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跟刑侦沾边的,就没有定点上下班、吃饭的规矩,工作压力又大,久而久之,胃药简直成了人间潮流。
庞牧点点头,两人忽然又没话说了。
那头厨娘麻利的和面,现擀成面饼再撒上面粉,松松折叠几下,快刀切成面条。
这头一个灶头开水煮面,那头刚好挑点猪油爆香锅底,把剁碎了的酱肉丁子混着萝卜条儿丁子煮一个臊子。
说是臊子,其实不过乱炖罢了,十分简单粗暴。只是略加点汁水熬煮,火光下油亮亮光泽,倒也有些食欲。
臊子好了,面也煮好,满满当当装一大碗,上头还卧了一个白嫩鸡蛋,撒了把翠绿葱花。
庞牧吃饭也带着一股舍我其谁的气势,一筷子斜插下去就少了小半碗,看的晏骄眼睛都直了。
单看这个饭量,也不像文官啊!
他爽朗一笑,“见笑了。”
晏骄跟着抿嘴儿一笑,“身体好才吃得多,没什么见笑不见笑的。”
她倒是想多吃,只是胃不允许,现在看人家吃得香,也觉得眼馋。
“恕我冒昧,不知晏姑娘本打算往哪儿去?”两口吞了半碗面的庞牧额头微微见汗,只觉得浑身都舒坦了,正好问出心中所想,“你一个年轻姑娘独自上路实在不安全,县衙每日也有公差往来,若是顺道也好做个伴。”
仗刚打完没两年,尤其是几处州府郡县交接的地方,实在说不上太平。每每走到荒野无人之处,连个成年壮汉都时常觉得汗毛倒竖,更别提这么个美丽女子了。
庞牧这么一问,晏骄的脸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了。
她的手指在碗沿摩挲两下,良久,低低道:“我也不知道。”
去什么地方?
她该去哪儿,又能去哪儿呀?
来了这几天,浑浑噩噩的,晏骄也憋得狠了,只觉得自己眼下真像书本里常见的台词,生如浮萍,无处安置,也觉得有些茫然。
现实的古代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说走就走,随便到哪座城也得有文牒,若是再想做点营生,更要有身份文书。
像她眼下的状况当真寸步难行。
若是遇到有心人,就是直接给她打成间谍,就地斩杀了也没话说。
庞牧都问到这里了,要是她顾左右而言他,反而可疑。
权衡利弊之下,晏骄一咬牙,索性就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本不是大禄人。只是失足跌落山崖,谁知再睁眼就到了这里。”
说老实话,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这套说辞晏骄自己都不信。
可庞牧竟然接受良好的点了头,“晏姑娘的衣着打扮确实与大禄不同。”
晏骄心头一喜,心情复杂的看着他,才要张嘴,就听庞牧又道:
“不过你说的着实匪夷所思,不知晏姑娘仙乡何处?方便的话,我可托人帮忙打听一二。”
比起这套睁眼闭眼间沧海桑田的说辞,他更倾向于晏骄与同伴失散,或是因为某种原因分道扬镳,不方便言明。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人,自带信任加分,哪怕知道希望渺茫,可晏骄还是说了,“华国。”
“华国?”庞牧跟着念了遍,竟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十岁上下就跟随父兄四处奔波,又在行伍混迹,多年来征战大江南北,莫说大禄朝,便是周边几国也曾去过,一般地名都会有印象,可唯独这什么“华国”的,当真是闻所未闻。
晏骄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是苦笑。
“晏姑娘也不要灰心,天下之大,边国部落多不胜数,许是华国距离大禄远着呢。我略识得几个人,回头可托他们打探一二,来日有消息也未可知。”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姑娘瞬间黯淡下去,庞牧不由得出声安抚道。
这个姑娘来历成谜,实在疑点重重,可直觉又告诉他,她并没有说谎,伤心和失望也不是装出来的。
只是这个华国,也是真的没听过。
现在晏骄基本上已经接受了自己穿越的事实,本想说不必做那无用功,可心中暗存的一点侥幸却又让她张不开嘴,只是缓缓点头。
她临时无处可去,对庞牧和平安县来说却又不全是坏事。
当下他也顾不上吃面,“那你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晏骄张了张嘴,睁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试探着说:“我当了点东西,略换了几两银子本钱,或许,去外头摆摊卖些小吃?”
