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好这么说,积少成多,”晏骄摇头,“对了,猪肉摊子在哪儿?”
两人往猪肉铺子去的路上,意外看见有卖螃蟹的,晏骄一下子就拔不动腿了。
“老伯,这个多少钱一斤?”
阿苗小声道:“姑娘,这些东西压称又没什么吃头,外头腿上全是毛,怪吓人的……听说做熟了也有股怪味儿,不好吃呢。”
平安县城并不靠海,眼前的螃蟹是淡水毛蟹,味道自然不如海蟹清甜,但自有它的可爱之处。
本地居民不大爱吃虾蟹,且眼前这一篓子毛蟹又大的大,小的小,并不怎么好看,卖蟹的老伯从大清早熬到这会儿还没开张,也是等急了。
见这会儿难得有人开口,他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殷勤道:“五文一斤,您若要的多,可再便宜些。”
“五文钱?”
晏骄暂时对这个价格没什么概念,一旁的阿苗却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暗自咋舌。
这些螃蟹,一个个沉甸甸的,一斤才能称多少?且全是硬壳子,统共才几两肉?
五文钱,都够买两只鸡仔儿了!
晏骄没做声,只是蹲下细看。
卖蟹的老伯生怕她走了,再把这些螃蟹砸在自己手里,忍不住讷讷道:“姑娘,都是肥的,瘦的俺都放回河里去了。昨儿夜里一宿没睡觉打的,今儿一早就进城了,活蹦乱跳的。”
晏骄非常熟练地捏起来几只掂量一番,果然沉甸甸坠手,估计里头肉少不了。
临近中秋,本就是虾蟹上市的时候,真是想想就叫人流口水。
“得了,我全要了。”晏骄豪爽的道。
老伯不觉一阵狂喜,千恩万谢,忙换了秤砣来称。
阿苗看的目瞪口呆,替她心疼,“这少说也得有二三十斤,您买这么些可怎么吃!”、
晏骄只是笑,“我自有主意,回头你可别吃掉舌头。”
阿苗不大相信。
这些玩意儿还能比肉好吃?
那头卖蟹老伯已经麻利的称好了,又特意将秤杆掰过来与她瞧,憨厚道:“姑娘,一共二十五斤六两,高高的,算您二十五斤。只是这筐……”
普通百姓生活不易,一只上好柳条筐也要七八文,老汉还真是不舍得。
见木已成舟,阿苗只是跺脚,又脆生生抢道:“老伯,这样沉,我们可搬不动,您得给我们送过去。”
“成,成!”买卖意外做成,老汉正欢喜无限,满口答应了,“两位小姐好生俏丽模样,哪里做得来这样粗活?只是不知送到哪里去?”
听晏骄说是要送到县衙去的,老汉登时唬了一跳,十二分的郑重。
因有了螃蟹,晏骄暂时也不想着猪肉了,就近买了些葱姜蒜酱,索性便打道回府。
正巧赵婶子在后门与来送菜的小贩交割,见晏骄弄了一大篓子毛蟹过来,也是吃惊,反应与阿苗无异,生怕她给人糊弄了。
晏骄笑而不语,只是跟她说好借了灶台和柴火,这便去拾掇。
阿苗是做杂活的,一直都是哪儿缺人往哪儿去,这会儿就在厨房里帮着赵婶子和晏骄打下手,做些洗姜剥蒜的营生。
晏骄借了小毛刷,将毛蟹外壳边边缝缝洗干净,当中切开两半。
露出肉的中间部分要蘸一点面粉,这样才好锁住肉汁,也更好看。
见她一口气倒下许多油,阿苗和赵婶子都跟着咋舌。
这晏姑娘定然是大户人家出身了,等闲人家哪里耐得住这样耗费?
包裹着蟹肉的面粉在油锅中逐渐变得金黄,空气中弥漫开奇异的香气。
阿苗忍不住吞口水,唏嘘道:“这样多的油,就是炒一锅石头也好吃啊。”
晏骄噗嗤一笑,“傻丫头,也不怕硌掉牙。”
炸好之后,她将多余的油舀出,用小漏勺过滤杂质后放凉。
炸过螃蟹的油自带鲜香,完全可以炒别的菜再用。
葱姜蒜末爆香,下了毛蟹后倒酒,再加上预先稀释好的酱汁,大火烧开后不断翻炒,收汁时点一些盐巴和白糖。
汁水越来越粘稠,滚起来的红褐色气泡上也泛着油亮亮的光,水产特有的肉香混着油香,说不出的诱人。
赵婶子已经炖好一锅茄子干儿,这会儿也顾不上许多,只是抽着鼻子感慨,“以前怎么就不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闻!”
