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守着的陈家人正哭着,一抬头时,瞧见了素衣麻裙,头戴白绒花的纤弱少女步步而来,脸色立即变了。
同花村谁不知道,陈央儿家闹鬼了。那死去的三口人变作了鬼回到自家小妹身边,守着她呢。
青天白日,眼瞧着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似的少女走了过来,门口的陈家人背后硬是渗出了冷汗。
都姓陈,这里的人和陈央儿都是亲戚。合着她堂叔婶一起谋划她家田地房屋的,在场的人数可不少。
央央来时,脸上还带着淡淡的愁容,细柳叶眉微蹙,苍白的脸色可见病容。
“她还敢来,堂叔可是被她给吓死的……”一个胖婶子没敢看央央,见央央从门口侧身进了来,小声给人嘀咕。
陈央儿的堂叔给一个披麻戴孝的姑娘使了个眼色。
“可不是,堂叔死的时候,蝶儿听得清清楚楚,就说央儿装神弄鬼吓着他了!”
那姑娘年岁和央央一般,长得清秀,垂手站在大人们的身后心神不宁地,堂叔喊了两次,她才慌慌张张抬头:“叔?”
陈蝶儿发直的眼这才有了焦距。
她看见了提着裙朝院子里走来的央央。
陈蝶儿脸色在短短一瞬变了:“你怎么来了?!你孝中不是不出门的么!”
与其说是问,倒不如说是质问。
她似乎在想什么,无法克制地回头。
人声鼎沸的院子最里,是一处堂屋。
那儿挂着白布,里面停着棺材。
吵吵嚷嚷中,有平缓的木鱼声隐隐约约。
央央看见了那陈蝶儿眼神在对上堂屋里的一瞬,柔软中带有痴盼。
她微微挑眉,却是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陈蝶儿收回了视线,神情恍惚地看向央央。
央央眉目柔软,那张过分秀气的脸蛋儿是无害的宁静。
“我是说……你怎么还敢来,叔公是给你吓死的!”陈蝶儿抹着眼泪,看向央央的眼神里带着刀子般利刃。
院子里吃流水席的帮忙的,具是围在那儿看热闹,亦如前几天围观的模样,满脸都是对热闹的好奇,却不敢往近里凑了。
陈央儿身后还有三个鬼呢,谁敢惹。
央央远远儿眺望了那堂屋一眼。外面的喧嚣和里面的安静几乎形成了两个天地,也不知道里头的人,会不会发现外面的争执。
离得这么远,应该是听不见的。
“没做亏心事,怎么会被鬼吓死呢。”她还是那么的温顺,像是以往最听话温柔的小姑娘,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凉凉的。
一院子做了亏心事的陈家人都脸色不好,想到被鬼吓死这个可能,都铁青着脸心虚至极。
现在的陈央儿,早就不是之前那个随意欺负摆布的侄女。如今看着陈央儿,总是有种寒气逼人的冷意,让人心里头直打颤。
“浑说!尽浑说!你这丫头胡诌过了!”陈家汉子心虚地大声呵斥。
“既不相信,不若请叔公回来自己跟你们说吧。”
央央可不与他大小声,她嘴角还带着温温柔柔的弧度,写尽嘲讽之意:“也许叔公知道真正该死的人是谁,也不一定呢。”
央央抬步直接去了最后间的堂屋。
她脚步快,陈家人还没有注意这,她就跨过了堂屋的门槛,瞧见了左侧蒲团上的和尚。
光头的和尚闭着眼,一手里敲着木鱼,一手捻着佛珠。他低低念着往生咒。
和尚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模样,那眉眼轮廓,乍一看像极了深冬的白梅,淡雅,又细有幽香。
他通体的出尘雅致,穿着青灰的僧袍,和世间任何一个僧人一样,又和所有僧人都不一样。
果真是他。
央央仗着他闭着眼看不见,放肆地打量着他。
那张脸毫无变化,唯独周身的气质,从万年寒冰的冷,变成了空谷深渊的静。
和尚一脸无欲无求的清静,最是让人能心生尊敬不过的出尘。
可央央只想看他脸上爬满欲望时的脆弱。
央央身后紧紧追了过来的陈家人跨过门槛狠狠一把,直接把她掼倒在地。
“装神弄鬼的浑丫头!你找死!”
早就被鬼神之说弄得吓破胆子的陈家人哪里还敢让陈央儿招出鬼来,只要能看见堂叔的鬼,岂不是说,陈家那三口的鬼他们都看得见了?!
趁着人死了欺负人家留下来的孤女,陈家人心里一想到还会见到故去的那三人,心里直发毛,生怕陈家三鬼直接勾了他们魂,令他们也下了阴曹地府。
出手的是陈家一个堂叔,他一把把央央推到在地上,抬起手骂骂咧咧就扇了过来:“我今儿就好好教训教训你,看你嘴里还敢不敢带鬼字了!”
