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非知道,眼前的小姑娘怕是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做,对陈家人肯定还有着担惊受怕。
一个家中没了人的小姑娘,几乎是在别人的掌控下求生,活得战战兢兢。单看她婶婶叔叔对她的态度,连饭都不给她一份就知道,央央定然是被委屈惯了的。
决非主动把两份素面都放在了央央的面前,小菜和糕点也全推给央央,让她先选取了,才接了剩下的那份。
央央把握着度,用饭的时候没有作妖,把空碗堆到门口边的小矮桌上,回到决非身边继续听他念经。
三月的天暗的也早,几乎是夕阳的光刚收了那么一抹色,外头就安静了下来。
灵堂内只有两根蜡烛在燃。身边就是供桌棺材,到处都挂着白布,央央一身薄薄的素裙,坐了会儿,身子微微发颤。
决非睁眼时,正好把她的动作看了个清楚。
和尚只一犹豫,就停下了诵经。
七天停灵,他要在灵堂诵经七天,这个小姑娘也要被她亲人关七天。春夜依旧寒气逼人,她一袭薄衣,如何能抵御。
“施主,时辰到了,请去安置。”
央央睁开了眼。
蜡烛已经烧了一小截,室内两根蜡烛点亮的微光只是那么一小块儿的明亮,四下里都是一片昏暗。
烛光刚好打在和尚的身边。他的倒影斜斜的,投在央央的身上。
央央被他的影子包裹在其中。
灵堂里就那胖婶子扔过来的棉花草垫子,三床被子。央央起身把垫子铺好,又铺了一床被褥,回头温温柔柔对决非说道:“大师,床铺准备好了,过来睡吧。”
决非没有动,双手合十垂眸:“施主休息就是,贫僧要彻夜诵经。”
“那我陪你。”
央央直接抱了两床被子,一床递给了决非,一床裹在自己身上,学着决非盘腿在蒲团落座。
她撩起了腮边垂下来的一缕青丝,笑容浅浅:“大师,我婶婶让我来听您讲经,那我不该躲懒才是。”
决非又为难了。
他说不睡,央央要守着他。他若是睡,和一个刚及笄的女孩儿该如何睡?
决非默念了一句佛。
出家快十年,佛主并未教过他该如何应对此等局面。
央央自顾自坐下了,裹着一床被子,倒是自在。
她手托着腮,笑吟吟目视着决非:“大师,诵经呐。”
决非犹豫再三,双手合十,还是低低念起了清心咒。
央央听着决非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柔柔的烛光几乎照不到她。央央始终是在决非的影子里被包着。她脸上是倒影的昏暗,闭上眼的她在墨色的倒影里是如蒹葭的温柔。
决非诵经的声音低低,他心里有心事,闭眸没多久,就悄悄睁开了眼。
身侧的女孩儿也双手合十,闭着眼一动不动,微微下垂着脖颈,露出那一截没有被被子裹住的白皙。
决非再度闭眸。
央央是发现了决非的小动作的。她心中暗自偷乐,明面上还得绷着,暂时没有做出犯困的模样。
时间太短,她若是被发现了,可能会被撵去草垫子上谁。
且再等等。
许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央央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头一点一点地,身子再也撑不住重量似的,微微侧倒。
决非隔一会儿就要注意央央的状况。他起先睁眼三次,未曾见央央入睡,只当她撑住了,心中说不清是放松了截,还是茫然了截。
也只是片刻的功夫,他察觉身侧不太对,睁眼抬眸看去,央央身子朝外侧在倒。
左侧是他,右侧是冷冰冰的地面,连一张蒲团都没有的干净。
决非动作快过思考。
他一手从后,轻轻托住了央央倾斜的身子。
决非见央央依旧未醒,松了口气,扶着她的身子板正了。
刚刚扶稳,央央的身子又向他倒来。
决非这次反着方向手不顺,还未扶稳,央央如无骨的柳叶滑落到他胸膛。
直接睡在了他怀里。
决非空举着还没有扶到人的双手,神情有那么一瞬的凝滞。
央央身上的被子微微滑落了些,她躺在决非的怀中,用足了力气保持着看似无力随意实际浑身紧绷着的姿势,侧耳贴着和尚的僧袍,只那么薄薄一层衣料下,和尚加速了的心跳让她悄然弯了眉眼。
决非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一个能在不晃动央央的情况下掰开她的位置。
更何况,现在央央紧紧是靠在他怀中,若是他要伸手了,一个动作不好,怕是她要彻底贴着他的身体。
决非未曾遭遇过此等窘境,僵持着动作许久,迟迟做不出下一步。
央央却无他的僵硬,舒舒服服靠着他,闭着眼放松了不少。
决非过了良久,才慢慢放下手。
他找不到一个能够解决当下情况的办法,能做的,只是等待。
蜡烛烧到了烛心,盘腿而坐的和尚闭着眼,在黎明之际陷入了浅眠。
