚少绫罗绸缎,但俱都面色红润、精神饱满,言谈举止也颇有秩序……
想要达到这种效果,绝非一日之功,显然这位王知县非常上心。
晏骄顺口赞了两句,王知县那张老脸上便迅速浮现出激动的神色,旋即又暗淡下来,“大人谬赞,只是此次案件,唉,下官惶恐。”
这案子若能顺利破获还好,若是不能……只怕他这十多年的辛苦便要付诸东流,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当地信任爱戴他的百姓们。
死者是六十三岁的邢秀才和五十八岁的老伴儿玉书,老两口无儿无女,许多年前就在自家建了个私塾,教导城中学童。他们两人家境都不错,邢秀才年轻时也颇能赚,便不大在意银钱,若有学生家中富裕的,愿意给束脩便收下;若是囊中羞涩拿不出的,也从不主动索要,故而十里八乡都十分敬重,平日只供菩萨一般的供着。
说到这里,王知县就狠狠叹了口气,“那邢秀才下官也曾见过几回,为人宽厚,生活质朴,实在是位谦和君子,且这些年也教导出五位秀才和一位举人,谁说起来不赞一声?谁成想偏就有那禽兽不如的东西,竟,竟做出那等恶事!”
讲到最后几句时,他已是浑身颤抖,俨然气的不行了。
等亲眼看到现场惨状之后,晏骄才瞬间明白为何王知县那么一个久在官场打滚的老者都频频失态。
实在太惨了。
邢秀才夫妇的家位于县城边际,是一座竹制三进宅院,并一个西跨院作私塾。院子周围还种了好大一片竹林,煞是雅致。眼下正是郁郁葱葱的时节,每每有风拂过,那苍翠的竹海便齐刷刷弯下腰去,刷拉拉荡开一片绿色海浪,好不壮美。
然而此刻,伴随着微风和竹浪一并袭来的,还有浓烈的血腥气。
今日天气晴好,凉风习习,外头依旧繁花似锦,娇艳明媚,而这一切越美好,也越衬托出案件之惨烈。
大禄朝并无宵禁制度,只是晚间会关闭城门,而云富县又不是什么繁茂之处,一般到了夜里大家便都在家睡觉,唯有打更的更夫沿着固定路线四处走动。
今天凌晨,有更夫照例从这里经过,见都这时候了,屋里竟还一反常态的亮着灯,便觉有些奇怪,不由多瞧了几眼,谁知一阵风吹来,那空气中的血腥味直呛得他打了几个喷嚏。
更夫直觉不对,便上前查看,见大门未锁,更觉提心吊胆,稍后正房内的惨状吓得他魂飞魄散,叫都叫不出声,连滚带爬的跑去衙门口敲了鼓。
而王知县一看,当机立断,立即批了条子,现开城门,命手脚最麻利的衙役钟平连夜赶往峻宁府求援……
晏骄戴了手套,又问王知县,“门窗、院墙可都细细检查过了?”
虽然有在恶补相关知识,但室外痕迹勘察确实不是她的长项,还是需要依仗专业人员提供线索。
王知县点头,“查过了,俱都完好无损,没有半点撬拆、攀爬痕迹,许是老两口有了年纪,忘了锁门也未可知。”
晏骄没说话,直奔案发现场所在的正房,刚一进门就被里头的惨烈场面冲击的皱了眉头。
上次给她带来类似冲击的,还是许久之前那大户父子被砍头一案。
这正房大略分成四格,左边小书房,左中会客,右中靠窗小炕上还摆着几个果盘和一个底部存了一点面汤的碗和筷子,最后边掀帘子进去便是卧房。
而邢秀才,便斜着仰面躺在靠窗小炕上,脖子几乎被整个割断,只剩下颈椎和后面一点皮肉连接,呈现出一种正常人所不能有的诡异角度。
他花白整齐的胡须和烟蓝色的中衣都被血泡透了,此刻因为干涸板结而生硬的翘着。因颈动脉断裂,血液飞出去老远,地上、墙上,全都是,四处喷溅的血迹将大片大片的窗纸、被褥、靠枕都染成了深红色,一眼看去非常触目惊心。
许倩这次是以侍卫的身份跟来的,按理说不能进入现场,可饶是匆匆一瞥也足够震慑心神。
她刷的白了脸,心脏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停跳,过了好久才将心中汹涌翻滚的恶心、惊悚、恐惧等诸多复杂的情绪压下去,死死握着惯用佩刀,笔直的守在屋外。
本以为邢秀才死的就够惨了,可等晏骄看清邢秀才之妻玉书的死状后,面上登时一阵青白交加,额头上青筋暴起,忍不住痛骂了一句畜生。
这位老太太跟她奶奶的年纪差不多,听说也是秀才的女儿,十分温柔娴雅知书达理,可如今……
阿苗气的红了眼圈,“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猪狗不如的混账!”
