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姑姑怀小弟弟谢秋霆十分不容易,生他的时候更是折磨了姑姑两天两夜。故而谢秋霆一生下来就不受姑父一家待见,姑父更是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皇爷爷起初也不喜欢他,但最后还是终日将他捧在掌心舍不得放下。
小表弟自幼琴棋书画骑马射箭全是皇爷爷手把手教的,足见其受宠的程度。以至于宋清斓临走之时拉着宋风凌的手千叮万嘱:“你一定要防止你表弟谢秋霆。”
宋风凌不懂,这个大傻子有什么好防的呢。
姑姑和姑父为了清闲,早早交出兵权,夫妇俩拍拍屁股云游四海去了,一年到头也看不到人。过两年好不容易回来,竟是姑姑又怀了双生子回来。
这回姑姑倒没受什么苦,顺顺当当产下一对双生儿子。
生下儿子一年,姑姑姑父把三个弟弟往皇爷爷跟前一扔,又云游四海去了。
可怜的皇爷爷,一国之君啊,一把年纪了还要为姑姑鞠躬尽瘁。
他父亲在位十五年,便早早病逝了。
他患有旧疾,每年冬天都会犯病。
他在位十五年,从未祝祷祭天。起初宋风凌也不知为何,直到他父皇薨后,他才隐约从老宫人口中听得一二。
五皇叔作乱那回,有个女子为了帮助父亲破除五皇叔的阴谋,血洒祭台,英年早逝。
他探得那女子名叫月姿,是他父皇当年救下的一名孤女,颇重情重义。
大成安稳了很多年。
五年前西域蛮夷趁乱攻打边疆,势如破竹,在西北战场兴风作浪。新任命的镇远将军享了多年的和平清福,没有见过战场上厮杀血腥的场面,在对战时被羯族擒获,每日被倒挂在城门上,以致于边疆各城人心惶惶。
阿刺就是在此时像一枚星子一样闪进众人眼中的,他以一身青衣布衫上朝堂,力辩群雄,将以江贤王为首的讲和派堵得一言不发,引他入宫的上官大人在群臣面前力保阿刺,他当着百名朝臣的面立下军令状,不平羯族之乱,势不还朝。
他孤身出关,执云节仗。
起初宋风凌也不觉得这个细皮嫩肉的少年在战场上能有所作为,可是战报频传,说阿刺如何英勇,孤入敌军,擒了敌首。又是如何聪慧,用妙计连败三将,没几个月就将羯族赶回了若水河的对岸。
半年之后阿刺凯旋,宋风凌在庆功宴上又看了阿刺。他身量仍旧小小的,看起来瘦瘦弱弱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若不是听闻他在战场上的传奇,他也不肯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让野蛮羯族闻风丧胆的将军阿刺。
他隔着烛光观察,阿刺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苟言笑,别人同他喝酒他才撩起衣袍动一动,否则定然目视前方,宛如一樽安静的雕像。
宋风凌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许卿平了羯族之乱,朕甚欣慰,如今爱卿凯旋,有何心愿,朕都满足你。”
许刺起身走到殿中,整理官袍郑重跪下,两只眼睛一直望着宋风凌。他心中一颤,发现那双眼睛竟然出乎意料地眼熟,好似从前就认识。他毕恭毕敬重重磕了一个头,“臣只愿海清河晏,边境宁安,黎民乐业,陛下……康安。”
宋风凌倚在龙椅上,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他的愿望太简单,励精图治便可得,但他的愿望也太难,没人知道在这个皇位上坐着,他究竟要付出多少的心血,可这是他的江山,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基业,他只有努力地守着。
他道,“朕,必当竭尽所能。”
阿刺又磕了一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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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风凌发现阿刺对别人的时候同对他的样子毫不一样。
比如早朝的时候他可以笑着同朝臣共商国是,有时候还会讲几句诙谐的话调剂气氛,但私下对着他的时候又成了一丝不苟的阿刺。有一次他半开玩笑对阿刺说道,“许卿为何好像很怕朕?”
