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耀本能的追了两步,却被对方的马踢了满身雪泥,狼狈不堪,恨不得将银牙咬碎。
“竖子敢尔!”
庞牧一行人一口气跑出去几里地,小八在后头问道:“大人,要不要派个人盯着赵家?”
“也好。”
几人一路疾驰回了衙门,马匹尚未停稳便跳下来,又大步流星进了二堂,果然见晏骄正等在那里。
见他完好无损的回来,晏骄下意识松了口气。
庞牧脱了外头大氅,随手丢给侍从,见状笑道:“如今我是本县头一个地头蛇,你却不是白担心了?”
晏骄失笑。
庞牧示意众人落座,自己也一撩袍子坐下,“可又招了些什么?”
“实在数不胜数,小到拿了东西不给钱,大到强占良田、欺男霸女,因太过习以为常,许多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廖无言皱着眉,将一大摞画了押的证词推过去,“刘捕头还在后头审着,只怕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不过已经确定了几起人命,”他抽出其中一张,放到最上面,“老大赵文曾在五年前入室玷污了一名女子,事后女子不堪受辱吊死了,她的未婚夫上门讨说法却被打断腿,两家人告到衙门,最后竟不了了之。还有抢了良田,断了人家生计,两遍斗殴起来,打伤后医治不及时死了的……我已查过,当年卷宗中甚至连这个案子都没有。”
庞牧飞快的翻阅着口供和证词,越看越怒,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这么多案子,本地父母官是瞎了还是聋了?”
即便赵家家财万贯,有的争端确实可以私了抹平,但有的根本就是触犯律法,必须公事公办!
“那县令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实在该死!”
他原本以为前任县令只是无用,不曾想越查纰漏越多。
这哪里是无用,而是睁着眼装瞎,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了!
“我必要奏明圣人,直接砍了算完!”庞牧黑着脸道,“只怕那知府也不清白。”
平安县直属都昌府管辖,与州等同,地位和分量不言而喻,这里出了这么多事,知府难道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那是自然,”廖无言点头,又问,“听晏姑娘说,大人见了那赵大善人?如何?”
“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庞牧不屑道,“对了,还要劳烦先生查查那赵光耀的来历,之前听说他只是寻常富户,煞是本分厚道,可今日我观他气息平稳,下肢稳健有力,显然是会功夫的。”
“会功夫?”众人不由得十分诧异。
晏骄忙道:“郭仵作是本地人,之前我听他说,那赵光耀一直都说自己早年在外跑小买卖,因机缘巧合赚了几笔大的,这才渐渐发迹,谁也不知道他会功夫呀。”
可这话既然是庞牧说的,必然不会有错。
庞牧略一沉吟,“请郭仵作过来。”
不多时,郭仵作到了,庞牧便叫他将有关赵光耀的事都事无巨细说出来。
郭仵作刚才一直在屋里复习解剖相关技巧,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还是原原本本的讲了。
“……他回乡时,我还在读书,记得当时甚是轰动……他这些年一直厚待乡里,又筑桥铺路、赡养孤寡,百姓们没有一个不说好的。哪怕两个赵公子混账不堪,百姓们也都未曾迁怒到赵光耀身上,还时常惋惜他后继无人,以至于晚节不保。”
齐远就摸着下巴道:“我是素来不信什么大善人的,这人呐,往往越是叫人说是个君子,就越有鬼。”
比起真小人,他更憎恶伪君子。
郭仵作瞧了他一眼,“可多年来,赵光耀除了教子无方,确实没什么可诟病的。”
庞牧抬手止住又要说话的齐远,问郭仵作,“赵光耀可会武?”
郭仵作一愣,下意识摇头,“不会吧?这么多年也没听说。”
众人对视一眼,越发觉得可疑。
练武强身健体,本就为世上男儿所推崇,且前些年战乱不断,世人越发有了尚武的风气,会功夫这种事完全没必要隐瞒。
庞牧隐约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当即道:“廖先生!”
廖无言闻弦知意,立刻拱手道:“属下明白,这就去。”
说完,便去翻阅当年的户籍档案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不说那赵光耀与此次连环命案有何关联,庞牧却是打定了主意,未必要趁机剪除赵家父子这颗毒瘤。
他在这边忙活,赵光耀却也没有坐以待毙,早在十里亭时便叫心腹入城打探。
“县城内每日往来人员甚重,若是找人却是大海捞针,”他面色阴沉的看着庞牧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可他们那几匹宝马着实神俊,但凡看过的必然不会忘记,你等速速入城去找韩老三,将方才那几匹马的模样细细描绘……”
那韩老三是个积年的老赌徒,但凡值钱的东西都略通一二,又因结交甚广,消息格外灵通,经常被赵光耀使唤着跑腿儿并倒卖消息。
只要找到了马,还愁找不到人吗?