央央慢慢睁开了眼。
她身上和决非身上被子都快掉了。夜里风凉如许,薄薄的一层衣抵御不了风寒,央央身子微微一侧,把她的被子裹紧,又伸手把决非的被子推在地上。
而后,她手缠上了决非,连带着他的身体一起朝被子的方向倒。
决非浅眠中忽觉有些不对时,他的身体重心不知不觉间被央央带着已经倒向了地上的被子。
而央央的被子,搭在了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决非在夜色中睁开了眼。
他僵硬的仰躺在被褥上,自己的怀中,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手环着他腰,靠在他胸膛睡得香甜。
夜风里吹得窗外高树枝叶呼呼,窗户缝隙里具是呜咽的风声。
缠着白布的灵堂里,是决非沉寂多年一朝乱了节奏的心。
天蒙蒙亮,央央舒舒服服靠在暖和的怀中睡了一夜,察觉到自己这会儿是垫着一床被子,那围着她大半夜的温度消失了。
央央坐起身。
清晨的光照已经从窗格里照了进来。
穿着青灰色僧袍的和尚双手合十,盘腿坐在棺木前闭眸诵经。
央央坐在三床被子中,笑吟吟看着试图遮盖昨夜的和尚。
难道说他以为天不亮的时候早早起来把被子塞到自己怀中,就能瞒过她么?
真是……太天真了。
央央还是假装相信了起来时所看见的一切,面带歉意,红着脸颊小声道:“大师,对不起,我昨夜睡了你的被子。”
决非察觉到了央央醒来,诵经的声音略微带了一份涩,很快遮掩了过去。
面对瑟瑟的害羞,他只是故作淡定转移了话题:“已经卯时二刻了,贫僧去给施主取膳食。”
门外不知道缠了几圈的铁锁链在和尚的用力一拽下,还是轻轻松松被拽掉了。
门一开,央央虚了虚眼。
外面是清晨刚刚爬过山的太阳,柔柔的光正好斜斜穿过,落在和尚身上,照的他耳朵都是透光的薄。
陈家人面对和尚都噤声,他来取膳食,看管厨房的大娘一个字儿都没说,做了两份菌丝面给了和尚。
这已经是停灵的第二天了。
决非把昨夜到今日的碗送回给了厨房回到灵堂。
央央已经把被褥都收拾了起来,她正拆了发髻,以手指为梳,顺着她及腰的长发。
“施主。”
和尚双手合十:“门已经开了,施主非自愿留于灵堂,此刻可自行离去。”
撵她走?
央央把长发一绕,盘了起来,照例用一根木簪固定了她的发,鬓角依旧簪着白绒花。
“我不走。”
央央去支起了堂屋后侧的一扇窗,慢条斯理道:“大师许是不知,我若是走了,堂叔堂婶必然是不依的。既然他们令我留在此间,那我留着听经送叔公就是了,反正出去了……也没有人在等我。”
少女声音越来越小,背影是说不出的孤寂。
决非不再言语。
他来藏竹山三个月。三个月中下山了三次替村人出殡诵经。从三个月前期,他就曾听同花村人提起过,那一门只剩下一个孤女的事儿。
起初,他只是随意听了随意忘,并不曾上心记得。等他把央央和那村人口中该卖了换聘礼钱的可怜孤女对上了,过去听过的那些子村人的谈论,又都记了起来。
没有父母兄长庇护的女孩儿,艰难在满是陷阱的村子生活,就连被叔婶欺负了,都还觉着是为了她好。
决非心中念了句佛。
他生于宗室,长于京城,寄心于寺庙,前二十年心如止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陌生的情绪。
其名为怒。
心乱了。
决非闭眸,为自己默念清心咒。
第二天,决非学聪明了,去拿哺食的时候,还问看家婶子又要了两床被褥。
那看似悬着两串铁链条的锁,对决非来说是毫无存在价值的废铜烂铁。被锁着的门对他来说,犹如没有人看守的小破篱笆桩,来去自如。就连央央也能趁着外面没有人的时候,沿着房檐下去走走。
和尚弄来了两床被褥,加上原有的,共计五床。草棉垫子铺好,扔一床被褥在上面,再一床盖的就能凑合。决非自己扔了一床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他是不能再任由央央陪着他诵经,最后睡到一张被子里。
罪过。
决非睡得早。
和尚入睡的时候,身上的僧袍并没有多。或许是顾及到灵堂里还有个女子,他衣衫整齐,侧过身,背对着央央。
央央睡了会儿,等和尚熟睡后,垫着脚披着被子,小心翼翼顺着夜色里投进来的月光,走到了决非睡着的地铺旁。
她抱着膝盖蹲在了那儿,双眸凝视着决非的背影。
昨儿抱着他睡的时候,她那手只是随意一环,靠着他身体就量出了他的身体尺寸,倒是和过去的他没有什么差别。
央央曾经欺负道士的时候,被他用了一根金丝锁锁了脚,她使坏,把另一端锁在了他脚上。
那一夜在寒冬的冰雪夜里,道士不得不抱着她,睡了一宿。
央央嘴角的弧度扩大。
她眸光柔软,在黑暗中闪烁着盈盈水波的柔光。
“谁?”
