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里看到水缸里的水,心念急转,谢老太为了节约木柴,夏天不许烧热水,大家都是喝凉水,别人也就罢了,谢临安原本就瘫痪在床,凉水会让他的肠胃不调,难怪上次她看到桌上的那碗水,动都没动。
谢家人对待谢临安的态度,简直就是随意喂些流浪小狗小猫,她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趁众人还未起床,她烧了些热水,用竹筒装了两筒热水,蹑手蹑脚的拿到自己屋中,拿出枕头下的一个纸包,这是昨天在她的桃花源里摘得小野花,被她晒干后带了回来,从里面拿出几朵放在竹筒里,一会功夫,香气散发开来。
叶初然盖上竹筒盖子,满意的点点头,将竹筒挂在墙上,笑眯眯的走了出去。
张氏正在做早饭,谢老太难得起了个早,坐在院里的木凳上,见到叶娘走出来,老太太心里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叶娘,来这边坐,咱娘两说说话。”
叶初然笑得人畜无害,“好啊,娘,我也有话和您说。”
老太太见她坐下,和善的握住媳妇那双白玉般的小手,强忍住想用指甲狠掐一通,“叶娘啊,昨天去给你爹爹上坟了吧?”
叶初然没心没肺笑着说道,“多谢娘的关心,我诚心祝祷,请爹爹保佑谢家和顺太平,娘,你还别说,昨晚做梦我就梦到爹爹,他说纸钱收到了,夫家对我这般好,他会看着办的。”
谢老太后背凉了又凉,看着办这三个字可大可小,万一叶老爹以后就赖在谢家不肯走,那可怎么办?
语气又柔了三分,“叶娘啊,娘有件事情和你商量,你看啊,你爹的脚扭伤了,娘要照顾他,你大伯哥忙着田里的庄稼,你大嫂有孕在身,这不,老三瘫痪在床,没人照顾,娘想让你去照顾他几天,你看可好?”
叶娘见她终于说到重点,皱着眉头故作踌躇的样子,“娘,这不好吧。”
谢老太脾气一贯尖酸刻薄,欺软怕硬,不高兴时候打骂是家常便饭,按照她以往行事,早就一巴掌打在叶娘脸上,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此刻因为忌惮鬼神之说,百般容忍,这会见叶娘推辞,心火不受控制,就想破口大骂。
张氏从旁边端着饭菜经过,连忙打圆场,“叶娘,怎么不好,有什么顾虑告诉娘。”
叶初然咬着手指,斟酌片刻,“娘,大嫂,照顾三弟义不容辞,不过自小爹爹教导,男女授受不亲,我怕会引起别人的闲话。”
谢老太一拍大腿,“嗨,我们庄稼人不讲究这些,你是他二嫂,年纪又是个小的,三儿瘫痪已久,动都不能动,废人一个,谁会说闲话。”
叶初然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心思缜密,虽说这大盛朝对女子并不苛刻,但是也要丑话说在前,断了谢家人和那个便宜相公胡说八道的路,勉为其难的点点头,“那好吧,叶娘听爹娘的话。”
老太太见叶娘答应,眉花眼笑,拍拍她的手,然后借口照顾老头子,回堂屋睡回笼觉去了。
此时张氏已经准备好了谢临安的早饭,而后就去忙了,叶初然四顾无人,从厨房灶膛中拿出烤好的木薯,深吸一口气,香气扑鼻,她剥去皮后将瓤心放在碗里,而后将木薯皮扔到外面毁尸灭迹,带上那两竹筒水,去了后院。
站在门口,叶初然狠狠心,打脸就打脸吧,咬牙推门而入,将早饭放在桌上,走到窗前动作娴熟开窗透气,而后走到床前,谢临安虽说依旧面无表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那张平淡无波的脸上满满嘲讽。
清咳一声,“三弟,是这样的,我确实不想来打搅你,不过爹的脚受伤了,他暂时委托我来照顾你,说好了,他一旦脚好,我就不会来烦你的。”
这些话犹如泥牛入海,谢临安脸色淡漠没有任何反应,乌黑的凤目似乎在看空气,这让叶初然又欣喜又生气,欣喜的是他恐怕忘记打脸,生气的是自己又有了被当作尘埃的感觉。
她鼓了鼓腮帮,气哼哼将竹筒的水倒在杯子里,顿时一股奇异的香气四散开来,谢临安不自禁轻嗅一口。
“先喝口水吧,你放心,不是凉水,是我烧的开水,我还放了一些清凉解毒的花草,喝了对肠胃好。”叶初然板着脸淡淡说道,做出副欠了别人八百两银子的表情,她也会。
见杯子举到自己面前,谢临安再冷硬也不得不接下来,端到嘴边轻啜一口,从喉咙到胃里暖意融融,齿颊留香,他有多久没有喝到这么香沁入骨的热水了。
叶初然将装木薯的碗端过去,继续冷着脸,“你有福气了,这是我昨天在山里采得野生木薯,烤好带给你吃。”
见谢临安丝毫不动,叶初然有些不开心,“快点吃吧,再说了,我的鸡蛋你都吃了,也不在乎这些木薯了,这叫那个什么,对了,破罐子破摔。”
见这个小姑娘十分固执,谢临安无法,再加上自己喝了点热水,腹中饥饿,不再抗拒,端过碗小口小口的抿起来。
叶初然见谢临安不言不语吃起来,也懒得和他说话,四处打量起来,前次她匆匆来去,压根没有注意到其它,只见屋中的摆设极其简单,唯一引人注意的,是屋子西面摆了几个大大的书柜,里面放着满满的书籍。
叶初然好奇的走过去,发现书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她虽说是个学渣,但是对于这些书还是很重视的,连忙拿了一块净布擦拂起来。
谢临安张了张嘴,滚字在舌尖辗转反侧打了个滚,见她神色专注,动作轻盈,似乎不想惊动书的美梦,就把这个字咽了回去。
叶初然随手拿出一本《中庸》,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秀气的小楷,应该是注释吧,她也看不懂,翻开第一页,麻鸭都是繁体字,好在她大学选修过古文,磕磕巴巴读起来。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 这是什么字?好像是念wu,“不可须wu离也。”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可须臾(yu)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叶初然有些尴尬,转念一想,这是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吧,她转身望着谢临安,“我才疏学浅,念错了,要么,你念给我听吧。”
