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凌霄只看了张倚翠一眼就窥破了天机,犹如找到了拼图中心缺了的那一块儿。
顾凌霄究竟窥破了何种天机暂且不表,毕竟天道自然,在时机到来之前天机不可泄露,时机到了,事情自会发生。此时只说顾凌霄已经看明白了张倚翠的福祸运道。
张倚翠身上的运道乃是大吉大凶,吉凶各自掺半。她若是遇祸,那便是家破人亡的灭顶大祸。但此祸若是能避过去,等待着张倚翠的就是凤凰于飞的泼天富贵。
如此矛盾的大吉大凶很难出现在一个农女身上。且衣饰易改,姿态难变。张倚翠虽然作农女打扮,可她一站一坐一颦一笑之间都流露着高门出身的气质。顾凌霄即便看不见张倚翠的运道也能看出她的出身非同一般,又因窥见了张倚翠的命运,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如何钦定张倚翠的福祸运道。
“丫头,”
被顾凌霄喊了一声的张倚翠浑身都紧绷了起来,然而她印象中十分可怕的暴躁老太太只是从一旁的碟子里抓了一捧炒黄豆塞进了张倚翠的手里。
乡下人哪里能吃什么好零嘴?秋家还能吃点儿炒黄豆已经很不错了。张倚翠望着自己手里这捧以前喂她家马儿都嫌寒碜、现在自己吃却觉得很香的黄豆,又被顾凌霄拍了拍脑袋。
“放心吧,你爹爹没事的。他的身体会好起来,你们家也会好起来。”
张倚翠浑身一震。这秋家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她爹爹身体抱恙的?她可没告诉过任何人爹爹生病的事!
……对了,因为爹爹生病,她每三天去镇上的药铺抓一次药,次次都要抓够三天的药量才回来。武定村离镇上那么远,她这一来一回少不得要蹭村里人的驴车坐。她已经在武定村和镇上来回了好几个月,村里人哪怕没见着她在镇上的药铺里抓药,肯定也看见她坐驴车抱着药回来。张家现在就只剩自己和爹爹了,药不是自己吃,自然只能给爹爹吃。
张倚翠自己说服了自己,时时紧绷的情绪顿时像绷过头断了弦的弓一般松弛了下来。她眼圈一红,鼻头一酸,没想到自己还能在别人嘴巴里听见安慰,连忙低下了头去。
自打母亲去了张倚翠就不敢在爹爹面前掉泪,生怕牵出爹爹的悲思来。她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给爹爹煎个药煎得瓦罐里的水全熬干了,到现在荤菜素菜都能做熟、好歹能吃,可以说是进步巨大。
只是压在心底的那些怕、那些痛、那些苦闷总是在夜深人静时折磨着她。她不敢跟人倾诉,怕自己大嘴巴暴露了爹爹的身份,又为爹爹引来追杀。也不敢软弱,怕自己撑不住了连爹爹都要离自己而去。更不敢去怀念以前的生活,想念已逝的娘亲,希冀叔叔伯伯与哥哥们能找到自己与爹爹……她不敢对渺茫的前途抱有任何希望。
用细弱的肩头扛起只有两个人的张家,就连张倚翠自己都忘了自己是个十三岁的孩子。直到顾凌霄那只粗糙如鸡爪的手一下一下地揉着她的头顶,她的眼底才渐渐潮湿起来,泪水如开了闸一般泉涌而出。
顾凌霄慈爱地替张倚翠抹了抹脸颊上的眼泪,看着这小丫头身上的吉凶运道渐渐改变。
