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洒满祭祀牺牲, 皇上顿时勃然大怒,差点一刀抹了宋垣的脖子。幸亏身边的礼官手快,拦住他,这才堪堪救下他一命。
饶是如此,皇上仍旧没有轻饶了他,将他禁足宗正寺,面壁思过三个月才许他出来。
名为面壁思过, 却跟囚禁没什么差别了。
不仅如此,北方和北狄的战争已经进入关键时期,皇帝本欲让宋垣押送粮草去北狄,如是一来,也得另换人手。
战场是极其容易建立功勋和威望的地方,这个差事也是骆家和皇贵妃为他筹谋得来。如今沈家的军队进攻北狄几乎已经到了一日千里的地步,他只要跟上去就有现成的便宜占,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勋。
经此一事,他是彻底没了指望。
皇帝最终派了宋清斓再度前往北地。
骆氏一党气得吹胡子瞪眼。
皇贵妃的胞兄骆敏华进宫面见的时候,指着鼻子痛骂道:“都是你寻常将垣儿惯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沉迷美色,到手的肥差就这么飞了,飞了倒也就罢了,还飞到了宋清斓那个孽障手里。你知不知道,自从他上回从北地回来,垣儿和他在朝中的威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现在又白白送他如此功勋,是嫌他压垣儿压得不够厉害吗?”
骆雪脸一垮,美艳的眉目皱成一团:“就宋清斓那个下贱的孽障,凭什么跟我垣儿相提并论?本宫捏死他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你等着吧,本宫定会让他有功勋,无命享。”
“我劝你别自作主张。”骆敏华扯起嘴角,冷冷地说:“现在的宋清斓可不是以前的宋清斓,任由你拿捏的。”
“任他再折腾,也不过是个没权没势的孤鸭子,还能掀起巨浪不成。”
骆敏华冷笑了声:“没有权势,那他是靠什么走到今天的?我告诉你,他的靠山,可比垣儿……”
言及此处,他将余下的话都咽回腹中,不再提了。
骆雪却是刹那间变了脸色,她脸色雪白,想到什么似的:“你是说……不……不可能的。”
“不可能?不信你就等着看吧。”说罢,骆敏华大步走出殿门。
过了两日,宋清斓押运粮草启程去往北地,宁蕴与之同行。
陆晚晚和谢怀琛为宋清斓送行,见车队和消失在视线内。
谢怀琛转过身问陆晚晚:“接下来到年前我可能都要去山里,没什么时间回府上。你不是一直想去苏州吗?你和潘芸熹去苏州游玩一段时间好不好?”
陆晚晚觉得太突然了:“我不去,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没时间陪你,怕你闲着无趣,别闷坏了。”谢怀琛笑着对她说。
她愣了愣,旋即后知后觉觉得京城怕是快要出事了。他若真怕她无聊,会带着他进山,他们有很多的消遣的法子。但现在他让自己去苏州,还是和潘芸熹一起。她仰起脸,问:“是不是京城出什么事了?”
谢怀琛知道自己瞒不过她,叹了口气。
他这个样子,陆晚晚就明白了。
皇上正要派宋垣去北地,他就侮辱女官获罪,宋清斓成功接替他的位子将前去北地。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清斓这是白白捡了个便宜。以女官的本事,她不可能出现在祭台上,但她还是出现了。
所以背后肯定有人推波助澜。
她抬头看向谢怀琛:“那个自杀的女官是三皇兄安排的?”
谢怀琛的目光穷极陆天交接的地方,他说:“月姿是清斓八年前清斓救下的乞儿。这回骆家为宋垣争取到了去北地的机会,如果他安全地运送粮草过去,回来之后清斓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清斓的地位又会变得尴尬起来。”
陆晚晚悚然大惊:“所以他让那个掌乐接近宋垣?然后又安排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控诉他的罪行,好让父皇治他的罪?”