和尚本该是在深睡中,忽觉背上有股灼灼的视线紧紧盯着他,反应极快睁开了眼转过身来。
央央只是在短短一瞬的时间内,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双手抱着被子,眼中泪花儿在闪,委屈地咬着唇低头不语。
和尚看见央央,那一股子凛冽之气收了起来。
“施主?”
决非坐起身,微微蹙眉。
他若是没有感觉错,央央在这儿看了他许久。夜半不睡,蹲在一个男人的床边盯着看,她要做什么?
央央绞着手指,羞赧到说话的声儿细不可闻,结结巴巴:“我……我想去净手。天太黑了,我……我怕。”
和尚花了点时间反应央央说的话。
片刻,他耳朵染上了薄薄一层粉。
“……贫僧给施主点蜡。”
决非维持着他的冷静,点了点头,从被窝中爬出来,点了蜡烛送央央出门。
净房不远。可村子里都不习惯在夜里留灯,一入了夜,到处都是漆黑一片,走出去都是提心吊胆的。
央央双手交握在胸前,走路的步子很慢。
决非与她隔着五步之远,只让手中的烛光能照到她走的路。
等央央进了净房,决非放下蜡烛立在台阶,自己转身去了几丈远外的一颗核桃树下双手合十,用等待的时间默默诵经。
这种事情,依旧是他第一次遇上,太……让人不知所措了。
决非无可奈何。
他这次下山遇上了央央,就好像是遇上了劫数。
一切都不一样了。
接下来两天倒是风平浪静。央央知道松弛要有度,给了和尚留下了一个概念,之后要留给他一点接受的时间。
她也就开了窗,把久等在外的百灵放了进来,假装是初次遇见了一只迷路的小鸟,捧在手心把玩百灵。
如此,决非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能静下心来诵经了。
“央儿!”
连续多日没有人搭理的灵堂门终于第一次从外边被人推开了。
外面是晴好的阳光日,门口堵了一个人,那影子正巧拉了老长,全然把央央的身影遮挡在了漆黑又狰狞的影子里。
穿着麻裙的陈蝶儿一眼就看见近近儿坐在和尚身边的央央,眼底都要泛红了。
她按下心中的酸涩,腔调说是温和,又掐着尖儿的刺:“你贴人这么近,是来修心的,还是来做妖媚子勾人的?”
央央扭头,看见了冷冷目视着她,脸上一脸妒意的陈蝶儿。
陈蝶儿堵在堂屋的门口,挡了外面的光,她咬着唇定定看着左侧小矮桌处,清雅的和尚垂眸念经,戴孝的少女淡然而坐,态度自然,似乎并未注意到和尚出尘的相貌。
“堂姐再说什么呢,婶婶令我留下来听大师诵经,怎么到姐姐口中,就这么不堪了?”
央央放下手中一本经书,连无奈的叹息都叹不出口。
“浑说!听人念经需要离这么近?你是不是垂涎决非大师的……相貌!”
陈蝶儿怒斥。
央央一脸诧异:“姐姐这是在说什么?我来听经,如何与大师的相貌有关?出家人不是说,皮囊并无什么么?”
陈蝶儿气。
决非大师相貌俊秀,陈央儿如何看不见!那门在决非大师手里根本没有紧闭的作用,而央央三四天都没有走,留在一个阴森的灵堂里,这根说不过去。想必她也是瞧上了大师的外貌,故意留下来亲近大师的!
大师为何不撵走了她!明明之前她忐忑地想要留下来听大师诵经,大师是拒绝了的。
陈蝶儿快让嫉妒的虫子咬破了心脏。她顾不得在大师面前的羞涩,暴露出了两份阴森。
决非闭着眼念经,木鱼声间隔节奏稳稳,诵经时的语调也平缓,对房间里两个妙龄少女的争执似毫无所感。
“央儿,你是不祥的人,距离大师那么近只妨碍了大师。听经不如回去,我这个姐姐好心,念给你听。”陈蝶儿看不惯央央与决非大师的距离,上去就拽着央央的胳膊,拖拽的模样和在院子里逗看家护院黄狗并无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