她就是个法医,现代社会女法医就业已经不容易,这“女子不能为官”“仵作需人担保”的大禄朝,更是难上加难。
倒是她天性爱吃,职业关系又很少休假,偶尔有点闲工夫就在家里摆弄吃的,几年下来练就一手非专业顶级厨艺。
民以食为天,只要有人就要吃饭,做点吃食,总不会饿死。
庞牧:“……”
听听,这像是一个刚精准验尸后协助破案的人说的话?
你有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摆什么摊啊!
再说了,百姓敢买吗?
偏晏骄还在那边小心翼翼的问:“庞大人,我的身份文书丢了,能让摆摊吗?”
她好歹也算帮了个小忙吧?希望回头摆摊手续能简化下,好歹通融一二……
庞牧忽然就吃不下面去了。
摆摊究竟有什么好?竟引得你痴迷至此!
衙门饭不好吃吗?为什么不来这里做仵作?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问了。
谁知晏骄一脸愕然,“不是女子不可入公门么?”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晏骄怦然心动,“可我没有保人。”
庞牧大笑出声,指着自己,“我不是人怎的?”
连日来困扰自己的难题竟迎刃而解,晏骄终于露出穿越后第一个灿烂笑容,“那可太好了!”
她又有工作了!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头顶翘起来的两撮头发毛茸茸的,让庞牧不自觉想起当初在西北打仗时遇见过的一头……小野驴。
也是这么毛茸茸,这么亮闪闪。
他正想着,就听对面的小野驴,咳,不是,晏姑娘满脸期待的问:“庞大人,仵作月薪,啊,就是一月多少钱?”
“啊,”庞牧瞬间回神,“月俸三两,包吃住。”
三两,真是不管什么时候,这个行当都是一如既往的做多得少。
不过没关系,够花了。
“那我就算是衙门的人,”晏骄又眼睛亮亮的问道,既期待又紧张,“我是几品?”
庞牧搔搔额角,“……没品。”
好了,小野驴的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第5章
这天夜里,晏骄既沮丧又期待,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爬起来对着月光摆弄勘察箱里的东西。
到了这里,什么DNA检测之流先进手段都挂机了。
鞋套、手套,假如几天前有人告诉她,她将对这两样物品视若珍宝,她一定会觉得对方疯了,可现在看来,只怕她不久就要被穷疯了。
得亏着她有储备强迫症,箱子里塞了不少,可顶了天才多少?总有用完的时候。
唉。
太穷了。
古时候有什么消毒手段来着?
晏骄的思维发散出老远,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模模糊糊爬回去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丫头阿苗就过来帮她搬家,“大人说了,如今姑娘您正经是咱们衙门的人了,得往前头住。先搬过去,文书过两天就下来了。”
晏骄现在栖身的地方是县衙专门用来收容外头百姓和雇工的,人多且杂,现在她身份不同,自然也不好继续住在这里。
说是搬家,其实统共也不过两套换洗衣服,再就是那个勘察箱。
两人穿过一道小院门,沿着走廊拐了两道弯,远远看见一道翠绿爬山虎包裹的矮墙,里头还有几棵树枝繁叶茂直冲云霄,很是壮观。
“就是这儿了,”阿苗介绍说,又朝南边努了努嘴儿,“男人们住在前头,大人也在呢,回头您要有什么事儿,喊一声都能听见,稳当得很。再往前一个院子,就是大人办公的地方,日后您指定也常去。”
在县衙连昏带醒几天了,晏骄只走过后门,还没往前面去过,现下一听,倒有了几分好奇和期待。
两人边说边进了院门,抬头就见里面站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精神奕奕,正笑眯眯的往这边瞧,像是一直等着。
“好孩子,”老太太用竹板拍打着两床薄被,“别瞧白日热,夜里正经也凉呢,这厚薄正是眼下盖的。”
晏骄下意识看向阿苗。
阿苗笑道:“这是老夫人。”
头天上班就要跟上司的母亲住在一起,晏骄本能的紧张起来,“您好。”
她光知道要跟人合住,却不知道对方竟然是这个身份!
