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的家境真的不错,卧房内的床榻是类似于拔步床的那种,自带顶梁和梳妆台。
那衙役指着梳妆台道:“大人请看,这铜镜旁边好大一处空白,旁边又有梳子、头油之类。卑职想着,死者家境不差,屋内衣裳也面料考究、纹绣精致,自然也少不得首饰。可方才卑职找来找去,都不曾见到首饰匣子。”
众人恍然,晏骄赞许的冲他点点头,“说的不错,你很好。”
那衙役便有些激动,忙抱拳道:“大人谬赞,不过是卑职浑家平日也爱摆弄些花钗脂粉的,看得多了罢了。”
案件有了进展,晏骄的心里也微微松快了些,又见方才气氛凝滞,便主动开了句玩笑调节,“如此说来,回去你可要好好谢谢你浑家。”
那衙役挠头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又有些掩饰不住的小骄傲,“是。”
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晏骄才对王知县道:“有劳王大人找几个稳妥的人,将尸体带回衙门,我要验尸。对了,他们可还有家人?”
“没有,”王知县摇头,“长辈早已死绝,晚辈五服之内的也皆不在本地,多年不曾往来。不过大人,既然死因已明,何须再验?”
“谁能肯定这两具尸身内没有其他重要伤痕?再者,如今我们连凶手用了什么凶器都不知道,何来已明之说?”晏骄正色道。
王知县忙道惭愧,当下叫了人来,反复叮嘱,看着他们将尸体小心搬运回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单一室内烛光已经不足以供给勘察所用,而且过多的灯火很容易走水,晏骄不得已收工,准备回去连夜验尸。
听说她要连夜干活,王知县着实吃了一惊,又不好劝说,只好道:“既如此,大人好歹且先用过晚饭,稍事休息。”
晏骄点头,“也好。”
忙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突然说起吃饭,饶是方才连恶心带气,五脏六腑却还是忍不住唱起曲儿来。
终究人是铁饭是钢,他们今天早午饭本就没正经吃,又奔波劳累一日,此刻早已撑不住了。
回去的路上,许倩前所未有的安静,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上多了几分沉重和茫然。
“想什么呢?”晏骄勒住缰绳,让追云往她那边靠了靠,两人并肩而行。
许倩仰头盯着天上缺了一块的月亮,忽然幽幽叹了口气,“晏姐姐,你说,人为什么要杀人呢?”
“这可是个亘古未绝的大难题,”晏骄摇了摇头,“你可把我问住了。”
追云甩了甩尾巴,顺便打了个响鼻,似乎也在回答她的问题。
许倩又叹了口气,垂头看了看手中佩刀,想了下才道:“哥哥从小就教导我要保家卫国、惩恶扬善,我自问若是有恶人挡在跟前,这把刀自然可以毫不滞涩的砍下去;但若是邢秀才之流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她实在下不去手,更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能做出此等卑劣行径。
晏骄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了,多想无益,还是抓紧时间破案要紧。”
许倩重重点了点头,沉默片刻,突然扬起脸,一双眼睛亮闪闪的看着她,“晏姐姐,我想明白了,我果然是想跟着你的。我虽无过人之处,但幸悍不畏死,今日便以此家传佩刀起誓,日后跟着大人鞍前马后,必不堕许家之名!”
她虽是个女儿身,却也不想白白辜负此生,既不能上阵杀敌报国,若能助人惩恶扬善,还个清白人间,也算全了志向!
晏骄听她对自己的称呼从“晏姐姐”变为后面的“大人”,眼中迟疑尽去,满是坚定,便知这小姑娘是下定了决心,不由心头巨震,突然有种沉甸甸的使命感。
“好,我应了。”
此时早已过了晚饭的点,不过王知县依旧操办了一桌十分丰盛的饭菜。
正中一大盆红褐糟鱼,周围摆着一圈儿不知什么根茎类配菜,闻着味道怪怪的,吃起来却咸酸软糯,令人拍案叫绝。
又有一道蒸鸡,虽无特别之处,但狠下了火候,蒸的骨酥肉烂,吃的时候略蘸一点调好的酱汁,也十分下饭。
众人见了饭菜,哪里还急的方才肠胃之中的翻江倒海,早已迫不及待的洗了手,坐下大快朵颐起来。一时风卷残云,各自吃的头也不抬,饭桌上只闻得碗筷磕碰之声。
待吃到六分饱,众人这才勉强放慢速度,也有心思说些案情了。
阿苗早就忍不住想问了,“师父,既然屋子里少了首饰匣子,是不是凶手是谋财害命?或是旁的什么缘故,一时激情杀人,顺手拿走的?”
