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苏雪遥抬眼看了她一眼。
夏菊只觉得她那一眼如冰雪一般,仿佛看穿了她的肺腑。
她心下大惊。
却听苏雪遥轻轻说:“拿下她,仔细她手里的茶。”
跟着苏雪遥进来的两位武婢亦苒和亦慕,早已出手如风。
亦苒双掌如鹰爪,将夏菊两手扭在背后,膝盖轻轻一顶,她便觉千斤重担加身,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上。亦苒一指顶在她大椎穴上,让她抬不起头。
与此同时,亦慕早已从夏菊手中抢过那杯茶来,小心翼翼地撕了一块袖子包着,却不接触杯壁。
跟在夏菊后面的小荷,见势不妙,撒腿便跑。亦慕袖子一甩,一粒飞蝗石打在她后心,她一个趔趄便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
夏菊待要张嘴,亦苒手上使个巧劲儿,勒住她喉头,她再说不出话来。
谢衡月已经站了起来,立在妻子的身边。
所有人皆站了起来,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皓叹了口气,还以为女儿嫁人便改了脾气,没想到更加凶残了。
他道:“夏氏一贯如此毛躁,冒犯了你,今日你回门大喜之日,且饶她一次。罚她一年月例并禁足三月可好?”
谢衡月看了苏皓一眼,他虽然不知道苏雪遥为什么突然发难,但是他还站在这里,老丈人就想把事情这么糊涂揭过,苏皓这和事阁老,还真是深谙和稀泥之法。
谢衡月不理他,只是冷冷地问那亦慕:“茶水中是否有不妥?”
这一问,所有人都倏然变色。
坐在苏老夫人身边,夏菊所生的苏雪遥的庶姐苏清婉忍不住站了起来:“皇上仁慈,以仁义治天下,以律条定罪过。二娘她冲撞了王妃,王妃自可罚她。这里所有吃食都是王府来的伴当们银针验过的,无毒。王爷您此话何意?”
她这话一出,苏皓怒道:“收声!退下!”他朝谢衡月拱手道:“小女无知,皓管教不力,王爷恕罪。”
谢衡月看了看苏清婉。苏清婉貌似比他的小娇妻还要娇弱,这口锋却如此之利。而此时她正望着自己,满面激愤之意。
他只看着亦慕。
亦慕在仔细查勘茶杯和茶水,最终朝他摇摇头说:“无毒。”
这一下,苏家人一下子都坐不住了。
苏老夫人哼了一声说:“既然无毒,便放夏氏起来吧。王妃,今日你回门大喜,不必跟奴婢们计较。”
田氏都迟疑道:“阿遥,王妃,你且放了夏氏吧。”
绿绮有点急:“夫人,夏姨娘对王妃无礼,不能放!”
苏雪遥看着这熟悉的一切,淡淡一笑,一切都跟过去一模一样,时间过得太久了,她都快要忘记当年的情形了。
她微微转头望着她的夫君,轻轻说:“王爷,我不放她,还要将她带走,王爷你待如何?”
大家都大吃一惊。天哪,本来以为她出嫁之后,大家总算能喘一口气了,没想到她比往日更上一层楼地闹腾啊。
谢衡月看着她的眼睛,她面上笑着,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难过。
谢衡月长袖一伸,不动声色地在袖底握住了她的手。
他冷冷地看着苏家所有人说:“王妃的话,大家听到了罢。王妃要请她回去做客,苏大人,咱们彼此都是亲戚,正该常来常往。”
大家都佩服谢衡月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们家小姐这算找到了更霸道的靠山了,胡闹的级别也将升级,所有人都觉得真是日月无光。
苏皓饶是涵养极好,现在也快绷不住面皮了。他这个女儿,真是让他十分头疼。
他还没开口,苏清婉急了:“苏雪遥!你仅仅是有皇后命,你还不是皇后!无凭无据就想抓人?这次必不忍你!”
第15章 皇后命
谢衡月看着他的小娇妻,面上十分平静,但眼神却带着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寂灭。他心一疼,怒火也燃了起来。
谢衡月本不愿跟后宅女子争辩,但是这个苏清婉居然喊出了皇后命。
他看着苏皓,森然道:“苏大人,皇后命是何物?苏家这是想谋反么?”
苏皓在苏清婉喊出那句话的时候,就眼前一黑。本来跟他相谈甚欢的女婿,刚才就改口叫他苏大人了。
苏皓知道,谢衡月有名的冷心冷面,任性放诞,行事与众不同。虽然他在朝中是个闲散王爷,但他也是实打实的皇后嫡子。
“王爷,童言无忌。快,把二小姐带下去!”
苏雪遥却轻轻一叹,柔声说:“二姐,你也跟我走吧。”她不管苏家人说什么,抬眼望着丈夫:“王爷你意下如何?”