他便连忙退了两步,扑通跪在他案前,“皇上九五之尊,臣有幸为皇上效命,丝毫不敢有所懈怠。”
那段时间上官大人重病缠身,很多原本该他处理的事情都是阿刺在办,因此他们相见的机会相当多,如他所言,他当真没有丝毫的懈怠。其实宋风凌是经过两次国乱的帝皇,对于君臣之礼虽说看重,但并不拘泥于形式,他私下对于朝臣都很随和,偏偏阿刺绷紧了弦,像是害怕出什么岔子,小心翼翼。
他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爱卿平身吧,以后私下可不必如此多礼。”
阿刺又要再拜,他道,“否则朕真担心哪一天爱卿将我这地板磕破了。”
那以后阿刺稍稍要好一点,虽然还是诚惶诚恐在对他,但说跪就跪说拜就拜的毛病总算是好了一点。上官大人带病进宫过一趟,在询问朝政之后又顺便问了些阿刺的事情,宋风凌照实同他讲了之后,他满脸的褶子都快笑开,病容也减了两三分。
他一直以为上官大人不过病上十天半月就会好,直到深秋传来上官府派人传来噩耗,老丞相已经快不行了。得到消息的时候天已经黑得透了,宋风凌如蒙惊雷,换好衣服声势浩大去丞相府。他母亲对他很不疼爱,上官大人对他很和蔼,在他小的时候,他不喜欢念书,他会把他抱在膝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后来他长大了,他教他治国的谋略,给他讲做人的道理,在他母妃抛弃的日子里,他还辅助他没有放弃他。
在宋风凌的眼中,上官大人既是他的严师,更如他的慈父。
匆匆赶去上官府,老丞相躺在榻上,眼神已经涣散,苍老的脸因为宋风凌的出现浮起了几丝笑意,他已经说不出话,嘴巴开开合合,宋风凌将耳朵凑近他嘴边,只听到他吐出并不怎么清晰的几个字,“江南……女儿……好好……”
宋风凌再要听他说了什么,上官家并着他带来的随从乌泱泱跪了一屋,“请陛下到偏厅休息,让老丞相安心走吧。”
宋风凌心头一梗,他是君,老丞相是臣,师徒一场,他连为他送终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舍地撇下上官大人的手,转身大步向门外迈去。外面不知何事下了大雪,在雪夜细细碎碎落得白茫茫一片,门外雪地里立了一道笔直的身影,他仔细一看,认出来那是阿刺。他定定地站在雪中,身上落了不少雪,还是犹如一场雕像,动也不动,宋风凌有时候会怀疑他是木头做的,否则为何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宋风凌向阿刺走过去,他从来最在乎礼仪,此时却纹丝不动。羊角宫灯的烛光洒在他的脸上,宋风凌这才发现平常活死人一样的阿刺脸上布满泪痕,纤长的睫毛上闪烁着晶莹剔透的泪珠,脸早已被冻得苍白,神色中的悲恸不亚于今夜他看到的任何人。
被他的情绪感染,一股热流涌上宋风凌的眼眶,他强忍住悲戚道,“许卿进去送老丞相一程吧。”
阿刺的热泪滚滚直流,嗯了一声之后,跌跌撞撞向屋里走去,一路上东倒西歪好几次摔倒。
那是宋风凌唯一一次看到阿刺的脸上有别样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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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大人去世之后,阿刺的形容更加清瘦。
司天监定的出殡的日子在初六,宋风凌去了葬礼,没有看到阿刺。但他看到了十年前在江南的那个小丫头,她披麻戴孝哭红了眼,带着上官家的家丁在门口跪迎他。宋风凌让她平身,然后就看见了那张脸,她的相貌同几年前的相差并不大,一瞬间当年雨后在江南和他逃命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出殡之后,宋风凌单独召见了她,知道她叫上官芍,是上官大人唯一的女儿。但不幸的是她已经忘记宋风凌,因为七岁那年,在江南从马上摔下来,从前的事情都忘了。
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尽管她再也记不起他们发生的事情,记不起她是第一个喂他吃糖的人,但只要他记得,她就还是他心里最珍重的部分。
宋风凌将上官芍接进宫里,他以为她会很开心,却没想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宋风凌告诉自己,是因为她突然到陌生的地方,所以有不适应。上官芍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开心,至少他看到的时候她都是愁眉苦脸,就算是笑也是硬生生挤出来的,没有了当年在江南的一方小院中笑得那般爽朗。
宋风凌想尽了法子,奇珍异宝如流云一般送进她的寝宫,偏偏她的脸和阿刺的一样,仿佛一年四季都在下雪,笑颜难展。
不久之后,冰原传来消息,说是流放二十年的乱党骆敏华已经去世了,即将启程运送他的棺木回朝下葬。
他是骆氏一党的乱臣,二十年前因为辅佐五皇叔叛乱而被抄家流放。
叛逆重臣,不亲眼看到他的尸体,宋风凌觉得不安心,于是批准上奏。
后来有一天,他有事与阿刺商议,着人叫他进宫。正要接见阿刺的时候太后那边来人传话,说先帝祭日,太后想上护国寺为大成祈福,他怎么会不清楚太后究竟是为谁祈福。此事耽误了一会儿,再去御书房经过御花园的时候,他看到了两道相对而立的身影。
阿刺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玩意儿,递给面前的上官芍,她冰封的脸上绽开笑颜,那是宋风凌不曾见过的流光溢彩,她神色飞扬对阿刺笑得毫无芥蒂。一瞬间涌上胸口的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再见阿刺的时候他几乎是怀着恨意,“上官大人故去之后,他的孤女无依无靠,许卿觉得,朕迎娶上官芍如何?”