老太太也如邢秀才一般穿着中衣,腰侧有几个血窟窿,裤子却被粗暴的褪到地上,上衣也敞开了,露出里头伤痕累累的年迈躯体。
就在她两腿之间,甚至还有已经干涸了的,混着血液的白斑。
晏骄已经许久没见这般丧尽天良的案子,气的浑身发抖,简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
她一定要将这天杀的凶手捉拿归案,然后将他碎尸万段!
云富县本地的仵作见晏骄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战战兢兢上前,小声说了自己的推断,“房间内没有明显翻动的痕迹,暂时也瞧不出少了什么,不大像劫财。可这两位老人家素来为人和善,又不大可能与外头结仇……”
老太太的死状倒是颇像情杀,可,可两位死者都这把年纪了,又实在说不通。
晏骄询问了本地昨天夜里的温度情况,又观察了尸体状态,飞快的推测道:“死亡时间应该在昨晚亥时过半,”她微微拧起眉头,顿了顿又道,“也就是说,凶手刚刚离开不久,更夫就发现了。”
王知县一愣,“大人的意思是,更夫有嫌疑?”
晏骄头也不抬的说:“案件破获之前,所有人都有嫌疑。”
她再次来到邢秀才的尸体跟前,视线在他的穿着和炕桌上摆放的小碗划过,“是熟人作案,而且是很熟很熟的那种。”
这个时代讲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命案发生时却已经十点多了,两位老人也换了中衣,显然是要睡,或是已经入睡,却又被人吵醒。
老两口独居,警惕心肯定是有的,大半夜不可能谁来叫门都开,还直接给让到卧室里来。
晏骄又指着炕桌对面椅子上随手搭着的一件薄外套道:“老太太甚至还去给来人煮了一碗面,邢秀才更坐在凶手对面,看着他吃完。”
她说这话的时候,小衙役钟平恰好就站在她手指的炕边,听说是凶手坐的位置,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刷的出了一身白毛汗,忙往一旁跳了一步。
“您,您的意思是,邢秀才直到死前,还在桌边看着凶手吃面?”钟平结结巴巴的道,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一条冰冷的毒蛇丝丝缠绕,恶毒的如同淬了冰。
王知县脑海中不自觉跟着想了一回,也觉得那场面实在可怕到令人作呕,下意识抬手拭汗,又忍不住追问道:“何以见得呢?或许这面是死者其中一人吃的。”
晏骄示意他细看那碗,“你们看,碗口有红油,面里应该加了辣子,而之前你们也说过,老两口素食清淡,连鱼肉都少吃,又怎么可能大半夜吃辣子面?”
“更何况这碗壁痕迹甚高,这么大的海碗,怕是老两口两个人都吃不完……”
她一边说,众人一边强忍恐惧凑上去看,果然如此。
阿苗飞快的做着笔记,第无数次的称赞道:“师父,您好厉害啊,咱们才进来多久?我都没留意。”
晏骄顺口教育道:“干咱们这行的,胆要大、眼要尖、心要细,逃生是人的本能,凶手也是如此,他们并不会傻傻蹲在原地等着咱们去抓,所以时间就是生命。”
死者已矣,只有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才能慰藉死者的在天之灵,也不辜负百姓们对他们的期望。
阿苗细细的在口中念了几遍,点头,“师父,我记住了。”
门外的许倩听了,也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时间就是生命……”
这话听着浅白怪异,细细品味时倒颇有深意。
邢秀才的致命伤只有一处,非常清晰明了,凶手应该就是坐在他对面,慢慢吃完了面,然后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一刀划出,直接割破喉管。
至于老太太,哪怕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等晏骄再次站到这具惨字也不足以形容的尸体面前时,心中仍旧不可抑制的翻滚起愤怒。
说的不好听一点,既然你都决定要杀人了,好歹让人走的体面一点不行吗?
难道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女性长辈不成?这么大年纪的老太太,你是怎么下的去手呢!
王知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见状也是唏嘘不已,又愤愤然道:“下官活了大半辈子,如此令人发指的恶劣案件莫说见过,更是闻所未闻!”
见晏骄只是站在一边看,并未急着验尸,后头的仵作忙道:“卑职看过了,这位老太太应该是死于腰间几处刀伤,几刀下去捅破内脏,失血过多而亡。可能,可能是在歹人施暴过程中遭遇反抗,才遭此毒手。”
“不,”一直没出声的晏骄突然再次开口道,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怒火,“没有生活反应甚至是超生反应,证明凶手并非生前侵犯,而是死后奸尸。”
“死后奸尸?!”
