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望着他,只见她秀雅的夫君,朝她俯下身来,她的心一跳,他的手擦过她的耳边。
原来他在为她轻轻整理了她头上的王妃凤冠,刚才在热烈的拥吻之中,她头上的凤冠皆歪在了一边。
他轻轻抱了她一下,在她耳边低声沙哑地说:“阿遥你在想什么?”
苏雪遥脸更红了,烟花的硝烟逐渐散去,她忙垂首站好,唯恐被人看出端倪。
他们的这番举动,自以为十分隐秘,然而他们不知道即使在烟花灿烂绽放的那一刻,下面的人群中也有两双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他们。
皇帝扭头,瞪着谢衡月。这里实在太高,他自己下不去,喊侍卫来,又觉得有点丢面子,就这样瞅着谢衡月。
谢衡月腹中一阵好笑,上前行个礼道:“父皇,容儿臣送您下去。”
他便架起了隆庆皇帝,从屋脊上跃了下去。
亦苒亦慕两个也随即将苏雪遥带了下来。
眼见皇帝终于落地,烟花也放完了,众人皆跪倒在地高呼:“皇上万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庆皇帝看着伏在地上的大臣勋贵们,不想他团团圆圆的中秋宴会,会变成如此模样。
他回头看着一样跪在他身边,正抬头看着自己的谢衡月,心中一叹,缓缓道:“大家今日受惊了。皆赏赐一盒宫中的月饼并宫灯压惊。如今贼人已经擒获,便交由大理寺内务府和晋王细细审问。诸位不要担忧,这真相自会水落石出。今日大家便散了吧。”
众人叩谢,顾不得管隆庆皇帝的赏赐如此小气了,只要能平安归家,便是大幸。他们的心中此时总算放了一点儿心,然而想到以后,还是不免暗暗担忧。
大家都真正意识到,皇朝的天,真的要变了。
然而此时却听跪在皇帝脚边的谢衡月道:“遵旨。父皇,儿臣还有一事启奏。”
隆庆皇帝看着他,很想说,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儿,你还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吧。然而他也知道谢衡月既然开口了,不是那么容易打发走的。
隆庆皇帝颔首道:“你说吧。”
谢衡月朝他带来的江湖人堆里寻觅一番,却没有找到人,他只得对皇帝说:“儿臣要请一人近前说话。”
皇帝心中叹气,点点头。
苏雪遥十分惊讶,她跟大家一样,本以为今日的变乱到此结束了。她又在心里想着镇安大长公主塞在她手心的纸条,一时心里十分忐忑,不知道谢衡月到底要做什么事儿。
却见那些江湖人中,走出来两个穿着灰布长袍戴着斗笠的人。此时他们要进御前说话,皆把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
苏雪遥大吃一惊,这二人竟是越芙蓉和厉芜尘。
昨夜皇城解围之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二人,不想会在此时看到他们。
谢衡月心里也微微一惊,他本来是要唤越芙蓉近前,不知道为什么厉芜尘也要跟来。
而且厉芜尘到底是什么时候混进队伍的,他望着越芙蓉,她怎么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泄露给这来历不明的杀手。
越芙蓉却不理会他目光中的责怪,她一脸肃容,此时做男装打扮,看上去十分干练,一扫平日的艳丽妖娆。
即便是对她心心念念的三皇子,一时之间都没有把越芙蓉认出来。
越芙蓉跪在御前,微微有点颤抖。
苏雪遥看她的模样,突然心中涌起了一阵要发生什么大事的预感。自从她重生回来,已经有很多事情皆变得与前世不同。越芙蓉这一出,也是前世不曾有的。
冥冥之中,苏雪遥忽然意识到,她过去总觉得她的重生,是为了让她弥补遗憾,是佛祖垂怜她,让她找回挚爱的。
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变乱,她突然意识到她,也许不仅仅如此,也许她的重生,还有更重要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价值。
只听越芙蓉抬起头坚定地道:“皇上,民女艺名叫做越芙蓉。民女真名叫续芙蓉,民女之父乃是多年前,因八公主案被抄家问斩的御医续白新。”
三皇子听到越芙蓉三个字,吃了一惊,仔细盯着她看,这才认出来了。他没想到一个歌姬,居然有这般来头。他一时既恨自己没有早把她搞到手,又庆幸自己没有沾上这个大麻烦。
皇子们皆知道八公主是个禁忌,没想到谢衡月不过刚刚崭露一丝儿头角,便要在这里重新碰触这个禁忌。
每个人心中皆在思量,他们望着谢衡月,都觉得谢衡月此次又要碰壁了。
谢衡月不是第一次因八公主的死,向皇帝发难。
然而谢衡月每次都是在胡搅蛮缠,每次皆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只能把好好的聚会搞闹得不欢而散。
他很久没有在提起八公主之死,不想会在这次弄出个越芙蓉来。大家觉得谢衡月的这次闹腾只怕还是徒劳无功。
五皇子怜悯地望着谢衡月。
五皇子也有同母的亲妹妹静惠公主,他理解谢衡月突然失去亲妹和母亲的痛苦。然而谢衡月再痛苦,也不能这么多年都咬着不放。
父皇是皇帝,不是普通父亲,谢衡月已经都闹腾了这许多年了。他这般执著,只能毁了圣心圣眷,更毁了自己的前途。五皇子不由暗自微微摇头。
皇帝听越芙蓉那么说,只觉眼角一跳。
他凝神看着越芙蓉,他依稀记得续白新活着的时候,彼时身边确实有个漂亮的小姑娘,经常跟在他左右。
他还记得当时的皇后十分喜欢这小姑娘,说她十分伶俐,在乐艺一道上天赋惊人。
当时嘉怡皇后笑着对他说,要是她只是民间女子,她一定开个学堂收弟子,教徒弟,这续白新的女儿,她要第一个将她收入门墙。
然而想到了多年前的血色,皇帝本来稍稍和缓的神色又变得严厉起来。
隆庆皇帝看着谢衡月:“老六,朕知道你心心念念八公主之死。然而此案乃是当年朕是亲自调查的。案件的事实十分清楚,并没有所谓隐情。你如今把当年给八公主下毒的罪人之女弄了来,到底想说什么?”
