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俨很小的时候还是吃过糖葫芦的,那时候喻复才还没生病,喻娘子对他这个儿子也有几分疼爱。
一串糖葫芦要两文钱,可喻俨这会儿总共只有五文。
“等货郎来收菇子了,哥给你买。”
喻俨捏了捏妹妹的手,郑重承诺道。
“不买。”
听到买字,阿芜就知道那是要花钱的,可家里没钱啊,她捂住嘴巴,不让口水流下来。
妹妹的懂事让喻俨越发心疼,他忘了自己也只是个孩子,想着如果卖菇子的钱足够多,总要给妹妹买一串糖葫芦尝尝滋味的。
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长大了,就能挣更多的钱,到时候他会给妹妹更多更好的东西。
——
“那俩孩子什么时候回来,喻娘子可是从我这里借了二十两银子给喻童生买参呢,现在她死了,这二十两银子也得给个说法吧。”
远远的,喻俨就瞧见自家院子外挤了不少人,还依稀听见一阵粗犷的声音从自家院子里传来。
“二十两啊,那可是高利啊,这会儿该涨到多少两了?”
“怪不得喻娘子要自尽呢,恐怕也是知道自己还不起这笔银子吧,真是做孽啊,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吃得起参呢,她真是魔障了。”
“就是苦了俩孩子,听那人说了吗,喻娘子可是将她家小女儿抵给了这帮人,二十多两啊,普通大户人家买丫鬟都没有那么多钱,恐怕得把孩子卖到那些脏地方去吧。”
喻俨听着传入耳朵里的那些话,只觉得一阵刺冷寒风刮过,止不住的颤栗。
第90章 互换人生4
“大哥,那俩小孩回来了。”
放高利的人早就守住了村里几个出入口,还有一些在村里四处闲逛,在喻俨兄妹出现后一眼就瞧见了他们,当即大喊起来。
其实这会儿喻俨就算想要带着妹妹逃跑也是不可能的。
李朝户籍制度完善,只是在一个县区内流动没有关系,但要是想要从一个县去往另一个县,就必须带上自己由官府盖章的路引,要不然,根本就无法通过城门。
而在李朝,一个人出生后,只要生齿(儿童长牙),就需要去官府登记造册。
一般来说,除了平日里的随机抽调检查,李朝每三年还会有一次人口大普查,主要用来查漏补缺。
李朝的户籍登记极为详实,首先登记户种,例如农户,军户……从事音乐歌舞的乐户,甚至连乞丐都有户口,户种为丐户。
除此之外,还需要登记原籍贯、现籍贯、当下居住地、姓氏、名字、性别、年龄、生辰八字、与户主关系,体貌特征等。
其中体貌特征随着每三年一次的大调会有所改动,这也是李朝确认身份的重要依据之一。
那伙人当初大方借给喻娘子二十两银子,当然不是没有凭证的,他们的手里有喻娘子亲手按印的舍书,舍书中写到喻娘子为了给夫婿筹措治病的银子,甘愿用小女儿抵债,如果不能及时还清银两,小女儿喻芜就当是抵债品了。
舍书中明确写到了喻芜的出生时刻,按李朝的规矩,父母买卖儿女并不犯罪,这份舍书具有法律效益,可以算作是喻芜的卖身契。
如果喻俨带着喻芜逃跑,喻芜就直接变为逃奴,而喻俨也触犯了律法,按照李朝律例,从犯仗二十,充军三百里,喻芜这样的逃奴则是黥面,主家甚至有权将她乱棍打死。
而即便是卖身的奴才,主家也没有肆意打杀的权利,这只是针对逃奴的刑法。
可以说,如果喻俨这会儿真的带妹妹逃跑,不能逃出愚化县不说,一旦被抓到了,还会面临更严重的惩罚。
当然,此时的喻俨并不知道这些,他已经完全被吓懵了,再怎么成熟,他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啊。
一群高壮的汉子冲着喻俨和喻芜走来,领头的那个男人虎背熊腰,一身匪气,看着就是不好招惹的人。
他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躲在喻俨身后的喻芜,小丫头长得不错,应该能卖一个好价钱。
“你们不能带走我妹妹。”
喻俨将妹妹护在身后,凶狠地看着那群人,一副谁敢上前,就要和他们拼命的模样。
“呦,小子,还挺凶啊。”
高虎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小子还挺有意思的,小小年纪眼神居然可以这么狠辣,刚刚被他盯着的时候,有一种被狼盯上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可真是一个放高利的好苗子,等他再大一些,不用动武,光是站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了。
可惜了,年纪还是小了点,又没爹没妈的,能不能活下去都二说呢。
“听说你爹是童生,那他有没有教你识过字,这是什么你看得明白吗?舍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呢,你娘要是还不了银子,就要把你妹妹舍给我。”
高虎生了趣味,于是他蹲下身,视线与喻俨齐平。
“你娘可是借了我二十两银子呢,按照利息,现在她得连本带利还我三十三两,你妹妹值三十三两呢,一般人家可买不起这样贵的丫头,但我也不能亏本啊,只能给她找一个更好的去处了。”
“嘿嘿嘿。”
边上一群跟着高虎过来的男人嘿嘿笑着,显然都想到了某种带颜色的事。
“嗨,我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呢,不过我也应该提前通知你我把你妹卖哪儿去了,要不然等你毛长齐了,去找姑娘的时候找了自己的亲妹妹那可怎么办啊。”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的话很有意思,高虎胸腔震动,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子的眼神更狠了,高虎颇感有趣,伸手想要捏一捏这小子的脸,看看他的脸皮是不是和他的脾气一样硬。
只是手还没来得及摸到喻俨的脸,就被他一口咬住。
喻俨咬的很狠,看那凶劲,似乎要将高虎手背那块肉咬下来,嘴角处甚至已经有鲜血滑落。
“操你老母!”