谢衡月微微一笑说:“王妃说怎样便怎样。本王府上不缺一碗饭。”
大家听他这次连借口都不找了,都目瞪口呆。
原本觉得这门亲事结得还不错,现在发现是大错特错,他们分明把雌雄双煞做了堆儿。
绿绮一呆,觉得王爷真是可托终身的良人,小姐命太好了。
苏雪遥重活一世,只在乎谢衡月能不能理解她。
至于别人,包括父母亲眷,他们上辈子已经抛弃过她一次,再来多少次,都一样了。
更何况,她开始便是弃子。
谢衡月只见他的小娇妻冲他一笑,眼里重新现出光华,着实美丽,他差一点就忘记这是众目睽睽之下,要吻上去了。
苏雪遥转头对父亲,慢慢低声道:“父亲,我的命数,我曾经引以为傲。但这一直是你的烦恼吧。我们苏家是靠诗书传家,不是以裙带得幸,也并不想出皇后做外戚。更何况,若我是皇后命,谁又是下任皇帝?”
苏皓这次是真的动容了,他这个女儿,虽然性子骄傲,可是便如一块美玉一般,他本极为喜爱她。
可是他实在是没有法子。如今女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
苏皓的声音有点颤抖:“遥儿,莫怪爹爹。”
田氏终于发现不对了,她不由问道:“遥儿,老爷!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早就说了,什么高人望气,什么命中极贵,都是江湖骗子的把戏!”
苏雪遥望着那碗茶,淡淡地说:“只有我一个人吃的茶,所以在里面动手脚,也只有我一个受着。我身子弱,每日喝着毒茶,岂能不弱。爹爹,这又何苦来?我在襁褓里的时候,了结一切,我便不必来这红尘里,尝遍贪嗔痴之苦了。”
田氏闻言,扑了过来,推开了绿绮,将她搂在怀里:“阿遥,什么毒茶?”她眼圈红了,朝丈夫凶狠地骂道:“虎毒不食子!你要害阿遥,这便给我和离书,你明天要娶多少小妖精都好,我要跟我的阿遥走!”
苏雪遥抱着母亲,低声说:“母亲莫急,那药只是弱我的身子骨的,一时死不了的。”
她抬眼望着她的父亲,凄然道:“没想到女儿三朝回门,都不忘记了给我上这茶。”
却见苏皓一脸震惊:“阿遥,你是我亲生女儿,我怎么会害你!那茶,晋王府的高手都说没毒啊。阿遥,你有怨气,为父不曾好好教导你,是为父的过失。你不要在今天大喜的日子里,迁怒夏氏和你姐姐啊。”
田氏也有点动摇,她抚着苏雪遥的背说:“阿遥,你二姐正在议亲呢,你已经嫁在她前头了,晋王爷地位高贵又姿容绝世,待你也好,你早压过她不知道多少头了,不要再这样与她置气了。”
苏雪遥垂下了眼睛,她放开了母亲,转眼看着丈夫,慢慢说:“夫君怎么想?可是也觉得妾身无理取闹,娇蛮任性?”
谢衡月终于忍不住了,他不管这堂上有多少人,伸臂便将她拥入了怀里: “听闻王妃未嫁时是苏家的掌上明珠?备受宠溺?若这便是宠溺,我竟不知道宠溺是何等模样了。”
苏雪遥的身子微颤,望着他:“王爷说宠溺该是何等模样?”
谢衡月拥着她,认真地说:“自然是,但我有的皆属于你。若我没有的,穷尽一切都为你寻来。你要九天明月,我便搭天梯揽月,你要九幽神泉,我便下地府汲水。”
众人这下被谢衡月惊得没脾气了。怪不得前头他被苏雪遥嫌弃满城风雨,但凡有个气性的男儿皆不能忍,然而他却忍了下来,非要把苏雪遥娶到手,原来这人竟已经疯了。
苏老夫人气得直跺她的龙头拐杖:“成何体统!”
苏雪遥冲他笑了,亮晶晶的眼泪随着这一笑,滚了下来,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显得十分灿烂。
她柔声道:“夫君说的是溺,不是宠。宠是信任,不是纵容。妾身不会辜负夫君的信任,陷夫君于不义。”
她回头看着不远处咬着牙不敢开口的苏清婉,轻轻地说:“你们要证据,便给你们证据。”
第16章 揭破
谢衡月依旧搂着苏雪遥不放手。
苏雪遥冷冷地看着厅堂里所有的苏家人。
她让亦慕将茶杯放在桌上。
所有人都盯着那极为细致的越窑白瓷杯,端是细腻温润,杯上绘着一只横斜的红梅,十分雅致。
苏雪遥看着那茶杯,若非前世这阴谋的主人,在她面前亲口说出他的布置,她到死都不会知道真相。
所有人都仔细查看着茶杯。
这样仔细一看,苏皓先变了脸色,接着谢衡月也脸色一沉。
苏皓是当代大儒,书画俱佳,他当上首辅之后,现在他的墨宝现在已经千金难求了,自然眼光锐利,这一细看,便看出了不凡之处。
而谢衡月,亦在书画一道颇有浸淫,重要的是,他认得白瓷杯上的画是谁的手笔。
他的拳头在他宽大的袖子里攥紧了,又是他!真是阴魂不散!