她心底生凉,一阵阵冒着寒气。如果真是这样,那宋清斓未免太可怕了。
谢怀琛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不,不是的。月姿去宋垣宫中的时候,清斓根本不知道。她是个乞儿,在市井流浪,八年前一个下雪天,她在街上偷了个包子,被店家追着打,她差点被打死,清斓出现救了她。因此她对清斓很是感激,三年前清斓纳妃后,她就悄悄去宫中做了乐工。这回她死了,清斓才知道是她。”
他笑了笑,似乎有些苦涩。
陆晚晚叹了口气,她看着面前的人,知道他此时定然很难过。月姿死得不明不白,到死还要落下个红颜祸水的骂名。他们求的正义竟要一个女子豁出性命去维护,任谁也难以接受。
她拉着谢怀琛的手,低头看着日光下进出京城的官道上翻腾的尘嚣,淡道:“女子决定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充满了力量。月姿若是泉下有知,见三皇兄去了北地,她也会开心的。”
谢怀琛闷闷地点了下头,牵着她走下城楼:“回去了吧,起风了。骆家用不了多久就会品出其中的不对劲,他们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清斓的处境会很危险,说不定京城也会有一场大乱。所以我想让你先去苏州待一段时间,等京城之事平息了我再去接你。”
“这场纷争何时才会停息呢?宋垣一日未得储君之位,京城就是云里藏浪,总有一天风浪会掀起来。而宋垣夺得储君之位,又是否会轻易放过三皇兄和谢家?”陆晚晚笑了笑:“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混战,而且咱们只能等,等宋垣坐不住主动出手。夫君,我想陪着你,风霜雨雪都陪着你。”
她一字一顿,说得认真极了。
谢怀琛一臂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胡闹。”
陆晚晚仰起脸,定定地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说:“就算是胡闹,我也要和你一起。”
谢怀琛心里暖融融的,就没再说什么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两人十指紧扣,一步步走下城楼,步履坚定而有力量。
自宋清斓离京之后,骆氏一党请求皇上立储的呼声就越发高昂起来。经由骆敏华的指点,骆雪细细一品,也品出了不对味。这么多年,皇上对宋清斓算不上好,甚至已经到了疏远的地步。可就是这样的疏远,让她和宸妃都没有注意到他。
一个都快被皇上遗忘的皇子,何惧之有?
她们都对宋清斓放松了警惕。去年宋垣和宋衡斗得你死我活,皇上竟不动声色地将宋清斓送去了北地。从此之后,他渐渐冒出美名来。比起宋垣这些年闹过的乱子,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他完美得就像一块美玉,人人提及他的只有他的功勋和建树。
这是皇上的心机,也是皇上对他的保护。
骆雪恨得咬牙切齿,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摔了笔,怒喝出声道:“好偏心的皇上,这些年我和宸妃那个贱人斗得不可开交,竟都是为了宋清斓那个小孽障做了嫁衣。”
亏去年为了缉拿成平王和宋衡,骆家出了大气力。
到头来,却是给宋清斓扫平路障,任由是谁都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骆雪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底现出凶狠,她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既然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
她眼神凶狠,命人传唤骆敏华入宫。
兄妹二人商议了大半日,骆敏华才从宫里出去。
骆家现在在朝堂上的地位很尴尬,虽是几世老臣,根基深渊,但近些年皇上有意分化骆家的权势,加上三服之内的子弟又确实没有出众的。子弟资质平庸,难在仕途上有所建树,骆家一众子弟不过都是受着老丞相的荫庇过活。
老丞相如今年迈,这群子弟若是再拼不出片天地,只待老丞相驾鹤而去,皇上必定对骆氏下手,收权于皇室。
到时候骆家百年盛况将不复存在。
宋垣是骆氏的希望,只要将他扶上帝位,骆氏至少可再保两世繁荣。
故而哪怕是铤而走险,他们也尽力一试。
骆雪亦是忍耐到了极限,她要家世有家世,要才貌有才貌,入宫之时,家人就说过,只要她诞下皇子,她便可以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
可快二十年过去了,皇上却一直未曾晋过她的位份。
她是骆家的长女,自幼娇宠着长大,却要终生拜祭一个牌位做皇后。
她这辈子都只能是妃,是妾,死后都不配和皇上同葬。
尤其是近几年,皇上鲜少迈入后宫。
年少时对他的崇拜和爱意磨得一无所有。
她也要为自己和儿子谋划起来。
到了十一月,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谢怀琛又进了山。最近皇上给龙隐卫安排了很多任务,谢怀琛近两个月都很少时间在家。
潘芸熹母亲一到冬天身体就不大好,她便带着裴翊修回苏州去潘母面前尽孝道。
离去的时候,陆晚晚到渡口送她。
她看到潘芸熹脖子上果然多了一圈白色的狐毛围脖,毛色雪白,连一丝别的杂毛都没有,干净极了。
陆晚晚便知道那是褚郁送的,她也不点破,送他们上船,叮嘱他们早些回来。
送走他们母子俩,她回到谢府,突然觉得府上忒空旷了些。
徐笑春从安州回来后去了徐震军营里,谢允川夫妇则忙着西山大营的事,鲜少回家;舅舅舅母则待在慈幼局,夫唱妇随,教导稚子,过得和美安乐;谢怀琛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偌大的府上,倒只有她显得闲得过分了。
她索性收拾东西,入宫去帮宋见青带孩子。
小世子长得很快,小孩子都是见风长的,一天一个样。比起刚出生时皱皱巴巴的丑模样,他现在水灵极了。
当日为宋见青接生的嬷嬷转头就被控制住了,毓宣抓了她正要审,她却在牢狱里解下腰带,将自己吊死在铁窗下。
“你真厉害,竟然瞧出那老太婆有鬼。”宋见青尤为后怕,那日她死去活来,差点不能生还。
陆晚晚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小世子,一面说:“那个接生嬷嬷太坏了,手段也太恶劣。她就是想让你用蛮力,将孩子憋死。”
宋见青心想,若是当时陆晚晚不在,她听信接生嬷嬷的话,这会儿肯定早就性命不保了。
“晚晚,我不知道,你竟然会接生?”宋见青感叹:“你的本事真大,你快说说,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本事?”