高虎重重甩开喻俨,站起身看着自己手背两道深深的牙印,他真的没看走眼,这就是一个狼崽子,会咬人的那一种。
“敢伤我们老大,我看你是找死。”
高虎带来的那些小喽喽上前准备揍人,此时喻俨因为高虎的挥手动作被甩到四五米远的地方,趴着不能起身,看到那些小喽喽抬脚准备踢人,阿芜直接趴在了喻俨的身上,用自己的小身板将他盖的严严实实。
原本旁观的村民看不下去了,纷纷上前,挡在了喻俨兄妹俩的前面。
“住手。”
眼看冲突就要起来了,高虎开口制止了自己那帮兄弟。
“咱们是求财的,不是要命的。”
之所以前面小奚村的人没有拦着他们,是因为他们知道高虎手里有喻娘子亲手按印的舍书,即便他们心疼喻芜,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这会儿高虎他们要是对喻俨动手,虽然是喻俨伤人再先,可谁让他还是个孩子呢,乡下地方帮亲不帮理,即便两边真的动手了,高虎也无话可说。
这会儿他们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呢,乡下地方不论男女因为常年下地干活的缘故都很有力气,对方人多,真打起来,他们不一定能够站上风。
高虎能够拉起这样一帮草台班子放高利,这么多年上下打点还不出事,足以证明他这人还是很有能耐的,且能屈能伸,只是被一个小狼崽子咬一口,不足以让他气愤到失去理智。
“反正这舍书刚刚大家也都看了,村长也证实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和舍书上写的一样,并不存在蒙骗,不让我把人带走也行,舍书上喻娘子给出的还钱日期就在后天,那一天,你们要是能拿出这笔银子,我立马就烧了舍书走人,要是拿不出银子,对不住了,这丫头我得带走。”
高虎对着村长不伦不类地拱了拱手,他还有很多帐要收呢,这会儿已经耽搁足够久了。
“小子,我记住你了,你要祈祷你能凑够这些钱,要不然,为了报答你的这口牙印,我也会给你妹妹挑选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去处。”
高虎会从事这个行当,又怎么会是一个善心的人呢,相反,他这人睚眦必报。
他看了眼拦在那俩孩子面前的小奚村人,笑了笑,带着人大摇大摆离开。
当然,这些人不会全部离开,在拿到银子或人之前,高虎会安排几个手下潜伏在四周,防止喻俨想不开带着那小丫头逃跑。
阿芜还不能很好理解自己的处境,这会儿光顾着担心被推到的哥哥,摸着他摔痛的部位,轻声说着痛痛飞走,一派天真单纯。
——
“这可怎么办呢?”