“不会是激情杀人,”晏骄又狠狠扒了一口米饭,喝了一口菜粥才道,“虽没验尸,但我略略看过那伤口,边缘整齐,哪怕凶手力气再大,出手再快,若非极端锋利的凶器也是不成的。且不说寻常人家的道具断不会那样锋利,而且方才衙役也看过,厨房中并未有刀具遗失。”、
“大人的意思是凶手有备而来?”许倩接道。
“对。”晏骄缓缓吐出一口气,“或许他从敲门那一刻起,就已经决定要杀人。”
下手如此狠辣……
许倩的适应力显然超出了晏骄的想象,饭后她主动与小六小八等人交流,勇敢的接过了站岗的任务。
类似打下手的活儿阿苗已经做过许多次,十分驾轻就熟,看着比云富县衙的正经仵作都麻利几分。
邢秀才的验尸倒罢了,并无太多额外发现,但老太太的颅骨被锯开之后,晏骄却有了新发现。
她以眼神示意阿苗,后者略显迟疑的说:“这是,呃,冲击伤?多见”
她还没说完,就见晏骄已经微微摇头,更正道:“对冲伤,比较常见于摔倒,两者的区别你还得加深一下。”
阿苗怏怏的哦了一声,拼命瞪大了眼睛去看,又飞快的在随身小本上记下几笔。
晏骄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因为这个年间并没有专供解剖用的尸体,而且需要开颅的案子也不够多,阿苗刚接触这行没多久,弄错也在情理之中。
做完笔记之后,阿苗又小声问道:“那师父,这说明什么?死者是摔倒的?”
晏骄有些无奈的看了她一眼,比划了下,“结合她当时所处的位置和伤口位置,很有可能是凶手杀死邢秀才时,她正坐在梳妆台边,听见动静后起身查看,而这时凶手已经冲过来,正好几刀戳在她腰侧,再顺势将人狠狠向后按倒,故而造成这处对冲伤。”
她又指着其中一个位置道:“颅底这个位置其实是很脆弱的,如此强烈的对冲伤直接造成它的骨折,更证明凶手施加的力气是很恐怖的。就算没有腰部那几刀,老太太很可能也活不成了。”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云富县衙的仵作更是双眼发亮,如获至宝。
之后,晏骄又将死者腹部切开,细细丈量了伤口宽窄、深浅,最后得出结论:
“凶手所用凶器应该是一种约两寸半宽、一掌长的单刃利器,刀体很薄,约一分,极其锋利。”
她一边说着结论,一边就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似乎这种刀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也不知是太累了,以至于脑子转不动了还是怎的,话到嘴边却死活说不出来了。
就听云富县衙的仵作小声出言道:“大人,卑职,卑职倒觉得有些像屠宰铺子里的剔骨刀。”
晏骄眼前一亮,顺手将小本子推过去,“你且将剔骨刀的模样画下来我瞧瞧。”
那仵作果然细细画了,又略带忐忑的推回去,“铁器管理严格,出入都有记录,若真能确定是剔骨刀,来源就不难查了。”
口头描述比较抽象,现在仵作一画,晏骄立刻就把两者对上了,“正是这个了!”
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今日以来最欣喜的笑。
确定凶器简直太重要了,尤其是这种特征明显的,无疑将案件进展狠狠往前推了一大步!
验尸结束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众人俱都筋疲力尽,眉眼缠涩口舌僵硬,连相互告别的话都说不出,昏头昏脑回到各自房间,草草梳洗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晏骄照例是被一阵饭香熏醒的。
其实昨晚加班之后她就又饿了,奈何睡觉大过天,饿魔在睡魔面前明显兵败如山倒……
众人正在吃饭时,王知县就一脸兴奋的跑来,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手下的新发现。
“大人,下官今日一大早便又派人去看了现场,原来昨日人多杂乱,光线又昏暗,我们竟都没发现那床另有机关,当真是别有洞天呐!西北角靠墙角落那处可以打开,内部墙体有几块砖的位置是空的,只是凶手似乎不知其中窍门,便以烛台硬戳硬撬……里头该是有个匣子的,此时不见了,角落里却还散落着两枚银锞子!”
说着,便抖开手中紧紧攥着的小布包,里头果然是两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莲子。
“不仅如此,”他见晏骄面露赞许之色,不由得越发亢奋起来,也顾不上打扰了对方吃饭,只是滔滔不绝的说道,“下官已命人去外头各处店铺搜寻类似锞子下落,若凶手花出,必然逃不出大人您的手掌心!”