央央体轻羸弱,被这么一扑,腰一扭转了个方向,直接扑倒在和尚脚边。
手肘撞地,疼得她眼角泪花一闪。低低的呻/吟如绝境小兽的悲鸣。
戴孝的麻裙少女柔弱地跌倒在和尚的脚边,她背对着身后行凶者,满脸都是无助的绝望。
那双杏眸里泪水儿浸满了眼眶,泫然欲泣。
娇弱的女孩儿就像是丛林间最无害的幼鹿,而她身后凶神恶煞的陈家人,则是最无情不过的猎人。
木鱼声断了。
和尚垂眸,目光落在了自己脚畔柔弱少女的身上。
掌风近到咫尺,央央浑身轻颤,绝望地闭上了眸,眼泪顺着她脸颊凝结在她尖尖的下巴,滴落在和尚的僧袍上,漾开了一圈湿意。
隔着僧袍,和尚以为自己被一滴眼泪灼伤了腿。
烫得他乱了心神。
‘啪’的清脆一响,央央浑身一颤。
半天,她缓缓睁开了眼。
月牙色的僧袍挡在了央央的身前。
央央眼里的泪珠已经滚落,只剩下满眼的璀璨亮光。
背对着她的和尚挡在了她面前,面对着粗暴的陈家人,双手合十,垂眸不语。
陈家人粗暴的行为被打断,眼前立着一个高个儿宽肩的和尚,那被央央刺激的烧晕了的脑袋终于冷静了下来。
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对那妖里妖气的陈央儿出手了!万一真打着她了,陈家鬼来找他们算账怎么办!
陈家人只能看见央央的背影,那倒在地上的少女背影,落在他们眼中是张牙舞爪的魔息,陈家人几乎能想象出来,陈央儿脸上会带着如何蔑视的嘲讽。
“决非大师!”陈家人后面紧紧跟来的陈蝶儿,那双眼几乎黏在决非和尚的身上,痴痴地,脸颊泛了红,小声着喊。
央央掸掸衣角随口揩去眼角泪痕,收敛了面对决非时的柔弱可欺。
她慢慢撑着蒲团坐直了身,回眸冲着那几个陈家人微微一笑,张了张唇,做了几个口型。
央央笑得柔柔,却让那出手推了她的陈家汉子毛骨悚然,浑身发凉。
“咳……大师,我那侄女不听话,要不放在你这里听你念念经?”陈家汉子根本不敢和央央对视,哀求似的对决非和尚说道。
胖婶子也赶紧道:“我这侄女撞了鬼!大师您想个法子给她驱驱邪!我添您两个钱!”
决非和尚眉目不动,似远山浓雾看着捉摸不透。
这些凶神恶煞满脸贪念和心虚的人,不知为了何等利益如此欺负一个少女,口中居然说起了鬼神。
“世上无鬼。”
决非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
他声音很好听,念经时,是古井般的波澜不惊。说话时,那语调稍稍缓了些,听起来有一种竹叶沙沙的宁静之感。
陈家人眼睛一亮,那胖婶子大步上前,不知怎么的避开了决非,一把拽着央央的胳膊。
“作死的混账丫头!没听见大师说世上无鬼么!居然敢骗老娘!看我不把你丫头好好教训教训!”
“婶婶。”央央并未躲避胖婶子的手,反而主动朝她凑了凑,语调幽幽,细细的声直直钻进了胖婶子的耳朵,“世上无鬼,可阴曹地府多啊。”
“你夜半做梦,可要多多小心。”
那笑吟吟的语调,直接让胖婶子背后渗出了冷汗,手上失了力度,被她拽着的央央就像是被狠狠推了出去,跌倒在和尚的蒲团上。
央央一脸忍痛,柳叶眉微蹙,咬紧了唇咽回了闷哼。
决非和尚的眸色一沉。
那个少女只是初见,却不知为何,每一个动作都牵动着他尘封多年的心。
这种替人揪心的感觉,决非已经斩断多年。
他回身,弯腰扶向央央的胳膊。
“灵堂内,施主若是要逞凶,不妨回到您家中。”
和尚的声音比起刚刚,多了一丝冷意。
央央反手攥着和尚的僧袍衣袖,借着他的力气重新站了起来。
与和尚近近儿的距离,让央央眼睛里盛满了碎星似的笑意,闪着愉悦的光。
背对着她的和尚未能看见。
“决非大师!”陈蝶儿被挡在人后,看见决非弯腰扶起了央央,心中的那点子酸意发酵到了顶点,她咬紧了唇,喊着,“央儿害死了人!她是个妖女!您不要靠近她!”
决非似若未闻,等央央站稳了,缓缓松开自己的手。
奈何如今陈家人都惧怕陈央儿的背后,不但不应和,还怒斥陈蝶儿。尤其是胖婶子,陈蝶儿的娘,被央央吓着了,一扭头就拧了陈蝶儿的耳朵:“别和她说话!不长心眼的小浑丫头!”