“好,我好,你能过来我就更好了。你不知道,一个人住着多没意思。”老太太不住点头,欢欢喜喜的拉着她的手,亲热极了。
她实在慈祥的很,瞧着跟平时见过的那些喜欢热闹的老太太也没什么不同,晏骄也就不紧张了,闻言笑道:“我初来乍到的,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以后要麻烦您了。”
岳夫人听后更欢喜,“快来麻烦我吧!整日没个消遣,我都快成老废物了。”
阿苗噗嗤一笑,晏骄也跟着笑了,“您精神头这样好,身子骨也硬朗,倒开这样的玩笑。”
几人说说笑笑进了屋。
虽然是厢房,可屋子宽敞明亮,拾掇的干干净净,里头还分了会客的正厅和靠里的卧室,十分紧凑,晏骄一看就喜欢上了。
这可比她一直住着的职工宿舍强了不知多少倍。
见她真心喜欢,岳夫人笑意更浓,又帮着指了水井、厨房等的方位。
说到厨房,晏骄还有点脸红,都不好意思说其实自己已经提前摸清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晏骄这两天已经恢复的差不多,更因为有了工作,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整个人都容光焕发了。
一来了精神,晏骄就习惯性的想做点东西吃。
“阿苗,你可知道菜市场的位置?”
正帮忙铺被褥的阿苗一愣,“晏姑娘,衙门里的人管饭哩,您要有什么想吃的,只管跟厨房的赵婶子说就是了。”
晏骄笑道:“她一个人做这么些人的饭就够累了,我哪里好胡乱开口?左右眼下无事可做,一为贺乔迁之喜,二为贺我有了着落,也谢谢庞大人他们。”
或许庞牧并不十分相信她说的话,可对方能破例聘给自己一份工作,实在是雪中送炭。
这个人情,她不能不记。
见她这么说,阿苗也跟着点头,“到底是姑娘想得周到,我这就带您去。”
以后月月有俸禄,晏骄顿时变得财大气粗起来,转身就去取了三两银子带着。
既然要长长久久的住下去,坐卧起居、衣食住行,总得添置些东西。
外头阳光明媚,还是熙熙攘攘,那么热闹。
以前晏骄总觉得自己像是局外人,很有点儿格格不入,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但现在再看,却又是另一种滋味,就连路边的野花也亲切多了。
阿苗挎着大篮子,一边走一边为晏骄介绍:“城北多是官宅和读书人,还有一所书院哩。南边商人居多,西边常有西北货商出入,大宗买卖常有,什么牲畜、香料、皮货,多得很哩。对了,平安县冬天又冷又长,少不得要弄件袄子穿呢。”
见她四个方向只说了三个,晏骄难免好奇,“那么东边呢?”
话音刚落,阿苗的小脸儿就红了,含糊不清道:“东边……东边不是好地方,姑娘您可别去。”
红灯区啊,晏骄秒懂。
两人先去了书肆,晏骄要了些笔墨纸砚,想了下,又拿了本入门字帖。
不管是日记还是案件记录,都少不了纸笔,再贵也得买。
阿苗又惊又喜又赞叹,“晏姑娘,您念过书呀。”
正埋头翻书的晏骄嗯了声,又苦笑着补充道:“可惜我家乡的许多文字与这边不大一样,用的笔也不同,得多花些时日适应了。”
繁体毛笔字,真是要命。
也不知要练到猴年马月去,她得先想办法弄点儿炭条应急。
阿苗就笑,“常言道,一通百通,您是会的,再学旁的肯定也快。”
“那就借你吉言,”晏骄笑笑,见她眼巴巴瞧着,略有些艳羡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动,“你想学的话,咱们一同练字。”
“真的吗?您愿意教我?”阿苗惊喜交加的喊道,不过马上又忐忑起来,摇摇头,“还是算了,我这样笨,学不会的。”
晏骄道:“哪里有还没学就说学不会的?我倒觉得你伶俐得很。”
阿苗长了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夸过伶俐,顿时觉得胸膛里充满了愉悦的气息,满满的,涨涨的,好像轻轻一戳就要爆开。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别的晏骄不知道,这价钱确实高。
极其普通的文房四宝加一本字帖和《千字文》,就花了小半两银子,心疼的她都快哭了。
反倒是后面去菜市场买菜,物价之低,超乎晏骄的想象。
亲身经历过之后就会更深刻的认识到,绝大多数古装剧里边动辄几十甚至成百上千银子的交易纯粹扯淡。
古时候开采能力低下,一个国家一年的白银开采量才多少?如今民间流通最多的还是铜板。
晏骄一口气将做饭可能需要的油盐酱醋和材料都买齐全了,阿苗在后面疑惑的说:“姑娘,这些东西大厨房里都有。”
晏骄正色道,“既然是我自己的主意,怎好蹭公家的东西。”
以后她肯定也常做,所以不光这些,就算是用的柴火、煤炭之类,也要一点一点的跟厨娘交割清楚,不能让人家吃亏。
阿苗乖巧点头,却还是笑,“姑娘想的也太细了些,就算用能用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