所谓福祸运道其实都离不开一个“缘”字。一个人做下的事情是“因”,能影响这件事情结果的就是“缘”。每个人都在背负着自己的“因”织成的“缘”,而“缘”是连接“因”与“果”之间的纽带。
用数学的话来说,“因”是基数,“缘”是变量。不管基数和变量之间的关系是加减还是乘除,结果必定是基于基数和变量进行计算的结果。
寻常的逆天改命是强行重写结果,这种不与基数、变量匹配的结果因为“因”与“缘”的排斥几乎不会生效,偶有生效的也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且“因”与“缘”的排斥会报应在强行改命的人身上,也就是所谓的“遭天谴”。
然而顾凌霄有的不仅是一张能决定结果的嘴巴,还有一双能看到“缘”这个变量的眼睛。她不用强行为人重写命运的结果,只需要说出这人会有的命运,这个命运便会实现。
换句话说,顾凌霄钦定他人命运不但不会遭天谴,一旦她令善恶各有报还能顺应天道积下功德。田桂花灯枯油尽已是无寿之相,但顾凌霄积下的功德能替命还能转运。顾凌霄在田桂花的身体里只会越过越好,田桂花这已成怨魂的原主也能重新投胎做人。
要是张倚翠能看见自己身上的运道变化,她一定会诧异于自己运道里那一层浓雾般的血色凶煞正如潮水般快速地褪.去。而受了她运道改变的影响,她父亲张沉翳笼罩在一片漆黑中的运道也悄悄生出一丝亮光。
张倚翠声嘶力竭地哭了一场,眼睛都肿成了两个桃子,吓得刚回来的桃红以为自家娘亲又为难人了。等看见顾凌霄拿着浸了井水的毛巾给张倚翠冰敷眼睛手法温柔,知道自己误解了娘亲的桃红又有些不是滋味——她长这么大,便是高烧到快死了的那次母亲都没守在她身边过。
张倚翠不知这些,只是因顾凌霄的温柔对待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险些又要在顾凌霄怀中泪崩,抱着顾凌霄直抽鼻子。一边想着爹爹说得对,人言果然不可轻信!万事都应该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辨别。村人说秋家老太特别偏心特别坏,那都是假的!秋……不,田婶子人可好了!
顾凌霄见打扫完院子回来的柳绿一脸见鬼,桃红也是眼露复杂。等送走了张倚翠便朝着两个便宜女儿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柳绿桃红不明所以,刚过来就被老母亲抱了个满怀。她们只听老母亲不无感慨地道:“是娘错了,不应只顾着家里的小子,忘了女儿也是人。”
纵使对娘亲有百般怒千般怨,柳绿和桃红被冰封的心也在此刻融化。两人嗫喏着,竟是连句假惺惺的“女儿怎会怨娘亲呢?”都说不出口。只有委屈从她们的眼睛里冒出来,又顺着眼泪全流走了。
原来这么多年,她们想从母亲这里得到的不过是一句承认自己错了的道歉,不过是一句将她们也视作为人的话语。
学着田桂花在女儿们刚出生时轻拍襁褓的手法,顾凌霄拍着便宜女儿们的背,更是直惹得柳绿桃红又哭又笑。
作者有话要说: 修正!