读书人恐怕最喜欢别人不耻下问,谢临安也不例外,这一次谢临安不但没说滚,也压根没说半个不字,犹如当年在学堂遇到先生抽查一般,他一字一句将中庸背诵出来,遇到晦涩难懂的地方还解释一遍。
叶初然坐在书桌旁,拿着书听着谢临安的诵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少年人的清澈明朗,好听的几乎让人的耳朵都要昏昏欲睡,恍惚中,叶初然似乎回到了高中物理课,物理老师讲课就是这般动听,于是,她睡着了。
第8章 八条锦鲤
“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
多希望不过是可怕的南柯一梦,他残废了身体,禁锢了灵魂,每日触目所及只有那黑洞洞的一切,在那个梦里,恩师不见了,爹娘不见了,知己也不见了,骨肉亲人与至交好友的冷漠、嘲讽、落井下石如利刃剜心,让他坠入黄泉深处,眼前只有彼岸花鲜艳如血。
谢临安将满腹心事倾诉般咬牙狠狠读着中庸,这些读过千百遍的熟悉词句,在唇齿间反复吟诵,犹如芝草兰花,一遍遍的繁茂盛开,那齿颊留芳的清寒、翰墨飘远的痛楚,都在这反复里渐渐散去,整个人灼灼醒来。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望着窗外的紫藤花和一抹朝阳,很久没有这般了,谢临安转身看向书桌旁的叶娘,是她的无心之举让他有机会痛快的诵读中庸,让他觉得自己活过来,百感交集的轻声道,“谢……”
另一个谢字被他咬紧牙关吞到肚里,恼火的看着桌上趴着的人,居然还用书挡住脸,以为别人都是眼瞎不成。
谢临安气的七窍生烟,冷哼一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他居然还给这种不学无术之人讲解中庸的涵义,身体废了,难道也影响到脑子?如果手里有戒尺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扔过去。
懒得理睬那块朽木,谢临安转过头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开始继续背诵大学。
叶初然睡得贼香,压根不知道自己错过什么,如若她知道在她呼呼大睡期间,那个性格怪异的少年对她说了声谢谢,她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抓住那个少年的肩膀摇得歇斯底里,咆哮帝附身,“你再给我说一遍。”
朦胧中,叶初然迷迷糊糊望了谢临安一眼,听到那个少年在不紧不慢诵读句子,秀目低垂,神态平和,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却从他平平的语气中听出愤慨,听出不平,听出满腹哀伤。
那无处安放的同情心让她下了决心,要好好照顾这个可怜的炮灰,可她太困了,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叶初然醒了过来,出神片刻,突然意识到自己又搞事情,难得那位少年举人有点兴致给她讲解中庸,也许太动听了,所以她睡着了。
她飞快抹了抹嘴角,细细查看眼前那本中庸,幸好没看到口水的痕迹,暗舒一口气,起身做贼般将中庸放在书柜里,偷觑谢临安一眼,见他依旧望着窗外天空,神情淡漠不苟言笑。
虽说还是那种欠了银子的表情,不过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她不住的打量,少年死水般的眸中有了点不可言说的神采,让他整个人不再像个死人,像有了一口气的死人。
冷冷的声音响起,“看够了吗?”谢临安乌黑的凤目第一次正正看向她,泛着冷意。
叶初然有些紧张,毕竟是自己做错事,性格那么乖张的一个人,不求回报无怨无悔的为自己讲解中庸,结果她居然睡着了,简直是把人家传道受业解惑之心踩进烂泥塘,不生气才怪。
她结结巴巴解释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道歉的话噎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少年扫了她一眼,冷若冰霜的眸子望向窗外,定定出神。
这次居然没说他惯用的滚字?看来并不怪罪自己,脑补一番,叶初然彻底放心,随之而来的是深深内疚,让她决定在接下去的半个月里要对这个少年好一些,再好一些。
看了眼书柜里满满的书,那些都是谢临安珍藏心爱之物,叶初然从院里打来一盆清水,把净布沾了水,小心翼翼的擦拭起书柜和每一本书,直到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方才满意的后退几步,歪着脑袋打量着自己的杰作。
真是越看越满意,叶初然看向谢临安,笑着说道,“三弟,没什么事情我先回去,晚饭我会做些美味又有营养的吃食给你送来,对了,我会经常过来后院,有事情叫我,不用客气。”
说完之后转身离去,望着她的背影,谢临安秀眉不由轻蹙,警觉心大起,叶娘不过刚刚嫁入谢家,和二哥也不过名义上的夫妻,并未圆房,为什么对自己这个废人照顾有加?难道是受二哥指使,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凝神细想后摇头苦笑,二哥能从自己这里得到的已经全部拿走,自己一个废人,还有什么值得他再来掠夺?