晏骄闻言失笑,“这是你的功劳,却不是我的掌心。”
“一样的,一样的。”突然有了这意外发现,王知县自然无限欢喜,更加不在意这些了。
第121章
众人吃过饭便急匆匆去开会, 两边都提供了自己的新发现。
王知县的人已经派出去一批打探邢秀才夫妇的人际关系,另一批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重返现场, 意外发现了那个被盗空的暗格。
为防止凶手逃出城, 他立刻赶在城门开启之前下达命令, 严格盘查所有出城人员的包裹,不过暂时还没有结果。
“另外, 下官也在各处当铺、银楼等地打了招呼,”王知县道, “若有人将首饰拿去抵押、变卖或是熔铸,下官第一时间便能得到消息。”
而晏骄经过一晚上的斟酌,正要将自己的结论理顺后系统的说一遍,结果习惯性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唉, 忘了这不是峻宁府衙, 没有翻转大石板可供交流使用。
“我来说说自己的结论。”
“凶手应该是个很年轻强壮的大男孩儿,穿约八分二左右的鞋子。他与两名死者关系极度亲密,甚至出于某种原因直接知道对方藏匿财物的地点, 所以直接杀人灭口后直奔主题,省去翻找的步骤。”
“凶手性情残忍自不必说,力气很大, 手持剔骨刀,这个刀子的来源今天我们可以着重查一下, 看屠宰相关行业的人有无作案可能。”
这年头官府对铁器管理严苛,哪怕去打一口锅都得登记,更何况是这种极具杀伤力的专业刀具, 很容易就能查清来源和走向。
王知县点头应下,当场就派了个对这方面了如指掌的衙役出去。
“我还有一个想法,”晏骄放下本子,略斟酌了下言语道,“在查访死者人际关系的时候,我觉得可以着重找那些家庭不是那么和睦,存在比较突出矛盾的,或者是长辈不怎么管孩子的。”
王知县能将本县治理的不错,自然不是傻子,听了这话便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极是,寻常人家哪里会放任一个孩子深夜外出?”
单纯看他的罪行吧,也不像个正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因案件悬而未决,众人谁也无法真正放松,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有一根筋在绷着。
晏骄实在等的心焦,非得找点什么事情分散下注意力不可,便找了小六来,“你帮我鸽一下老庞呗。”
现在小六对她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吃鸽子,怎么都成。
晏骄取了一张纸,愁眉苦脸想了大半天,也只写了三个字:想你了。
可等看着小六纸条装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之后,她又后悔了:这也忒不文雅了。
“先别飞!”晏骄连忙喊道,“鸽子给我。哎不是卧槽你跑什么?把鸽子上的纸条给我,我要重写!”
小六满眼警惕的把纸条递过来,晏骄十分无奈的接了,又苦口婆心道:“六儿啊,六爷,咱们好歹也是同一阵线的战友了,你对我老这么缺乏信任可不成!得改。”
小六的回答十分冷酷,“改不了了。”
晏骄张了张嘴,就有点想揍人。不过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个几根手指耍寸劲就能打断肋骨击穿心脏的狠角色啊……于是马上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六爷这样挺好的。”
小六:“……”
这是查案子查傻了吧?
晏骄斟酌再三,重新写了个比较装逼且文雅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鸽子放出去之后,她手搭凉棚看着肥肥的白鸟扑闪着翅膀远去的影子,鬼使神差的矫情道:“这飞走何止是鸽子啊,还有我满满的繁愁琐绪。”
嫌疑人怎么还他娘的没抓到!
小六和小八:“……呕!”
剔骨刀的来源很快找到了,而且是失主自己跑来报案的。
“昨儿还在的,才刚要开张了才发现刀子没了,俺吓了一大跳,忙先关了店面,赶紧过来报失。”
失主是个四十来岁的肉铺老板,为人耿直憨厚,一看丢了刀子,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牵连到什么冲突中去,买卖都顾不得做了。
这可不是刀具横飞的年代,每一件铁器都是打了标签的,年底官府要根据各处铁匠铺子的账目一一核对,若无故丢失又不曾去官府报备,失主本人就要被判处一年劳役。
王知县叫人记下,又问他家中有什么人。
因时间短,邢秀才夫妇被杀一案还没传开,肉铺老板虽然疑惑县太爷为何问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城中租金甚贵,浑家并两个女儿和俺老爹老娘还都住在城外,俺自己在这里操持肉铺,夜里便与伙计们宿在后头大通铺上,半个月家去一趟看看。”
没有儿子,王知县看了看晏骄,又问他肉铺中有几名伙计,姓甚名谁,年纪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