越芙蓉不料皇帝会在此时发怒。
隆庆皇帝已经不年轻了,眼角的皱纹很深,皱眉头的时候,额头的皱纹更深,然而依然十分英俊,比谢衡月更加英武。
此时隆庆皇帝看着她,目光犹如一道凌厉的利剑,要将她的肺腑皆穿透,令她心惊不已。
越芙蓉自诩见过不少高手,还是觉得皇帝天威赫赫,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来。
越芙蓉虽然武艺惊人,胆大包天,然而此时也微微觉得畏惧。
尽管如此,想到她的血海深仇,她又重新抬起头来,她直视着隆庆皇帝,眼中出现了隐隐泪光,她悲声道:“皇上,家父冤枉!民女之父续白新出身太医世家,民女的祖辈们从前朝起就在太医院任职。家父未出事之前,亦被称为杏林国手,行医半生,活人无数!”
隆庆皇帝冷冷地看着她:“你说得没错,然而不管续白新救过多少人,他害了八公主是不争的事实。不知道你听了何人蛊惑,当初事发时候,续白新曾亲口对朕承认,是他下毒谋害了八公主!他都已经认罪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谢衡月的脸上,目光中带着一丝警告,亦有一分隐隐的痛楚。
八公主的死是他们父子心中的痛,谢衡月一直一口咬定其中有阴谋,又从来拿不出什么证据。
苏雪遥大吃一惊,这都是她前世不知道的。原来越芙蓉有这样的曲折的身世。
原来谢衡月收留她,是为了这个缘由,原来他们之间真的从未有过私情。
而且此时苏雪遥想着续白新这个名字,总觉得十分耳熟,不知道在哪里听过。
谢衡月从地上直起身子,明亮的月光照着他的眼睛,他冷冷道:“父皇,您是圣天子,您做的决定一定没有错。所以八妹的死,到底事实真相如何,只要您金口玉言一出,就不容更改。”
众人皆惊,不想谢衡月现在越来越桀骜了。
众人还以为他接连两次解围,英勇无敌,又兼娶了苏雪遥拜了镇安大长公主为师,这是要摩拳擦掌地参与夺嫡。大家也可以重新洗牌下注了。
没想到他还是这样的性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此这般任性妄为,他又怎么能登临大位。有些人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开始有点动摇了。
越芙蓉的身子一震,她之前只觉得只要见到了隆庆帝,就可以为父亲伸冤。没想到面圣只是第一步,后面的难事才会接踵而来。
第64章 真相与刺杀...
启祥殿前,越芙蓉在隆庆皇帝跟谢衡月吵起来之前,高声道:“民女有事启奏!民女并非听信谣言,民女有证据,可以证明我父亲续白新,不是杀害八公主的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越芙蓉这一声喊,让所有人皆愣住了。
而苏雪遥在此时也终于想起来了。
续白新!对,那人就叫续白新!他们皆喊他续神医,她亦听人叫他续白新!可是续白新怎么可能会死在多年以前
前世她明明跟他多次打过交道啊!这里一定有什么问题。苏雪遥心中疑虑重重,且听越芙蓉如何分辨。
隆庆皇帝到此时,终于明白谢衡月为什么会把她带过来了。原来这才是他给自己安排的最后一个节目。
隆庆皇帝眼中的怒气快要溢出来了:“很好很好。看来今日朕要不听你说完,不看你怎么摆你的证据,你是不是都不肯让朕回宫了?”
谢衡月知道父亲发怒了,然而他却盯着隆庆皇帝,丝毫不肯退让。
渐渐大起来的秋风吹过殿前,月光越发显得凄凉。
隆庆皇帝很想揪着儿子的衣领,大声问他:“你为了你的妹妹母亲难过,难道朕的心就是铁做的,不会为了妻子女儿伤心吗?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去捅大家的伤口,到底想要什么?”