第5章 老太她金口玉言
其实田桂花这个做娘的也不是一开始就重男轻女的。她六岁时父母双亡,不到两个月就被大伯用极低的价格卖给了人牙子。
人牙子手里的人口都是活着就行,别说病了不给药吃,就是吃的东西都给得极少。毕竟吃的要花钱,给人吃饱了还得防着人跑。人牙子收了人就往别处走,一来是怕卖孩子卖媳妇儿的人反悔了来追,二来也是怕被卖的孩子媳妇儿自己偷跑回去——这时代会看地图的人都很少,离了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基本没法找回家去。
还不满七岁的田桂花连草鞋都没有一双就被人牙子像赶牲口一样带离了自己的家乡,一边要赶路,一边还要服侍人牙子。郊外都是会吃人的野狼野狗,有的地方甚至有老虎,七岁的田桂花听着狼群远远的吠叫连觉都睡不好。
她以为自己迟早会和有的孩子一样死在路上,没料到经过武定村时被秋家人买了下来。
秋家家贫,生了三个孩子还全都是男孩儿。老大铁柱已经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他的心上人还是镇上秀才家的闺女。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攀亲秀才自然是不愿意的,可秀才要想继续考举人还得有钱财的支撑,这便向秋家要了极高的聘礼。
秋家两口子不敢让大儿子放弃秀才闺女,因为他们都没想过这一生就生了三个全是儿子,大儿子作为最先来到的香火被养得极为娇惯,但凡有一点儿不顺心,就能绝食个三、五天逼着爹娘妥协。
让大儿子娶秀才闺女让秋家花光了家底,可秋家还有两个儿子。小儿子还小,能等,二儿子却已经有十岁了,再过个三、五年也是要娶媳妇儿的。老俩口愁得不行,见人牙子带着“货物”在武定村休息,便买了容貌姣好的田桂花给二儿子铁栓做了童养媳。
秋家老俩口对田桂花还算不错,起码是让田桂花吃饱了饭穿上了鞋的。田桂花感恩秋家人,对秋家一家都是尽心尽力。秋铁栓与她是青梅竹马,又是少年夫妻,两人婚后感情是蜜里调油,好得令人眼红。
只是田桂花嫁给秋铁栓的时候到底年纪太小,第一胎没能留住。之后就一直迟迟不孕,秋家老俩口在世时都没能看到二房孙子孙女的脸。
等秋家老俩口都没了,秋家大伯和小叔就不断嫌弃“不下蛋”的田桂花。一年、两年田桂花还能忍,三年、四年田桂花着实憋了一肚子的气。好在她总算再度怀孕,还顺利地生下了孩子。
然而,这却是个不带把的孩子。
生了柳绿的田桂花没气馁,一年半后又生下了桃红。刚生柳绿桃红时田桂花对女儿们还是很疼爱的,她要一心只想要儿子,柳绿和桃红就该叫“招娣”、“招儿”、“盼弟”、“盼儿”之类的.名字了。
只是如此一来田桂花免不了又被大伯和小叔时时奚落。秋铁柱和秋铁牛总把“二房要在你身上绝后了”、“你没弄死女胎让女鬼发觉可以投胎到你肚子里,所以你才生不了儿子!”的鬼话挂在嘴边,田桂花听多了这些鬼话,竟也开始看女儿们不顺眼了。
最雪上加霜的是秋铁栓在外送货时遇上了大暴雨,脚下一滑便摔进了山沟里。等他被人找到,人已经被野狗啃得没了全尸。
秋铁栓是横死,因为不吉利甚至不被允许葬入族墓。田桂花哪里受得了这种打击?听到秋铁栓的死讯当即就晕厥了过去,被大夫看过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又有孕了。
这次田桂花生下的孩子正是秋宝山。
和两个酷似其母的姐姐不同,秋宝山一看就是秋家人的长相。特别鼻子下巴那一块,活脱脱是第二个秋铁栓。田桂花笃信鬼神之说,认定秋宝山的出生一定是秋铁栓显灵,自此就像着了魔一样宠着家里这个独小子。就是“百里闻香”的秘方都没传给迟早会嫁进别人家的女儿们,就等着传给小儿子。
顾凌霄不是田桂花,她对秋家人没有感恩也无敬畏,她也不能感受田桂花经历秋铁栓的死与秋宝山的生时那种过山车式的大喜大悲。在她看来,柳绿桃红和秋宝山既然都是田桂花十月怀胎后身上掉下来的肉,那就应当一视同仁。
另外田桂花的记忆里有几件事让顾凌霄颇为在意。