村长坐在喻家的堂屋,房间里站满了人,愁眉苦脸看着喻俨兄妹俩。
那不是一两二两,全村人凑一凑,每家每户拿出几十文钱就能凑满了,那可是三十三两啊,平均下来,每户人家都得出近一两银子呢。
别说喻家这会儿本就欠着大伙儿钱呢,就说之前没有欠着,也不是每户人家都舍得拿出这么多银子的。
不是大家伙儿冷心,而是他们也不宽裕,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还租赁着乡绅的田地,但凡有个天灾人祸,就要穷到卖儿卖女的,实在是没有那么多余的同情心为别人家的孩子花费那么多银子。
如果说只是偶尔的帮衬,相信村里没有一个人会反对,可要拿出那么多银子,即便是最关心兄妹俩的李徐氏也不好开口了。
三十三两啊,这可能是村里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数字了。
“各位叔叔婶婶,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吧,那些银子,我做牛做马都会还给你们的。”
刚刚那一摔并不轻,喻俨这会儿浑身钝痛,不过这都比不上心脏凌迟般的揪痛,这会儿他跪在地上,朝着屋里的长辈磕头,重重的磕着,脑门很快久充血泛紫。
“哥哥。”
阿芜知道这样一定很疼,她抱着哥哥,将自己的小手垫在他的额头上。
可向来疼她的喻俨这会儿就跟发疯一样,不仅自己磕头,还一把拽住她的手,阿芜踉跄着跪了下来。
“小芜,快求求叔叔婶婶们。”
喻俨扭过头不敢看妹妹,他按住她的脑袋,一下一下往地上按。
阿芜痛的瞬间飙出了眼泪,可她没有哭出声,心里唯一的反应就是哥哥刚刚那么重的磕头,一定很疼吧。
“你这孩子这是干什么呢?”
村长叹了口气,上前制止喻俨的动作。
“大家怎么看?”
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了,实在是不忍心看到这个懂事的孩子失去妹妹,也不忍心看到喻芜就这样被卖进肮脏的地方。
“村长,不是我不想帮俩孩子,而是我家老大今年已经二十一了,家里好不容易存够了给他娶媳妇的钱,我家还有三个儿子呢。”
真的不是不想帮,而是帮不了啊,说话的这个女人家境贫寒,连给儿子娶媳妇的银子都是凑了好多年才凑齐的,为此她家老大硬是拖到了二十一岁,要是把银子借了,她家孩子什么时候才能取娶老婆,她什么时候才能抱孙子呢。
“我之前,已经借了喻娘子二两银子了。”
“我家也没银子啊。”
“我能借个两百文,更多就没有了。”
……
很多人默默避开了喻俨灼热的视线。
不是没善心,一切都是穷字闹的。
“喻娘子真是做大孽了。”
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气氛瞬间被引爆,大家对已经落葬的喻娘子口诛笔伐,恨不得将她的尸体从坟墓里拖出来,鞭尸暴晒。
喻俨紧紧抱着妹妹,眼神里的火苗渐渐熄灭了。
“小俨啊,你别怪大家,实在是没办法啊。”
村长看着推脱的村民,心中酸涩,可这会儿他也只能如实告知喻俨这个结果。
“后天,那人后天 ……”
村长想说那人后天就会来村里带走喻芜,可话到嘴边又不忍戳这俩孩子的伤疤。
“这俩天,带小芜吃点好吃的。”
他拍了拍喻俨的肩,捂着脸羞愧离开。
“诶——”
在场的人看着村长的背影,又看着紧紧抱在一块,就像是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一般的孩子,他们也有些无地自容。
虽然那并不是他们的错,可总是有些莫名心虚。
先是有一个人跟着村长离开,接着又有两三个人跟上,慢慢的,屋子里的人也快走光了。
李徐氏踌躇了许久,她是真心喜欢喻芜这个女娃娃,可别说三十三两了,她全部的家当也就这个零头啊。
愧疚就像潮水一样将李徐氏吞没,她根本就没有勇气直视这对兄妹的目光。
最后李徐氏还是走了,她准备把家里的老母鸡给宰了,至少在小芜被带走之前,得让她吃一顿好的。
“牛叔。”
就在人快走光的时候,喻俨松开原本紧紧搂着妹妹的手,冲到了院子里,叫住了一个个子很矮,却十分强壮的男人。
被唤牛叔的男人有些迟疑,他家算是村里比较殷实的人家,因为他从小力气大,每当农闲的时候都会去镇上县城找活干,有时候运气好,一天能赚二三十文苦力钱。
但是牛家人口多,他的爹娘尚且健在,七个兄弟不曾分家,因为是所有兄弟里最出息的,他被迫帮衬其他几个兄弟,加上他自己也有四个孩子要养,因此攒下的钱并不算多。
刚刚开口愿意借喻俨二百文钱的也是他。
被喊牛叔的人怕喻俨拦住他是为了开口借钱,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孩子。
“牛叔,明天你去镇上干活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带一根糖葫芦回来。”
喻俨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铜板,郑重交到他的手上。
这正好是一根糖葫芦的价格。
牛莽有些羞愧,他将那两枚铜钱塞回喻俨的手里:“只不过一串糖葫芦罢了,就当是叔送你的。”
他猜到,这根糖葫芦是喻俨准备买给妹妹的。
“不,要给的。”
喻俨执拗的将两文钱塞了回去,然后跑回家,将房门紧紧关上,彻底隔绝村里人的视线。
牛莽捏着那两枚尚且带着孩子体温的铜板,心中的愧疚越发浓郁。