心头闪过叶娘的笑容,温柔又天真烂漫,直直敲击着人心中最柔软的角落,这样的小姑娘,喜怒都写在脸上,唇角微勾笑出抹无奈,看来不过是单纯的同情心,同情自己这个废人,不知不觉,把对她的反感又减了一分。
叶初然回到院里,帮着张氏做了些家务,去圈里看看草料不多了,家里猪和牛如今正是胃口大开的时候,需要出去割些青草回来晒干,背起竹筐和张氏打声招呼,直奔后山半山腰而去。
靠着灵敏的直觉,叶初然熟门熟路的走到桃花源地的入口,这次有了经验,她沿着山坡缓缓走下去,不一会,就到了山谷中央。
山谷里水草丰美,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就割满一筐青草,随手摘了个桃子,洗净后,惬意的躺在树下,炎炎夏日,应该乘乘凉吃吃桃子,顺便把脚丫子浸在清亮的溪水里,凉意习习,这才叫完美人生。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溪水在咕咕冒泡,她警觉地站起来,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大概有七八尾肥硕的鱼,想不开似的齐齐跳到岸上,跳在叶初然的脚边,活蹦乱跳的蹦跶来蹦跶去。
这……这是天上掉馅饼了,一定是锦鲤大神看自己可怜,在线做法,叶初然眉花眼笑的将鱼一条条放在筐里,开始盘算这些鱼的用处。
锦鲤大神:呵呵,真不是我,我能说他们其实是被你的脚熏出来的嘛。
一个桃子吃完,叶初然已经想到这些鱼的处理方式,她捡出其中一条最肥最大的,挖去内脏后用溪水洗的干干净净,然后用湿漉漉的草包住,这样可以留住新鲜,保持鱼身的湿润,自然是要留给那位少年煲汤。
其他的鱼,她用一根长长的藤蔓将它们串在一起,麻利的提溜着,一溜烟的跑到隔壁村,那里没人认识自己,她放心大胆的走到其中一家摊铺前。
这家正是她昨天沽酒的地方,老板是个和善的老头,对这个美丽又嘴甜的小姑娘印象很深,见她过来,笑着问道,“小姑娘又来了啊,可是要再沽点酒?”
叶初然摇摇头,笑眯眯的道声谢,“谢谢老伯,老伯昨天生意一定很好,这次我不沽酒了,我今早去田里干活,捉了几尾鱼,可新鲜了,老伯你看看需要吗,很便宜的。”
铺里除了卖酒水之类,还会卖些下酒菜,老板走上前,打量着叶初然手里的那串鱼,老头子眼光很毒,一眼看出这些鱼是刚打上来的,虽说因为缺水奄奄一息,依然新鲜肥美,“小姑娘,这样吧,平日里,我买来的鱼是五十文一条,也用这个价格买你的吧。”
叶初然摇摇头,“不好。”老板愣了愣,难道要狮子大开口,这些鱼五十文一条也算价格适中。
“老板,今天比较匆忙,我用藤条串着,您要的话就要马上腌制,否则就不新鲜了,所以我只收您三十文一条,等下次我用木桶加水带过来,您再给我五十文一条。”
叶初然在心里飞快地计算,老爹说过,做生意实诚最重要,吃亏就是福,要做就做长远生意,赚一点蝇头小利是大忌。
老板呵呵笑起来,这小姑娘还挺会放长线钓大鱼嘛,打开门做生意,有利可图谁不喜欢?
“好,你这六条鱼我全要了,算你四十文一条,一共两百四十文。”说完伸手接过藤条,从柜子里拿出一串串好的外加散的四十枚铜钱,“你数数看,以后有鲜鱼都拿过来好了。”
叶初然并未伸手,俏丽的脸上有些飞红,不好意思的说道,“老伯,麻烦您,这些铜板能折成银子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