赵光耀回家时,去衙门打探赵文赵武消息的小厮已经回来,见他脸色比离开时更坏一层,越发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说!”赵光耀冷声喝道。
那小厮狠狠抖了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的说:“回,回老爷,两位少爷并一众随从都被下了大狱,小的使出浑身解数也未能见上一面。”
见赵光耀额上青筋鼓起,他又嗙嗙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道:“老爷,实在不是小的不尽心啊,这新任县官儿来了之后光景便大不如前,原先咱们的眼线都被拔除,上下内外只守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啊老爷!”
赵光耀那素来无往而不利的名帖都被拒了不下十回,他自然是知道如今的县衙是何等森严,倒也没因为此事迁怒。
“滚!”
那小厮如蒙大赦,又磕了两个头,屁滚尿流的跑了。
赵光耀在屋里转了几圈,面沉如水,眸光一闪,又对门外喊道:“来人!笔墨伺候,待我书信一封,你即刻送往都昌府府衙!”
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小官儿便如此猖狂,只手遮天么?
既如此,我便叫你当不成县令!
——
眼见着衙门上下又迅速忙碌起来,偏晏骄还是无事可做,只好去买了两头猪,分别作了风干和熏制两种腊肉,结结实实挂满一整个房梁。
她特意留下一大块纹路尤其美丽的五花肉,剁成肉泥,加上鸡蛋和揉碎了的豆腐,捏成婴孩拳头大小的肉丸,先下锅炸成金黄色,然后再加上大骨汤,慢慢熬煮。
本来她是习惯加胡萝卜碎的,但大禄朝如今竟没有胡萝卜,也只好退而求其次,换成豆腐。
岳夫人听见她乒乒乓乓剁肉时就过来了,亲眼看着她动作麻利的搅和肉馅、捏丸子、先炸后煮,便饶有兴致道:“这是狮子头不是?”
“是也不是,”晏骄调了下火,笑道,“我自己瞎胡乱调的味儿,自然是无法与真正的大厨相提并论,索性也不敢妄称是狮子头,只胡乱叫一句炖肉丸子罢了。”
老太太笑的前仰后合,“你这名儿倒是质朴有趣,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了。”
她又微微吸了吸鼻子,点点头,“我闻着味儿倒好。什么大厨不大厨的,都说众口难调,难不成大厨做的东西,天下所有人都爱吃么?或是路边摊贩的简单吃食,便无人问津?咱们自己吃着好,那就是好了。我看你啊,便是顶顶好的一个大厨!”
晏骄捂脸笑,怪不好意思的,“您老只管哄我。”
“可不是哄你怎的?”老太太一本正经的说,“就是哄你,把你夸得晕头转向的,最好日日都做才好呢!”
两人说笑一回,老太太又去隔壁储藏室看了那“肉林”,不由得啧啧称奇,“我年轻时倒隐约听过几耳朵,说西南那边也有差不多这样儿把肉吊起来的吃法,不曾想你也会做哩,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晏骄就笑,“那熏干的快些,便是最慢的风干腊肉,年底也就吃上了,到时还怕尝不到味儿么?”
说话间,那锅金棕色的肉丸子就炖的差不多,愈加浓烈的香气争先恐后从锅盖边缘挤出,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白色痕迹,香的吓人。
晏骄约摸着时候差不多,就打开锅盖瞧了瞧,见锅底汤汁已经十分粘稠,闪亮的红棕色已有些挂壁,便满意的熄了火,将它们盛到广口大瓷盆里,最后从上到下淋上酱汁。
不管是熬粥还是炖菜,但凡需要加水的,最好都一次性加足,不然后期断断续续添水,滋味不匀,饭菜味道就大打折扣了。
她又取了些提前泡好的菜干儿,用热水焯过之后,颜色更嫩更绿,摆一圈儿在肉丸子边上,整个儿都清爽了。
“晏姑娘!”晏骄才要刷锅,林平就从外头急忙忙跑进来,一路上大呼小叫的,与平时少年老成的模样当真判若两人。
偏阿苗正巧来送饭,两人在院门口险些撞到一起,都吓了一跳,哎呦呦叫起来。
晏骄和岳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忙过去问道:“怎么了这是?撞着了吗?烫伤了吗?”、
“没事没事。”阿苗忙道,手中托盘虽然洒了些菜汤出来,所幸天气寒冷,汤汁一溅出来也就冷了。
她看了看袖口上好大一块污渍,不免心疼,略带气恼的对林平道:“你这人也真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我娘才刚给我做的新衣裳,未必洗的掉呢!”