阿刺愣了一愣,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有错愕,有惊惶,更多的是深思熟虑后的无可奈何,他最终拱手道,“陛下善待老臣,上官大人泉下有知,定会护佑陛下福寿绵长。”
宋风凌讲诏书往地下重重一扔,“那便帮朕草拟诏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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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刺草拟了诏书,婚期定在三月十八。
三月三太后上护国寺祈福,化作玄鸟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时的护国寺护卫严密得仿佛铜墙铁壁,决计不可能有人冲进去带走了太后。
阿刺奉命追查太后的下落,太后失踪之前并无异样,她到寿康宫查探的时候发现太后的佛龛上有一道印记,好像是曾经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但现在被人取走了。阿刺问宫人以前有什么东西放在那里,宫女告诉他是一尊神雀负雏的熏炉。
宫女们不知为何,阿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竟然慌慌张张跑出寿康宫。他几乎是奔驰在宫道上,丝毫不顾及宫中的礼仪。他气喘吁吁到宋风凌的殿外,拦住小太监让他通报,他有急事需要立即面见皇上。小太监面露难色,道,“许大人还不知道?冰原的那位大人死了,今日棺木运到了京城,皇上下令不许他进京,现在已带着侍卫在城外辨认尸体去了。”
阿刺暗骂一声不好,拔腿向城外奔去。骆氏一党战败后所剩的四万将士被宋清斓分散安排在朝中三军六十四部,随他前往冰原的只有十余人。当初是他们陪着他出京,入不毛之地,如今仍是他们扶灵归京。
那日清晨之时宋风凌带着王公九卿看着那灵柩在一片悲歌之中缓缓向着城内而来,心中并没有过多的感想,只不过脑海中浮现起他母后。
宋风凌在灵柩扶近之后,亲自上前,手扶棺木,感喟而叹。
朝天的白色与宋风凌的绣金龙袍渐渐靠拢。众人唏嘘,文武大臣。那棺木在宋风凌的手下忽然大动,棺盖飞起,大片的烟雾升起,寒光乍现,长剑从棺木中刺出直奔宋风凌左心。
霎时,那抚棺的天子退开十几步,长剑只来得及擦过他的手臂。河道里突然涌出几百将士,天子望向城墙,原本埋伏在那里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出现。
宋风凌被团团围住。骆敏华自棺材中爬出来,脸上扬起胜利者的笑,“皇上,我们又见面了。”
宋风凌愣在当场,不知道他是如何在他的严密看守下联系亲信旧部,然后一路避过州府大臣的耳目回到京城的。骆敏华道,“皇上难道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放虎归山易,上山捉虎难?”
宋风凌垂着眉,未答话。
过了良久他才道,“皇叔明目张胆攻回京城,就不怕朕对母后不利?”
骆敏华笑道,“皇上如今还找得到太后在哪里吗?”
宋风凌半眯着眼睛,望着眼前势在必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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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臣救驾来迟,望皇上恕罪。”
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阿刺头发慌乱得有些凌乱,高高地站在城墙上,臂中环了一道身影,正是失踪多日的太后。阿刺一把银光闪闪的剑正横在太后的脖子上,风从河面上刮起,刮翻了他的官帽,束着的发高高扬起。他朝自己粲然一笑,鲜艳得如同璀璨的光芒。
骆敏华不可置信,一直喃喃道,“怎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们怎么可能找到她在什么地方。”
阿刺道,“你们故弄玄虚,让太后在护国寺假装失踪,好让天下百姓觉得是皇上不详。但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离奇失踪,当天没有外面的人能进护国寺,那太后肯定是混在我们的人当中,所以我将当天侍卫名单一一检查,终于发现其中有一位是骆敏华旧部。起初我和皇上都以为太后是因为听到你死去的消息所以生无可恋离开皇宫,直到今天早上我去寿康宫,发现太后佛龛前的一樽神雀负雏熏炉不见了。”
宋风凌心中重重一跌,他知道那樽熏炉代表着什么——那是他进学得了第一名,先皇赏赐给他的。那时他还小,还热衷于讨母后的欢心,于是将得到的奖赏送给她。
阿刺并没有停下来,“那樽熏炉是皇上当年送给太后的,试问心如死灰的人如何还会在意这些东西,所以我猜她并不是因为骆敏华身死而出宫,而是因为怀着对皇上的愧疚。”
宋风凌记得,这件事除了经过此事的宫人知道外,只有那年在画舫的船舱里,对小丫头说过。
阿刺如何知道,刹那间他的脑海里百转千回,闪过无数张面孔,幼年时的小丫头,第一次见他的阿刺,老丞相去世那天的阿刺,起草他和上官芍成婚诏书的阿刺,小心翼翼近乎颤抖的阿刺,所有的面孔重叠在一起,成了城墙上挟持着太后的阿刺。阿刺,许卿,他终于明了为何他的神情总是隐忍,她为何总是恭敬到令他别扭。此时此刻他终于明了,那些不过是她故作的伪装。
骆敏华的脸色很难看,他颓败地扔下手中的剑,命众人放下武器,“放了太后,我投降。”
倾城而出的羽林郎横剑架住了骆敏华的兵马。
宋风凌长舒一口气,他向城墙上高高站着的人道,“还不快下来。”
阿刺愣了愣,嗯了一声,正要下城墙,怎奈太后转身握住她的手,笑得凄凉悲怆,“先帝困了我半生,她心中惦念着一个二十几年前就死去的女人惦记了大半辈子,你困了我这半生,如今我不想再做你们皇家囚笼中的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