央央不恼,只柔柔着说:“蝶儿姐姐说叔公被我吓死,可我未曾见过叔公,最后一个见着叔公的是蝶儿姐姐,蝶儿姐姐诬陷我只一顺嘴的事儿,这可不是个小事,不能浑说的。且如此随意说,我也可以说,叔公是被你吓死的呢。”
央央的声儿落入陈蝶儿的耳中,顿时让陈蝶儿煞白了脸。
她浑身僵硬,顶着央央似笑非笑的眼眸,浑身一凛。
“浑说!浑说!叔公才不是我杀……我害死的!是你!你不祥!你看得见鬼!是你害死的人!”
“娘,快撵了她走!撵她走!别让她留在村子里祸害别人!”陈蝶儿抓着她娘的胳膊,哀求道。
胖婶子心中一动。
撵走了央央,那陈家的家产……
“留着她,还要换彩礼呢。”陈家汉子低声说道。
胖婶子一点的动容,又被彩礼钱给打散了。
她一想,对着决非和尚露出了个笑脸。
“大师,我侄女撞了鬼,人有些蠢的。您行行好留下她给她念念经,等出殡的时候,我给您多加两个钱!”
话音一落,胖婶子揪着陈蝶儿就出去,围了灵堂一圈的陈家人一哄而散,胖婶子反手就把那厚重的大门扣上,门外不知用了什么铁链,三绕两绕,锁了个死。
门就在央央和决非的眼前被锁上了。
央央眉一挑,染上了笑意,而决非的眼底,隐约着一份不愉。
屋里头的亮堂都随着门的上锁给撵了出去,顿时屋里昏暗如夜。
央央再高兴,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的,她小步扑到门前,细嫩的掌在门板上拍了拍,细细的声音慌乱喊着:“婶婶,别锁着我,我怕。”
纵她喊了几声,外头也只有陈家人嘈杂的大呼小叫,无人搭理着被锁死了门的令堂。
停灵的堂屋里空荡荡,是与院里的喧嚣截然不同的沉寂。除了棺木中的死人,就是前来超度的和尚。央央的存在,是在一片黑色里画上了白如昼光的亮。
决非的注意力被央央吸引了。
麻裙的戴孝少女太纤瘦了,站在门板前拍着门的动静好比一只幼猫,根本无法撼动一切。
央央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侧了侧面颊,鬓角的那一缕青丝落在她腮边,白肌胜雪,浓墨青丝,让和尚一眼看见的却是少女微微泛红的眼圈。
那眸似乎在哭,幽黑的眸子里有水光潋潋,纤长睫毛眨动之间,泪水被强忍了回去,变作了一个怯怯的笑。
央央微微低着脖颈,挽起的发和衣领间露出了那么一抹纤细的后颈,是那么的脆弱。
她颈上挂着白玉色的细链,交襟领口坠着的铃铛随着她身体微微晃动,‘叮铃’了一声。
紧闭的门外,风打竹叶穿堂过,沙沙静默之声外是吃喝的村人肆无忌惮的谈论。
“那和尚会念经,念经能不能降服陈家的三个鬼?”
“陈央儿没有了她家里撑腰,前些天吓了老娘的帐就可以好好算了!”
“赶紧子把陈央儿家解决了,老员外来问了,什么时候下聘,把她纳过门去……”
“春种的时候到了,三十亩地可不小,我们得早些划分好……”
隔着一扇闭合的木门,高高的门槛外是半个村人对陈央儿家的肮脏欲|望。
央央听着了。她也知道,和尚也听着了。
央央声调儿轻柔,缓缓地,像是怕惊扰往生者的安宁,本该是细不可闻的,决非却连少女故作洒脱里的委屈都听得清清楚楚。
“婶婶关心我,倒是要劳烦大师了。”
她甚至是还带着一丝笑的,只是那抹笑,一点喜悦都没有。
决非知道她口中的婶婶是刚刚推到她骂她的那个胖妇人。也知道她婶婶看她时眼神里的贪婪。
唯独没有关心。
刚刚及笄的少女被关在了一个停着棺材的灵堂,和一个男人共处一室,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不说是畜生,也是十足的坏人。
决非一阵无奈。眼前的少女实在是单纯的过分,被欺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还以为她的亲人对她有善意。
“施主需用心看人。”
决非念了一句佛,淡淡提醒了半句。
“用心?我一直很用心。”央央一脸的懵懂,让决非连指点的话都无法说出口。就怕复杂的恶意破坏了她的天真。
“……施主坐吧,贫僧为施主念清心经。”
央央在没了光线的昏暗灵堂里慢慢提裙跪坐在蒲团上,她青丝如墨,肤白胜雪,抬眸时的那一抹璀璨,让她像一个夜色里的妖魅,勾人心魄。
央央朱唇微启,眉心似颦非颦,一脸的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