众人脸上都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惊。
这,这也太……
王知县听得满头雾水,不由的问道:“敢问大人,何谓生活反应,何谓超生反应?”
“简而言之,生活反应就是人在活着的时候伤痕表现出来的状态,超生反应,就是人刚死不久留下的。”晏骄心情复杂的指着老太太身上那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口道,“你们细看这几处伤口,油皮都被掐破了,可皮下几乎没有任何淤青。尤其是这处咬痕,断面泛白,没有血渗出。你们再回想一下平时人受伤时是什么样子?”
这是一座连续十多年未曾发生过命案的小县城,相关公职人员严重缺乏系统训练,更无法保持长久的敏锐度,实在不能要求更多。
有很多时候,因为专业局限,同样的事情不同人的反应速度是不一样的。就好比老太太身上的几处伤痕,其实也有人觉得奇怪,但因为经验不足,一时间并没往这方面想,此刻听了晏骄言简意赅的分析,当真犹如醍醐灌顶。
这些伤痕足以证明,凶手施暴时,老太太已经死去多时,体内的血都流干了。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知县一张老脸气的面无人色,眼前一阵阵发黑,才要说话,却见晏骄又有了动作。
她似乎迟疑了下,才重新下定决心一样往前走了两步,模拟凶手站位,然后向前伸出双臂,又做了几个趴下去的动作,扭头看向众人,冰冷一片的眼底压抑不住沸腾的怒火,“看明白了吗?”
在场众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可无一人不明白她的意思:
凶手是在老太太死后对她进行了侵犯,然后侵犯的过程中,对着她的胸部以及其他几处地方又掐又咬……
这样的凶手,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
第120章
过于残酷的真相犹如一只冰冷的大手, 死死掐住每个人的咽喉,直叫他们喘不上气来。
此时落日西沉, 余晖殆尽, 也不知哪里突然起了一道歪风, 噗的一声将外间刚点上的大灯吹灭了,大半片屋子瞬间陷入令人窒息的阴暗之中。
不知是谁本能的啊了一声, 惊慌失措的颤声喊道:“谁,谁把灯吹熄了?”
晏骄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 不过她素来心理素质强大,饶是心中有片刻死寂,面上却未曾流露半分。
“不要慌,重新点灯就是。”
她这幅泰然自若的样子落在王知县眼中, 自然又是另一重意思, 心道真不愧是圣人钦点,这份胆识和机变,当真令天下多少大好男儿汗颜。
“晏大人说的极是!”不过此番对比之下, 倒是越发显得他手下不堪重用,犹如惊弓之鸟,于是再开口时, 难免带了几分官威和怒气,“尔等乃朝廷中人, 竟也做此妇,咳咳,此小儿态, 简直可笑!”
王知县差点就习惯性的说出“妇人态”,话到嘴边却又猛然惊醒,这位晏大人可不就是妇人?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忙立刻悬崖勒马,急中生智的换成另一番说辞。
只到底心虚,王知县骂完手下,看着众人将内外七、八盏灯悉数点上,又下意识偷看向晏骄。谁知那人竟好似后脑勺生了眼睛一样,几乎同时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烛光摇曳下,端的是一双水银点漆的美目,然而此刻王知县心如擂鼓,实在没心情和胆量欣赏,勉强挤出几分稍显尴尬的笑,“大人,天色已晚,还继续看么?”
晏骄轻轻发出一声鼻音,倒也没继续追究,只是蹙眉道:“还没正经瞧出什么眉目,如何不看?左右回去也不能安心歇息。”
王知县连忙点头,“是极是极。”
左右经过今日种种,他对这位传说中的晏大人是心服口服,不敢有半点敷衍和轻视,唯她马首是瞻。
晏骄又将两具尸体附近细细看了一回,尤其是血迹。
邢秀才仰面而死,血主要喷向上方和前方,而前方约莫一人宽的位置却是干净的,证明当时凶手就在对面,因为血喷溅太快,来不及或是干脆不想躲闪,那一部分血便喷到了他身上。
至于躺在床上的老太太玉书,血迹主要集中在伤口所在的腰侧方向,在地上汇成一大汪血泊,然后便是一行血脚印从里面向外延伸,直到消失不见。
而除此之外,屋里竟都十分干净,暂时没发现任何因为翻动而染上血迹的地方。
莫非凶手竟真的只是为了寻仇?
“大人,”一个三十来岁的衙役突然上前来,对晏骄抱拳道,“卑职怀疑死者梳妆台上少了首饰匣子一类的东西。”
死者玉书是个很爱干净的老太太,屋内日日打扫,收拾的一尘不染,没有一点痕迹,故而便是有什么物事移动了位置也瞧不大出来。而衙役们又都是头一回来,也没个参照对比,所以一开始并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