——秋铁栓真的是一时失足自己摔死的吗?都说秋铁栓是路遇大雨,脚滑了才摔进山沟里的。可当时秋铁栓已经把货送到了地方,他是在回程时遇上的大雨。
带着货上路,必须要保证货物不被雨水淹了的商人也未必会在大雨天里走山路,又不是不要命了。秋铁栓性子稳重,当时秋家又无人知晓田桂花已经怀上了身子,秋铁栓没道理等不了几个时辰、一个晚上,非要立刻回到武定村。他的死里透着蹊跷,可惜田桂花没看出来。
且按照田桂花的记忆,秋铁栓死的时候正是“百里闻香”为二房乃至整个秋家带来极大的声誉与利润的时候。
当年买卖田桂花的人牙子是个酒鬼,“百里闻香”的基础酿法还是小田桂花从喝醉的人牙子那里听来的。农村里哪里有什么闲粮?糊口都成问题了,更别提拿粮食酿酒。要不是秋家老俩口过世后秋家的财产与田地都被大房和三房瓜分的差不多了,田桂花也不会生出酿酒赚钱的心思来。
酿造“百里闻香”的粮食全是田桂花夫妻两个一口一口攒下来的。酿酒又不是个能一蹴而就的事情,田桂花夫妻花了好些年、忍着饥饿与嘴馋倾尽了心血才酿出第一坛极致的好酒。田桂花拍开酒坛泥封那天,整个武定村的人都闻见了浓郁的酒香,也因此这酒取名“百里闻香”。
二房的“百里闻香”先是卖给村人,有村人拿去孝敬了镇上的亲戚,这才渐渐在镇上也有了名气。“百里闻香”的产量不高,价格却是越卖越高,后来秋铁栓就定期给镇上的酒楼去送“百里闻香”。
那段时光是二房过得最红火的日子。田桂花熬了二十几年才终于过上滋润的生活,不想秋铁栓偏偏这时候出了事。也难怪田桂花会指天咒地,骂这贼老天不给人活路,一颗心也是越来越狭隘。
秋铁栓死后,给酒楼送“百里闻香”的活计就均摊到了秋铁柱和秋铁牛的身上。这两人私底下跟酒楼抬了“百里闻香”的价格,田桂花不是不知道,却觉得自己一家孤儿寡母总是需要男人来撑起一个家的,也就对大伯和小叔私底下的种种揩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房和三房也不跟二房客气,暗地里揩油还不算,还和二房要“百里闻香”的分成。且不知道为什么,外面人人都以为“百里闻香”是秋铁栓写的方子,听秋家大伯和小叔说秋家手艺传男不传女,便都默认“百里闻香”的方子只能传给秋家的男人。
由此看来,若不是秋铁栓出事时田桂花已经怀上了秋宝山,二房的心血直接连锅带灶都得被大房、三房给端走,田桂花会这样偏爱秋宝山或许也不是纯粹地昏了头。
“桂花,这都闹了一天了,你还不原谅宝山?”
秋铁柱一脚踏进正堂,脸上的神色在摇曳的火光中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跟在大哥身后的秋铁牛倒是挤出个笑来了,就是这个笑挂在他脸上说不出的猥琐。
“桂花嫂子就饶了宝山那小子吧,他也知道错了。这毕竟是你们二房的独苗苗,你怎么舍得教训他?”
顾凌霄耷拉着眼皮没说话,就跟没看见大伯小叔似的。秋铁柱的计划在顾凌霄这里连连受挫,这会儿他又被顾凌霄无视,就跟一壶火油里被扔进个炮仗似的,眼看着就要炸起来了。
“好你个田桂花!你害了我弟弟不说,还想害我秋家二房唯一的香火么!?要不是你我弟弟怎么会大雨天还去送货!铁栓没了命,现在你是要宝山也疼死在外边儿么!?”
柳绿和桃红都被口沫横飞的大伯吓得缩起肩膀躲到了顾凌霄的身后。秋铁柱却是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
田桂花这女人是个外强中干的耙耳朵,只要把错推在她身上,让她心生愧疚,十有八.九就能让她照着自己的话做。秋铁柱对弟媳的性子再熟悉不过,骂起弟媳来非但没有一点儿心虚,还越骂越找到了攻击弟媳的窍门。
“大哥小弟,”
顾凌霄嘴一张就打断了挑拨母子关系的秋铁柱。
对待许多人许多事顾凌霄都能一笑了之。师尊说她这种性子可以说是淡,因为她不执着不在意;但也可以说是傲,因为她目空了太多的人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