苏雪遥知道他们已经看出来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是,这茶杯上的画,是名家在瓷杯上手绘,再经特殊烧制而成的。即使是最精美的上供的官窑越窑白瓷,杯面上的装饰,也是请好的画工描摹。画工出手,对于不懂画的人来说,他们分辨不出来。总归做到形似便好,比空着一片白漂亮。而这杯子却是名家实打实手绘,千金难求。”
田氏急了:“阿遥,这一套杯子共十二只,皆绘着四季应季花卉,这杯子居然这般贵重吗?我就说你为什么总是偏爱这套茶碗,我并没看出它们有什么好。你出嫁的时候,我都给你放在嫁妆里带去了。家里就剩了这两个杯子,想着等着你回家时候用。”
田氏一想到这杯子必然有问题,而苏雪遥居然用了这么久了,心里不由一阵害怕。
苏雪遥轻轻地说:“两年前,我正迷恋工笔花鸟,得了这杯子,十分喜爱,便不再用其他。爹爹,你是书画大家,这杯子上的画功之精美,在你眼中必如夜中烛火,一望可知。我说得可有差错?”
苏皓心里也是冷汗直流。这一套杯子,价值连城,却被当做普通越窑白瓷杯子送了进来,即使它没有问题,光这件事本身,就让他害怕。
苏雪遥让人将茶水另外盛了出来,然后请亦慕隔空将它劈成了粉末。
日影西斜,秋日下午的阳光极为温暖明亮,然而苏雪遥的心里却寒冷一片。
她看着那白瓷茶杯,碎成了微细的粉沫。碎成这样,大家便都发现不太对了。
她的三哥苏翼南喊道:“白瓷沫不应当是白的么?这怎么发着一点微粉?”
苏清婉道:“杯子上绘着红梅图,碎成这样,带上了颜料的颜色罢了。这也值得大惊小怪么?”
这套越窑白瓷杯,采买回来的时候,本是她第一个看中的。她当时便央求掌家的母亲夏氏给她偷偷留下来,却被夏氏骂了一顿赶走了。
她心中不忿,之后也到处搜罗过精致茶具,结果发现再也找不到跟这套杯子一样漂亮的了。
苏清婉虽然嘴硬强辩,但是她心里也越来越惊骇,她母亲夏氏平时总是劝她,苏皓并不苛待庶女,劝她不要事事用强,样样要跟苏雪遥比肩。只是她心内不忿,并不听母亲的劝。
苏清婉看了一眼被亦苒压着跪在地上的母亲,那般可怜,头都抬不得,她还是没法相信母亲在其中动了手脚。她眼中的母亲,亦没有这样的本事。
苏清婉说什么没有人理会。
杯子撵成粉末之后,亦慕立刻重新试了试毒。银针插进去,再拿出来的时候,刚才闪闪发亮的针尖,变得雾蒙蒙的,出现了一层淡淡的黑。
“是极为微量的毒。到底是什么毒,还需要仔细验看过,这毒物恐怕极为珍贵,也很罕见。”亦苒淡淡地说。
苏雪遥垂下眼睛,不去看那淡淡的粉晶一般好看的粉末:“毒藏在杯壁上颜料里,亦在烧制的时候,在杯身夹层里夹了极薄的一层,需要滚水冲泡,才能让其慢慢透出来,而且用量极为微小,常年累月才能见效。”
她依然美得那么夺目,却不像过去一样,脸上总带着一股世上凡人不值一提的傲慢。她始终语速不疾不徐,声量不高,一切都说得十分平静,好像那个被谋害的人不是她一样。
所有人都觉得好像今天才真正认识了她。
苏雪遥轻轻地说:“我距离毒发还有五年。”
前世那人以她身上的毒来要挟谢衡月。谢衡月被人拿住了她这个软肋,行事投鼠忌器,处处受制于人,最终为她送了性命。
而谢衡月为她所做的一切,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向她吐露一个字。直到他死去,她被囚普善寺的时候,才有人站在她面前,一桩桩一件件,细细地告诉她。
多么残忍!而她犯下大错,却与他阴阳两隔无力补救,又多么痛苦!
她只觉得口中腾起一阵腥气,她喉头微动,便要忍着咽下去。
一直搂着她,密切注视着她的谢衡月却大吃一惊,他出手如风,一掌拍在她的后心:“张嘴!”
苏雪遥再也忍不住了,一张嘴,暗红的鲜血喷了出来。
苏皓大惊失色,怒道:“谢衡月!你竟敢伤她!来人!”
首辅府的护院呼啦冲了进来,苏皓要从谢衡月怀里把苏雪遥抢过来,谢衡月却紧紧抱着她,不肯松手。
苏雪遥刚才气血上涌,却要强自压抑,这样十分伤身,谢衡月一掌击出,是为了让她吐出淤血,是为了救她,而不是害她。
谢衡月被人误会,依然一言不发,只是手心贴着苏雪遥的后背,为她缓缓输送真气,调理着她翻滚的气血。心中又急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