谢衡月和苏雪遥借着月色,皆看到了隆庆皇帝眼里的那抹失望和伤心。
苏雪遥心里一惊,她终于明白了前世谢衡月与隆庆皇帝的关系到底为什么那么别扭了。
他们对彼此既关心又憎恨。但是隆庆皇帝活着的时候,不管谢清商设下什么圈套,如何陷害夫君,每次在紧要关头,皇帝总是对夫君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从不对他加以重罚。
苏雪遥想到此处,她觉得不能继续看着他们父子这般下去了。
苏雪遥轻轻道:“皇上,王爷,大家本是一家人,岂会有解不开的结。今日王爷带越姑娘来,必然是有了新的证据。大家皆是想寻求真相,而不是想要伤害谁的。”
皇帝和谢衡月皆一惊,他们都望向苏雪遥。只觉得这美人娇娇弱弱,然而这番话说得却十分温柔妥当,两人听到了她的开解,皆觉得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
隆庆皇帝哼了一声道:“有什么新证据,你只管拿出来!!朕难道是不听谏言的心胸狭窄之辈吗?若有什么新的铁证,证明朕错了,朕自会重新审理案件。难道朕不想将真正的凶手绳之以法吗?难道八公主不是朕的女儿吗?”
谢衡月一惊,他望着满脸失望的父皇,这是他第一次听父皇跟他剖白心事。他每次因为八妹的事情跟父皇争吵,往往都是他被黄门丢出来,或者父皇被气得拂袖而去。
他意识到了今日与往日不同在哪里了。今日没有皇后在侧,假装拉架实际却是挑拨。反倒是一边多了他的解语花。
他看了他的小娇妻一眼,感谢她一语点醒梦中人。
他不像刚才那么气愤,他平静地低下头来道:“父皇,越芙蓉,不,续芙蓉手中有其父的手札。儿臣这些年秘密调查搜罗了大量人证物证,皆可以证明,当年八公主之死,另有蹊跷。绝非续白新当年供认的那般。续白新当年说,他被太后训斥,便含恨在心,想在八公主饮食中做一些手脚,让八公主染病。不想八公主在中秋宴席上贪吃了水晶糕,与他的药性相冲,八公主体弱便就此冤枉地送了性命。”
谢衡月越说,隆庆皇帝的脸就越白。谢衡月一时又忍不住愤怒:“皇上,这般机缘巧合匪夷所思的话,如何能让儿臣信服?”
隆庆皇帝望着他,此时儿子的话,跟当年嘉怡皇后的话一模一样,连那悲愤莫名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隆庆皇帝微微闭上眼睛,他的胸中亦闪过一阵痛楚。是的,他也不信。
可是那时候他又能怎么办。
皇朝之前在夺嫡之争中损耗太过,变乱频生,彼此倾轧,开国武将们皆卷了进去,死的死,伤的伤,贬的贬,叛逃的叛逃。
在隆庆皇帝登基之时,偌大皇朝,竟只剩一个空架子。
不得已之下,隆庆皇帝只能违背了高祖皇帝所说的不纳贡不和亲,送远房宗室公主去北疆和亲。
那时候他打不起仗,无兵无将又无粮。隆庆皇帝登基以后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好不容易才让仓廪充实,百姓安家乐业,又煞费苦心,培养起了一批新的将领,攻打北疆,不再缴纳岁贡,反过来让北疆纳贡,一雪前耻。
一切局势才刚稳定,边疆的小规模冲突依然不断。
若那时候他要因为八公主的死,大开杀戒,清洗朝堂,恐怕会重蹈他父皇宣宗皇帝的覆辙。
更何况,他当时震怒之下,已经细细追查过了,却什么证据都没发现。续白新一口咬定是他所为,并无人指使。
他身为皇帝,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自然可以没有证据,看着谁可疑便砍了谁,只是然后呢?
到头来,他心爱的妻子不理解他怨恨他,最宠爱的儿子也怨恨他指责他。他前半生那般操劳又得到了什么呢?还不如回丹炉边继续炼丹去吧。
隆庆皇帝微微睁开眼睛,略带疲惫地看着谢衡月,又扫过越芙蓉:“说吧,把你们的新证据呈上来。”
越芙蓉伏地称是,她小心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油纸包裹,慢慢解开来,取出一个麻线装订,年深日久,纸张已经发黄发酥的本子。
越芙蓉悲伤地慢慢道:“这是民女父亲续白新的行医手札。民女自幼丧母,家中人口简单,当初被抄家民女亦被没入教坊司。民女思念父亲,后又机缘巧合重回故宅,不意发现了这本手札。”
隆庆皇帝终于认真起来了,他接过了手札慢慢翻看。
谢衡月看着父皇道:“儿臣之前鲁莽行事,这次得到这个线索,丝毫不敢怠慢。儿臣多年来,按照手札所言,细细查访,皆落到了实处,才敢禀报父皇。父皇!八妹死得冤枉,御医续白新也是无辜的!请父皇明鉴,追查真凶,为八妹报仇,还续白新一个清白!”
经过这么一番闹,夜已经深了。启祥殿前,不少年老的大臣勋贵们皆站得久了,腿肚子都在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