阿苗眼睛都直了,难为还能腾出嘴巴来回话,“谁也没跟晏姑娘似的这么做呀。”
赵婶子点头,“那倒是。”
这一锅蟹子费的油都够她炒半个月菜了!
毛蟹很新鲜,又是切开了的,倒也没费太大功夫。
不多时,晏骄就让阿苗停了火,“成了。”
她先用筷子蘸了一点酱汁尝味道。
姜蒜和白酒充分去掉了毛蟹的土腥气,只剩下河鲜的鲜美。那酱汁又咸又香又浓,简直比肉还好吃了。
光就着这酱汁,她就能蘸两个饽饽吃!
确定发挥正常之后,晏骄分别夹了半只给眼巴巴看着的阿苗和赵婶子,谦虚道:“许久不做了,酱料也与我以往用的不同,也不知味道如何。”
两人对视一眼,都连连推辞,“姑娘自掏腰包,又费了好大功夫,我们哪里好吃白食!”
话虽如此,可身体却依旧诚实,四只眼睛都没能离开。
晏骄不由分说的把碟子塞过去,“我在此地举目无亲,前几天病着多亏你们照应,这点儿东西算什么?”
三个人你来我往谦让一回,阿苗和赵婶子到底是羞答答接了,又小声道:“这样好东西,大人都没尝呢,咱们倒先吃上了。”
阿苗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胡乱嗯了声就结结实实咬了一大口,连螃蟹壳都吞入口中。
好吃!
一点儿都没有记忆中的土腥气,肉又细又滑,合着外头壳子上的酱汁,真比过年的饺子还好吃呐。
阿苗无师自通的舔着手指,满脸真诚的夸赞道:“晏姑娘,您不去开馆子真是可惜了!”
二十多斤毛蟹不是个小数目,于是这天中午,上到庞牧,下到轮值的衙役们,都或多或少的尝了鲜。
庞牧是县令,廖无言充当主簿,齐远则掌管衙门上下治安,除了出任巡检的图磬时来时不来,晌午都是一道吃饭的。
今儿见桌上多了一大盘怪模怪样的螃蟹时还有些惊讶。
“那厨娘不是见天盐水煮菜么?今儿竟突然开窍了?”齐远疑惑道。
赵婶子的厨艺跟当初他们行伍中的伙夫很有的一拼,来了小半个月了,就没数出过第五种菜蔬,他们这些人也不过为了活着而吃……
可现在?
桌子正中央的酱爆蟹红棕油亮、香气扑鼻,偶尔顺着蟹壳滑落的酱汁粘稠喷香,跟周围那一圈儿几乎看不见油花、看不出形状的水煮菜壁垒分明,非常鹤立鸡群。
送菜的小厮笑道:“这是晏姑娘弄的,叫什么酱爆蟹,说要谢谢大家哩!”
说完,见三位大人没有别的吩咐,小厮扭头就跑。
晏姑娘真是仙女下凡,做了好些,连他们这些做活的也能吃一口呢。
他得快点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人都有口腹之欲,哪怕是个神仙呢,一连三十顿的吃水煮菜也要疯。
庞牧三个都非常默契的把第一筷子下到了酱爆蟹上……
然后……听说廖主簿使计骗走了最后一块酱爆蟹和盘底酱汁,齐大人当场告状,县太爷大怒,命他去整理库房。
第6章
只要没有死人,仵作还是挺清闲的。
这天一大早就开始下起毛毛雨,晏骄也没往街上去,就在屋檐下,拿着小木棍,就着湿润松软的泥土教阿苗认字。
岳夫人也端了靠椅在旁边凑趣,笑眯眯的,手里还拿着一件衣裳缝补,时不时插一嘴,瞧着愉快极了。
过了会儿,前头忽然有人带话来,说庞大人有事儿请晏姑娘去前头二堂一趟。
二堂是县令日常办公的地方,晏骄本能的想是不是有案子发生,当下不敢迟疑,丢下木棍就要走。
“瞧你这孩子,”岳夫人一把拉住她,又叫阿苗去屋里拿伞,“保不齐等会儿雨就下大了,你这么光着脑袋没遮没挡的,万一再着凉可怎么好?”
晏骄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就跟着姥姥姥爷过,等两位老人在她上初中时先后去世,就再也没人担心她下雨出门是不是带伞了。
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接了伞,脸上却笑了,“哎!”
看着她一溜小跑消失在细细雨雾中的背影,岳夫人摇头笑道:“唉,也是个要强的傻孩子……”
等晏骄进了二堂,一眼就看见了堂下坐着的有德布庄的两位老人家。
“大人,这是?”