林平急的脸红脖子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一味赔不是。
晏骄拉着阿苗看了几回,确认没烫伤后,忙打圆场道:“好啦,好啦,他也不是有意的,我这里多得是料子,等会儿我回来,我带你挑去!”
“我不过随口一说,哪里好让姑娘破费!”阿苗连忙摇头,又瞪了林平一眼,道,“气话罢了,我这就去厨房那边找火碱洗一洗,也就能拔下来了。”
林平只是赔不是,又说要赔她衣裳云云,到最后,阿苗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胡乱放下饭菜,转身就跑了,跑出去几步又停住,反复强调不要他或是晏骄送衣裳,自己洗洗就行。
晏骄失笑,心下却越发决定要翻一块清雅俏皮的料子与她。
闹过这插曲之后,晏骄才有空问林平是什么事。
林平哦了声,忙道:“大人才刚接到飞鸽传说,貌似有大消息,命我赶紧请您过去呢!饭也在那头一并吃了。”
不等晏骄开口,岳夫人已经麻利的替她装好大食盒,连带着那一盆炖肉丸都塞给林平提着,又主动催促晏骄道:“快去吧,正事要紧。”
晏骄略一迟疑,一咬牙,“那我下回再陪您吃饭。”
说完,便也风风火火的走了。
老太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看了许久,忽然就笑了。
“这孩子,人家的丫头都想着偷懒儿,偏她不忙活着还全身不得劲。”
罢了,便是这样才好,两人相互扶持着……
雪停了,但北方冬日里风一贯大得很,呜呜咽咽妖精下山也似,刮在脸上刀割一样的疼。
晏骄缩了缩脖子,心下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飞到庞牧哪儿,问问究竟是何线索,以至于素来内向腼腆的林平都这般失态。
二堂那边的大饭桌也已摆好,多日不见的图擎今儿也来了,还主动起身把她让进去。
吃饭的次数多了,座次差不多也固定下:大家基本上默认晏骄占据庞牧和廖无言之间的黄金席位,齐远和图擎再分列两边。
“冻坏了吧?”庞牧将一只精巧的铜质手炉塞过去,又拍了拍铺了厚实皮褥子的椅子,“先暖暖。”
晏骄道了谢,又搓了搓耳朵,“真冷啊。”
不过短短一段路,她的鼻尖和下巴就都冻得红彤彤,一双眼睛也水汪汪的,瞧着可爱又可怜,恰似喵喵叫的小猫儿。
庞牧狠狠瞧了几眼,又掀开大圆桌的桌布,催促道:“把腿放进去。”
晏骄低头一看,见桌下赫然摆着两个大暖炉,将桌布围住的空间都熏得暖烘烘。暖炉外层立着一圈铁栅栏似的东西,不怕谁不小心踢到。
大约是暖炉里加了香料,扑面而来的热气里泛着清爽的柑橘味。
屋里起着地龙,桌下还有一整个“暖室”,哪怕是个冰棍儿呢,只怕没一会儿也要冒汗了。
晏骄从善如流的把整个下半身都用厚实的桌布盖住了,然后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
“这算什么?还早呢!”见她露了笑模样,庞牧这才有心情说笑,“十月尚未过完,等到了腊月,更冷几倍。好歹这还是中原腹地,你若有空去关外瞧瞧,那才叫风雪交加。大风刮的人睁不开眼睛,雪堆得几丈高,一旦出门,哪怕是白天,若是地上没有标记,转头就找不到门,只好生生在外冻死……”
晏骄听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又问了许多问题。
众人早已习惯他们自顾自说话,也不去搭理,只是见林平空手而去,满载而归,都条件反射的开始分泌口水。
这是又做什么好吃的了?
洁白细腻的大瓷盆里,圆滚滚的肉丸与翠绿的蔬菜相互依偎,下头是红褐色的酱汁,看上去分外可人。
这么香的东西,就该放到肚皮里好生疼爱!
大家先一人插了一只肉丸放入碗中,又非常熟练地浇上汤汁,然后狠狠挖下一大块塞入口中,这才心满意足的开始讨论案子。
庞牧散出去打探消息的鸽子回来了,之前的王庆和刘知文两名死者的居所虽然相隔千里,但竟还真有共同点:
两人原本的户籍并不是那里,而是十五年前突然身怀巨富的出现,仿佛横空出世一样,然后便扎根至此。
晏骄听得连肉丸子都忘了吃,脱口而出,“真的是报复性的连环杀人?”
庞牧也觉眼前迷雾已能隐约看见曙光,点头,“十有八九。”
同时满足多重特殊条件的可能性太低了。
“这还没完呢,”廖无言看上去胃口很好,又飞快的插了第二只肉丸子,引来众人侧目,“你们猜我昨日翻阅本县户籍档案之后,是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