陆晚晚笑着,压低声音悄悄跟她说:“我舅母,你认识的,就上次进宫来的那位,她是大夫,会接生。我和夫君成亲之后,她给我讲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久而久之,我也就听进去了些。这回也就碰巧救了你。”
“是我福气好,修了几世的福修得你在我身边。”说罢,她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他们这么捣鬼,都没有把他们揪出来,往后还不知要使多少坏。”
陆晚晚笑了笑:“既来之,则安之,总归现在孩子平安落地,比在你肚子里安全些。”
宋见青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十一月初,朝中的局势已经相当紧张。骆氏一党数度在朝堂上提出释放宋垣,甚至到了对皇帝步步紧逼的地步。另有朝臣则和骆氏一党争吵数次,双方吵了许久都没吵出定论。
皇上则稳如泰山,并未有所动作。
一时间朝堂纷争如云。
陆晚晚和宋见青鲜少过问朝政之事,也都听闻了风声。
她们都为皇上担忧,但他在她们面前,连半个字都没有吐露。
到了十一月底,谢怀琛回京,皇帝宣他密谈,两人在晨阳宫谈了近四个时辰,谢怀琛才出来。
陆晚晚听到消息,早已候在晨阳宫外。
见他出来,两人朝含冰殿走去。
夜里风冷,谢怀琛走在陆晚晚身侧,替她挡着风。
陆晚晚心上挂念着京中的情形,心事沉沉,两人一路无话,回到殿内。陆晚晚先洗漱,她洗完躺到床上歇了会儿,谢怀琛就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
陆晚晚朝他招招手,他就走了过去,坐在床沿,定定地看着她。
“你瘦了。”陆晚晚摸着他的脸,有些心疼地说。
谢怀琛揉了揉她的发:“在外奔波,哪有不瘦的。”
陆晚晚瞧着他的眉眼,一时竟挪不开目光了。她躺在他怀中,感觉周边的一切都远了,皇位纷争很远,边境的混乱也很远。
她把头靠在谢怀琛胸口,小声说:“有你在身边的时候,真好。”
谢怀琛心上暖了暖,抬手轻轻撩了撩她鬓边的发:“幽州节度使魏建的儿子前段时间杀了人,御史弹劾节度使,向陛下上书重惩节度使。人证物证俱在,逃脱不过。圣上只得治罪,结果在押送魏建之子回京的路上,他儿子意外而亡。”
“幽州是大成的咽喉,是京城通往鲜卑等族的要塞。”陆晚晚骇然大惊。
谢怀琛道:“魏建独生子惨死,这笔账他不会轻易揭过,只会算到皇上头上。”
“纵使父皇没有重惩的意思,他却不会这么想。君臣之间起了罅隙,大成的内乱会从幽州开始。”陆晚晚笃定道。
谢怀琛点了点头:“陛下要我率龙隐卫去一趟幽州,盯紧那边的情况。”
陆晚晚心都揪到了一起。
“好了,别愣神了。风暴会过去的,再厉害的风暴都会过去的。”谢怀琛抓起毯子,将她紧紧包裹着,又另取了帕子给她擦拭头上的水渍,柔声道:“坐好,我给你擦头发。母亲说湿头发睡觉,老了就容易得寒症。我可不想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背着你走南闯北。”
陆晚晚垂着眉眼,任由他在身后忙活。
两日之后,谢怀琛就秘密启程,去往幽州。因为是奉了皇上的密令,他去时格外低调,带着龙隐卫,深夜出行,没有惊动任何人。
就连陆晚晚也只送到二门外,他便催着她回屋:“外头风大,你回去吧。”
陆晚晚点了点头,脚下却没有挪动半分,还是目送着他离开。
天一亮,她就入宫了。
如今的局势不大安稳,皇帝和谢怀琛都不放心她一人在府上,故而谢怀琛前脚刚走,侍卫后脚便将陆晚晚接进宫里。
在宫门口,她碰到了骆永嘉。
她入宫给皇贵妃请安。
这是上回猎场一面之后,陆晚晚第一次看到她。
骆永嘉九月底和宁蕴成婚,成婚不过半月,宁蕴便远去北地。听说她和许氏不睦,时而发生争吵,便会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