她刚一开口,两位老人家就颤巍巍站起来,隐约又有要跪下的意思。
已经经历过一回的晏骄才要去扶,一直站在旁边墙边充当隐形人的齐远已经一个健步上前,左右开弓,稳稳地将两位老人托住了。
晏骄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不由得对齐远报以感激的视线。
谁知齐远直觉惊人,竟在下一秒就抽空抬头咧嘴一笑,露出里头两排整齐的白牙,反而又把晏骄吓了一跳。
稍后众人重新落座,庞牧才帮忙说明芸娘爹娘的来意。
王武已经砍了,两位老人家也结结实实病了几日,又挣扎着替女儿办了头七,今儿好容易好些了,就赶紧托人打听了晏骄的所在,带着礼物登门感谢。
“要不是晏姑娘,只怕我那苦命的孩儿在地下也不能安生。”如今说起这个,老太太两只眼睛里还是止不住滚下泪来。
人生几大悲,最痛者莫过于老年丧子,实在是扎心。
饶是晏骄见惯生死,再见这样的场面也觉心酸,“逝者已矣,生者却还要活下去,两位千万保重,想必芸娘在天上也能好受些。”
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令人心碎。
老爷子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多谢晏姑娘,话虽如此,可,唉!”
才短短几天功夫,两位老人整个儿都沧桑了不止一倍,腰背都佝偻了,面上也多有颓然之意。
丧子之痛,痛彻心扉,任凭外人再如何安慰,只怕也是无用。
庞牧是个直人,不大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倒是齐远穿插着讲了两句,气氛略略请快些。
众人胡乱说了会儿话,两位老人就叫人抬上礼物。
满满当当两个巨大的担子全是各色精细棉布和绫罗绸缎,额外一个匣子,里头满满的银子,当场就把巅峰时期也只有共计六两三钱身家的晏姑娘镇住了。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孩子都没了,他们夫妻二人也没什么奔头了。
两位老人的意思,是要等女儿七七过后,处理好手头事情,安置好布庄伙计后就回老家。那些个布匹太占地方,倒是不大方便全部带走,如今便开始处理。先捡了一些送给四邻,这些好的全给晏骄做谢礼。
现在晏骄已经能够很理直气壮的推辞了,“身为仵作,不过分内事罢了,哪里能再要百姓的东西?两位既然要返乡,少不得留些盘缠,倒不如卖了换钱。”
老头儿摇头,“这几年倒也赚了些个,如今只有我们两个老货,又用得了多少?”
倒是老太太,一个劲儿的盯着晏骄看,又停不住的掉泪,哽咽道:“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正该打扮……”
她的女儿,也曾这般娇妍鲜活。
老头儿也是倔强,说:“您若执意不收,我们老两口余生都不得安宁。”
晏骄百般推辞不掉,正着急,就听庞牧出声道:“两位老人家的心意我们晓得,布帛倒罢了,只银子确实不好收。两位既然要回乡,不若捐所书院,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或是开善堂,也是好事一桩。”
晏骄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点头如啄米,“对对对,大人说的是!”
眼见着一点儿不要是不可能的,但这银子着实烧手。
老夫妇两个对视一眼,眼底竟隐约显出点光亮。
若他们多做善事,是不是女儿能投个好胎,来世百事顺遂、长命无灾?
累了半日,老夫妇两个千恩万谢,相互搀扶着走了,身后是他们留下的座布匹堆叠成的小山。
齐远看着他们的背影唏嘘良久,“真是可惜。”
晏骄也跟着感慨一回,一扭头,看见那一堆布,又是一阵头疼。
多少年都不用买了!
“那个,大人,”她忽然想起什么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我这样,算不算受贿?”
当众受贿,这个情节很严重啊。
齐远噗嗤一声笑了,庞牧也忍俊不禁,故作严肃道:“嗯。”
晏骄登时苦了脸,才要说话,却听庞牧又笑道:“之前你不在公门,帮忙后得些谢礼理所应当,不算什么。”
假如她现在还是自由身的话,接了那些银两也是应该,不过现在到底换了身份,要是给外人知道直接收银子,终究不美。
晏骄松了口气。
这个上司还挺开明。
那边齐远已经抱着胳膊瞧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活了这么些年,我还是头一回与女子共事。”
如今公文已经正式下来了,日后衙门里就算正式多了一位女仵作。
众人稀罕之余还挺期待:毕竟终年都跟一群糙老爷们儿公事,实在不是什么美差。几年破罐子破摔下来,看城外孙屠户家养的母猪都有些眉清目秀……
意外的是被晏骄当众下面子的郭仵作,竟也没反对。
晏骄大模大样的学着他们抱拳,俏皮一笑,“以后还请庞大人、齐大人多多担待。”
庞牧和齐远都给她逗乐了。
谁知乐不过一瞬,图磬就从外头大步流星进来,“别乐了。”
晏骄脑海中突然有根弦动了下,本能的问:“是有命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